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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刚过,早起风越发沁凉。程亦安抚了抚刺骨的鼻梁,披上李嬷嬷给她准备的殷红缎面披风便出了门。
李嬷嬷送她至月洞门口,“大奶奶一早打发人来说,车驾在正门前备好了,老太太清晨起得迟,不叫去请安,让您径直去程家。”
话说到这里,恐程亦安托大,还是轻声提醒,“老太太那边不去,姑娘还是得给太太请安再走。”
程亦安颔首,“自是这个理,对了二爷呢?”
陆栩生也不知怎的,今日一早便不见踪影。
李嬷嬷苦笑道,“说是习武去了。”
初来乍到,人手安排不到位,还没法清晰捕捉男主人的行踪。
程亦安颔首,带着如兰往二太太的明熙堂去,在半路长廊的岔路口遇见了在此等候的陆栩生,凉扑扑的风吹在程亦安面颊,两腮红的如同果子,衬得她人也娇俏可爱了些,陆栩生一眼掠过她,闷声道,
“习武后在书房换了一身衣裳。”
这是解释为何没陪她。
程亦安也不在意,与他一道给二太太请了安,这才出垂花门登车前往程府。
程亦安一眼瞧见了侯在车驾外的干练妇人,穿着浅红的长褙,外罩深红的比甲,满脸的笑容,正是陪房明嫂子。
“二爷,二奶奶!”明嫂子赶忙上前给二人请安。
连着嗓音也是爽利轻快的。
程亦安很喜欢明嫂子,
明嫂子很为她豁得出去,前世被陷害后,是明嫂子冲去程家长房,将状告去老祖宗跟前,程家掌门人亲自出面料理了此事。
前世程亦安更信任奶娘李嬷嬷,可事实是,李嬷嬷是祖母的耳报神,而明嫂子却绝对忠诚她。
明嫂子搀着程亦安上了车,陆栩生则在外头交待管事检查回门礼。
少顷马车启动,缓缓驶出陆家前面的巷子,程亦安交待如兰待会下车去寻些香油蜡烛之物,她有妙用,车帘蓦然被掀开,陆栩生进来了。
程亦安看着弯腰进来的高大男人,有些愣神,
前世陆栩生从未与她同乘,新婚那会儿他不满意这门婚事,也不喜程家四房,面子上给到便可,私下从不与她亲近。
何以今日往她马车里钻?
如兰瞧见男主人进来了,赶忙退了出去。
陆栩生在程亦安左侧坐下,见程亦安上上下下打量他,侧眸问,
“怎么了?”
程亦安觉着陆栩生有些怪。
如果说不叫她插手厨房庶务是为了撇清瓜葛,那么昨夜将徐嬷嬷使出去以及今日堂而皇之与她同乘,便有些蹊跷了。
仿佛要跟她过日子。
程亦安忍不住试探,
“你怎么不骑马?”
陆栩生身子微顿,前世他嫌马车磨磨唧唧,乘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日也不知怎的就这么进来了,男人双手搭在膝盖,避开她冰泠泠的视线,淡声回,“前世骑得还不够吗?连死都死在马背上。”
哦,原来如此。
忌讳呢。
程亦安就没多想了。
夫妻俩一个正视前方,一个瞥着窗口的方向,听着外头车马粼粼养神。
程亦安心里盘算着待会要做的事,转身与陆栩生道,
“今日我大约要在程家待的晚一些,你午膳后便可先行离开。”
前世陆栩生在程家待的极不自在,宴席结束便闪了。
陆栩生一听这话,脸色就不好看了,冷笑道,
“要见范玉林?”
范家就在程家隔壁,二人青梅竹马一块长大,陆栩生是知道的。
程亦安一愣,对上陆栩生嘲讽的眼神,没好气道,“不是。”想了想道,“他这会儿不在京城。”
前世范玉林在皇帝赐婚后,伤心欲绝回了益州,直到半年后方回京。
当然,这伤心有几分真几分假,程亦安就不知道了。
陆栩生见程亦安对范玉林的事记得这般清楚,心里没由来发燥。
他是不是得做点什么,比如派个人去益州宰了那小白脸,好断了程亦安的退路。
陆栩生磨了磨掌心的茧,侧眸盯着程亦安,半是认真半是试探道,
“上辈子过得如何?”
程亦安抬眸,迎上他深邃的视线,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心酸委屈甚至不甘。
她当然知道陆栩生什么意思。
前世她远在益州,也常听到京城的传闻,都道那陆国公府如何显赫,陆栩生与那娇妻如何琴瑟和鸣,人总不轻易认输,不能给他嘲笑她的机会。
她避开他的视线,懒洋洋地回,“还不错啊。”
果然。
陆栩生心扎了一下,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一路沉默至程府。
程家是个比陆家更有底蕴的大族,陆家的宅邸尚是皇帝所赏,那么程家这一片主宅便是时代相传。江山几经易主,但程家始终是程家。
程府坐落在黄华坊东北方向程家园一带,依山而筑,郁郁青青,远远望去,几座亭台阁谢掩映在葱茏的山木中,一片蓊茵之气,比起旁处屋檐鳞次,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幽。
宅子离皇城虽远了些,占地却极大,且宅邸防卫自成一套,整座程家园四四方方,高墙为筑,每一箭之地便设有一个角铺,每夜均有家丁在此地巡逻。
一条长街打程家园正中穿过,是程家人出入的必经之道。
由着这条长街,程家分南府和北府,程家族谱所载共有十五房,这些族人大多居住在老家弘农,留在京城的只有四五房。街北一整片宅子均是长房嫡枝所居,其余偏房均聚居在南府,南府这些偏房事实上是依附北府而活。
程家四房便是南府的一枝。
程家子嗣旺盛,族中女儿甚多,旁家或许嫌姑娘多,程家的姑娘个个是宝,为何,程家这样的门楣地位,就是旁支庶女求亲者亦是络绎不绝,仿佛只要娶了程家女,前程安危便有了保障。
正因为此,对于程家而言,姑爷回门或姑奶奶省亲那是再寻常不过的场景。
但程亦安和陆栩生除外。
今日程府大门森严依旧,可暗地里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
这门婚事二夫人王氏不满,程家也有人不满。
那陆栩生正是朝中新贵之首,何以这样的贵婿便宜了程亦安。
长幼有序轮不到程亦安,才情家底比她好的也不是没有。
“那只能是相貌了,你瞧,程家这么多姑娘,论上长房,谁有安安生得美?”
新妇今日穿了一件殷红对襟长褙,梳着攒珠百合髻,外罩一件桃红撒花重锻褂,胸前垂着一串八宝璎珞,璎珞底下坠着个翡翠勒子,翡翠水头极好,色泽也鲜艳,一看是上等货,再看那张脸,明明朗朗的鹅蛋脸,跟刚剥出来似得,眼神儿透亮,身段又高挑,是很敞亮端庄的长相。
要论脸蛋,那些趴在窗户底的姑娘不服气也得服气了。
车驾在南府大门前停下,门口侍奉的仆从井然有序上前请安,该牵马的牵马,该领人入门的入门,该报讯的报讯,人影匆匆,却无喧哗之声,个个屏气凝神。
程亦安下车,不自觉便敛了心神。
陆栩生的身份不一般,程家四房遣了三老爷程明同领着一众少爷前来迎接。
对于四房来说,这门婚事是高攀,程家兄弟不敢唤陆栩生的字,均客气地唤他官职,“佥事。”眉宇间均含有敬色。
三老爷程明同含笑往里一比,
“来,栩生,咱们进府喝茶。”
南府门前正热闹时,北府的台阶处忽然传来一道敞亮之声,
“慎之。”
慎之是陆栩生的字,陆栩生和程亦安同时回眸。
此人极快地从台阶掠下,来到陆栩生夫妇跟前,只见他面容朗俊,眉长而面阔,周身有一股英侠气度,正是北府大老爷程明昱的嫡长子程亦彦,如果不出意外,此人未来便是程家的族长,新一代掌门人。
程亦彦朝二人拱袖施了一礼,“慎之与安妹妹今日回门,彦在此一贺。”
程亦彦露面的原因很简单。
这门婚事是圣上赐婚,程亦彦此举是给皇帝,给陆家面子。
他这人不笑亦有三分笑意,观之可亲。
陆栩生在朝中常与他打交道,比起程家其余人,他跟程亦彦算是相熟,他从容回礼,
“多谢燕宁兄。”
程亦彦颔首一笑,目光挪至程亦安身上,却见这位妹妹倏忽红了眼眶。
程亦安见到程亦彦心绪有些控制不住。
前世她和离改嫁益州,无疑坏了程陆联姻大计,四房可没人给她好脸色,正是这位未来的族长,同情她在陆家受了委屈,为了族中做出了牺牲,力排众议每月着人给她送程家份例,给她撑腰,让她在益州衣食无忧,重生归来,再度见到这位并不相熟的族兄,怎能不触动?
程家之所以繁荣数百年不倒,与当家掌门人世代相传的眼界胸襟和担当分不开。
所以,前世份例断供时,这位族兄是不是出事了?
这一生,她决不能看着他出事。绝不能看着程家败落。
程亦安咬了咬牙。
程亦彦见程亦安红了眼,错愕一瞬忙问,“妹妹何以喜得落泪了?”
话是问程亦安,眼神却分明看着陆栩生,质疑陆栩生是不是让程亦安受了委屈。
瞧,这就是长房的威慑力,换四房兄弟哪个都不敢。
程亦安恐他多想,连忙破涕为笑,朝他屈膝施礼,
“让兄长见笑了,我就是高兴...”
说完她还故意害羞地看了陆栩生一眼。
陆栩生平平看着她,有些无语,但还是很配合地往她身侧靠了靠。
程亦彦放心了,再度施礼,目送陆栩生和程亦安进了南府大门。
南府内部亦有巷道,各府独立落锁,进门有一面阔五间的大厅,上书“中贤堂”三字,则是南府的议事厅,平日无事此地落锁,绕过议事厅往西南方向行过一径,便是四房的大门了。
众人迎着新婚夫妇一路跨过门槛,一股秋菊香扑面而来,进了自家门,便热闹许多,簇簇的欢笑声,是久违的乡音。
前世程亦安去了益州,足足五年不曾回京,如今重回故里,心难自持。
唏嘘间望见两位老爷侯在正厅,略长一位是程亦安的大伯父,他面颊隐隐含着激动,目光落在陆栩生上移不开眼。
而另一位....是程亦安的父亲,四房二老爷程明祐,他身形修长清瘦,负手立在台阶,一张冷白脸,薄薄的皮肉裹着高高的颧骨,神情冷冷淡淡,没有半分笑意。
对上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程亦安心隐隐刺痛了一下。
程亦安尚在襁褓之时,母亲便故去了,后来父亲续娶了一房妻子,生下一儿一女。
程亦安印象中,他们四口才是一家人,而她是多余的那个。
幸在祖母怜惜她,自来将她抱在膝下养大,倒也不算委屈。
前世终其一生,她都不曾得父亲一丝怜爱,他甚至不愿看到她,每每瞧见她的脸,略怔一瞬便移开。
今日亦是如此。
她一直不明白,她因何不得父亲欢喜?
新人上前朝两位长辈施礼。
大伯父很热情,三叔也很客气,唯独正儿八经的岳父很冷淡。
陆栩生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程明祐,前世他不曾察觉这位岳父有蹊跷,毕竟他比人家还冷,今生却发现不对劲,哪有这么不待见自己女儿的。
陆栩生替程亦安鸣不平。
喝过茶应酬一番,陆栩生主动与大伯父说,
“小婿先随亦安拜见老太太,再陪诸位尊长喝酒。”
论理这个时候该程明祐陪着女儿女婿去给老太太见礼,但程明祐置若罔闻坐着不动。
大老爷程明泽给气死了,连忙朝三老爷使眼色,于是再次由三老爷程明同领着二人去后宅。
待新人离开,大老爷挥退下人,对着程明祐摆起兄长的架子,
“你为什么不去?”
程明祐坐在圈椅里,懒散地捏着酒樽,凉凉看了他一眼,满嘴嘲讽道,
“我为何不去,兄长不心知肚明吗?”
看着他满目质疑的眼神,大老爷脸色胀红,随后气得拂袖,斥道,
“你呀简直糊涂,那可是皇帝跟前的第一红人,有了这女婿,你在京城还不横着走,就是北府的程明昱都得给你几分面子。”
这话程明祐显然听得耳朵起了茧,别过脸去,不耐烦听。
大老爷更气了,急得在他面前来回踱步,
“我警告你,收起你的臭脾气,必须给个笑脸,咱们四房的前程都在这呢。”
程明祐还是无动于衷。
最后大老爷拿出杀手锏,
“你再不服帖,赶明儿我断了夏氏的供奉。”
夏氏便是程亦安的母亲,程明祐在长安寺给她供奉了往生牌,每年要耗不少银子,而府上财权掌握在大老爷手中。
这话实打实捏住了程明祐的软肋,他霍然起身,狠狠剜了大老爷一眼,拂袖往后院去了。
大老爷看着他负气的身影,长长抚了抚心口。
后院女眷极多,程明祐不曾去老太太的院子,而是等在花厅,待会陆栩生给长辈请过安后,会回到此处吃席。
但陆栩生没来。
“你为什么不去?”
陆栩生陪着程亦安见过老太太等人后,坐在老太太院子外头的小山厅不走了。
陆栩生捏着小小的青花瓷盏,面无表情看着程亦安,
“他不待见你,我为何要给他面子。”
细碎的阳光穿过树枝斜斜投递在那张脸,光影覆过他的眉梢,描绘出一股漫不经心的锐气。
陆栩生就是这个臭脾气,不惯着任何人。
程亦安噎了噎,瞪他道,“别闹。”
那张红扑扑的脸蛋合着浓密的眼睫,水灵的杏眼,被秋芒映出几分娇嗔。
陆栩生心仿佛被挠了下,将茶盏搁下,狭眸直勾勾看着她,分明写着二字:就闹。
程亦安脸倏的一红。
这厮,跟她甩脾气呢。
他不想做的事谁也奈何不了他。
程亦安拿他没辙,只得请来几位弟弟陪他喝茶,自个儿进屋跟祖母叙话去了。
大老爷等人左等右等不见陆栩生,一打听人在凉亭坐着,便知这是生了嫌隙。
大老爷狠狠给了程明祐一顿脸色,
“你以为他是谁,能在他面前摆岳父架子?皇帝的龙须他都能捋一捋,你算老几?”
大老爷使了个眼色,与三老爷程明同一道将程明祐架着过去了。
陆栩生远远瞧见几位老爷往这边来,也不能失了身份,这才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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