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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女儿突然接了在圣方济各修道院的小女儿回家,维太里夫人惊讶极了。

    姐姐西多尼亚向母亲解释了那桩奇怪的交易,并说丈夫吉利安诺会带着那个美国人来参加周日的家庭聚餐。她是个温柔的人,把这件事掰开了揉碎了解释。

    维太里先生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听着,眉心隆起一道深深的沟壑。半晌,他含糊掉了主语,说道:“既然…做了决定,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维太里夫人是传统西西里女人,丈夫同意了,她也就不发表任何看法,只搂着小女儿说:“可怜我们的小艾波。”

    哥哥德文特也说:“如果艾波不满意,那个美国佬别想再来!”

    另一个哥哥冷静很多,一声不吭地坐在起居室的角落里擦拭保养心爱的栓动步木仓。

    艾波洛妮亚说不清心里的想法,她关心思考的事情太多了——赶工专利申请书、下半年的预算、私港的运营……九月就要离开西西里,时间总是不等人。

    *

    礼拜天一早,教堂的钟声响起,艾波洛妮亚就被妈妈从被窝里挖出来。

    艾波洛尼亚有很多衣服,大多是姐姐做的,衬衫、长裤、马甲……但裙子很少,维太里夫人站在她的衣柜前发愁。艾波拥着被子坐起来,睡眼惺忪地咕哝:“就穿那件印花长裙嘛,那美国人见到我时穿的那条。”

    维太里夫人没有理会,那条裙子料子太差,哪怕艾波洛尼亚没有把那美国人当回事儿,也不应该给对方留下廉价贫穷的糟糕印象。

    西多尼亚醒得很早,已经洗漱完毕,看到妹妹坐在被子里,困得又眯起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将落未落,娇憨又可爱,不免心生好笑。她走到床边坐下,对母亲说:“穿那条黑色的裙子吧,再搭配一条黑色的皮质腰带。”

    那是一条衬衫领子的黑裙,长及小腿中段,淑女又得体。艾波洛尼亚在镜子前转了一个圈,得到了一致赞美。

    她看了看镜子里的女孩,饱满的胸脯和挺翘的臀部,腰带勾勒出的不盈一握的腰身。她皱眉,把黑色的腰带解了,又打量了一下,里面的姑娘比例不再完美得像芭比,感觉顺眼许多。

    吃完早餐,从教堂做礼拜回来,维太里先生就出门去咖啡馆接吉利安诺和柯里昂。因为小汽车开不上自家的山坡,只能把车停在咖啡馆前的广场。

    等待的时刻,艾波洛尼亚觉得无聊,拿了一本书穿过拱门,来到后院的葡萄树下,明媚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枝叶,投下一片婆娑树影。

    这是一册她偶然得到、石印版本的《西游记》,每卷开头几页有着清晰的人物画像。似火的枫叶书签夹在女儿国那一章回,她顺着往后阅读,竖排版的繁体字读起来有些吃力,因而她读得很慢,时不时要停下来回味片刻。

    正看到女儿国群臣奏请国王找媒人给唐僧提亲,前面一阵热闹传来。

    艾波洛尼亚合上书,缓缓向屋内走去。里面似乎有很多人,半个村的亲戚都来了。

    自家房屋外墙种植了野玫瑰,翠绿藤蔓顺着拱门蜿蜒,一两朵不听话的花开在了立柱旁。

    空气中弥漫着醉人的花香和葡萄香,她听到爸爸以一种少见的严肃自负语气对某个人说话:“你不要以为我们很轻贱。只是因为你是吉利安诺和托马辛诺的朋友,他们给你做了保,所以我们才请你来家里做客。不过,我有言在先,这只是一次尝试,并不代表我们家接纳你。”

    艾波洛尼亚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抬起头,穿过娇艳欲滴的野玫瑰,她看到男人彬彬有礼回答:“当然。您有充分的选择权。”

    她想要悄悄地走进室内,男人却突然转头,看见了她。

    心跳砰砰砰的,无端变快。

    直勾勾的目光,那双极度迷人的大眼睛,带着直达灵魂的灼人温度,又克制得如静谧无波的黑湖。

    一阵令人心颤的战栗,心脏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在这一刻,隐约之间,艾波洛尼亚听到了古刹钟声,听到了教堂圣洁的诗歌,一切欢欣,一切悲伤,尽皆凝固。

    在这前所未有的汹涌情潮里,艾波洛尼亚虚弱地笑了一下。

    “艾波!”

    安布罗斯担忧的叫声一下子将她扯回现实,艾波洛尼亚垂下头,看着地砖,默默走到母亲和姐姐身边坐下。

    维太里先生挨个为迈克尔介绍在坐的长辈,每说一个人的名字,他就和对方握一下手。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从始至终,那道炙热而幽沉的目光从未离开。

    时间过得又快又慢,长辈一个个被介绍,迈克尔离她越来越近,艾波洛尼亚无端升起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一面希望他走慢一些,一面又希望他立刻来到自己面前。

    终于,考究的佛罗伦萨手工皮鞋出现在视线里,艾波洛尼亚却在这时候走神,想起前天在巴勒莫街头,他穿的是另一双皮鞋,比这双更旧,更美式。

    “抱歉,那天打扰你休息。”

    艾波洛尼亚抬头,眯起眼打量面前的男人。他今天穿了一套簇新的西服,棕色的领带很衬他,看起来精神又儒雅。

    她的眼神很清澈,却因眯眼的举动而透出妩媚神态。迈克尔喉结微动,垂落的指尖因为克制某些卑鄙的想法而微微颤抖。

    艾波洛尼亚足足盯着他看了三秒钟,周围一片静默,就连一直喋喋不休、和吉利安诺说话的德文特也闭上了嘴。她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说几句话,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

    迈克尔却忽然偏开头,不敢看她的模样。

    艾波洛尼亚莫名有些生气,呛声说:“没什么好道歉的,毕竟你只是个没有礼貌的外乡人。”

    “艾波洛尼亚!”母亲维太里夫人为艾波突如其来的尖酸而吃惊,呵斥一声。

    艾波瘪瘪嘴,没有说话了。

    维太里夫人朝迈克尔歉意一笑,对女儿说:“你就可怜可怜这个人吧。”

    艾波洛妮亚更生气了,甚至有些委屈。但她是个情绪稳定的成年人,用营业性的假笑说:“十分抱歉,柯里昂先生,我言语有失。”

    男人仍不正眼看她,递来一个金色包装的礼物,“这是我在巴勒莫买的,希望你喜欢。”

    艾波洛妮亚接过礼物,放在腿上并不拆开。男人就这么站在她面前,什么话都不说,也不走开。

    吉利安诺看不下去了,他在屋那头远远地喊:“艾波洛妮亚,拆开看看!”

    艾波瞪了他一眼,才低头拆礼物。这时姐姐轻笑了一声,她投去疑惑的眼神,西多尼亚却只是揶揄地看着她。

    礼物包得很精巧,细腻的纸张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光泽。她并不想破坏外层的金纸,因而格外小心翼翼,用指尖一点点顶开胶水粘连之处,再轻轻把纸张完全展开,露出褐色的纸盒。

    迈克尔忍不住屏住呼吸,看着那双奶油般的小手缓慢打开礼物,像拆开某种难以言表的渴望,期待煎熬着他。

    揭开盒盖,只见黑色天鹅绒上躺着一颗白珍珠。洁白无瑕似新雪,光洁莹润如圆月。

    维太里夫人见艾波洛尼亚有些愣神,她惊喜地把项链从盒子里取出,举得高高的,所有人都震惊于礼物的贵重。

    坠着一颗珍珠的金链子。在当今社会看来,送黄金首饰是最严肃意图的一种表白,无异于求婚了。

    艾波洛尼亚觉得一定是生理期快要到了,不然自己的情绪怎么会这么变化多端呢?她上一刻还在生气,这一刻却为男人的行为发笑。

    一个来西西里避祸的人,竟然还想要结婚?

    她抬起头,脸上不免晕出几丝心中的笑意,说:“谢谢。”

    他的五官深邃,额头光洁优美,艾波洛妮亚才注意到他两侧嘴角分别有一道显眼的皱痕,是好看的,为俊秀的面容平添英武。那幽沉滚烫的眼神再次注视她,他也用意大利语回答:“不客气。”

    午餐是艾波和母亲一起做的,杂蔬炖牛肉、炖茄子和几篮买来的面包。炖菜做了两大锅,分成好几盘放在餐桌上,面包穿插其中,供客人们随吃取食。男人们三两聊着天,吹嘘国家大事。

    艾波洛尼亚坐在餐桌这头,隔着五米长的餐桌以及若干酒瓶、面包,迈克尔坐餐桌那头。

    “艾波,他真的好迷恋你。”西多尼亚啧啧称奇,“虽然在和其他人说话,但我敢肯定,柯里昂先生的眼角余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你。”

    艾波洛妮亚用面包沾酱汁的动作一顿。

    “而且刚刚接礼物时,你多看了图里一眼,他那表情,恨不得拔枪杀了他。”

    艾波洛尼亚这才知道姐姐为什么会用揶揄打趣的眼神看她了。她说:“这说明他是个蠢货。”

    吉利安诺纵横西西里,是实打实杀出来的地位。柯里昂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和他的差距。

    西多尼亚纠正道:“爱情使人盲目。”

    午餐结束,长辈们陆续告辞,吉利安诺像是终于卸下重担般,坐到妻子身旁,粗糙黝黑的大手握住了西多尼亚纤细精巧的手。亲戚朋友都想找他帮忙,他要得体又不伤情面地拒绝。

    维太里夫人正使唤两个儿子把家具回归原位,收拾桌椅和餐盘。维太里先生则还在大门口,和那些几乎每天都见面的老绅士们依依惜别。

    “柯里昂先生。”

    佯装欣赏墙角生母像的美国人猛地看向用英语称呼他的女孩。

    艾波洛尼亚竭力忽略那炽热眼神落在脸颊火烧般的滚烫,一字一句缓慢地说:“想必这几天,您打听过我。我并非典型的西西里姑娘,不喜欢在家绣花做饭,也不喜欢被人左右。”

    她的英语带着一些意大利口音,有些词句的吐字发音熟悉而可爱。迈克尔要努力集中注意力,才能忽略她那丰润的玫瑰色嘴唇、扑扇如鸟翼的睫毛,听清她的说话内容。

    “我感受到了您恳切认真的意图。”艾波洛尼亚把礼物放到桌上,“但是,恕我抱歉,暂时不能接受如此严肃贵重的礼物。”

    迈克尔的心瞬间坠入悬崖,但又在下一刻飞入云霄——

    “我想,我们需要一些更细致的交流。在西西里,信任是非常珍贵的东西。明天上午,你到咖啡馆去,我会在那里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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