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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不够,再添些柴。”翌日,单云华来到作坊里巡查。作坊正在蒸制昨日从茶山上采摘下来的茶芽,蒸笼里腾腾跃起的水雾氤氲着她清秀的面庞。①
她揭开一座蒸笼观察茶色,继续道:“蒸茶讲究火候工夫,蒸太生则芽滑,色清而味烈。也不宜过熟,熟则芽烂。”
“是,小姐。”婆子们应声。
单云华直起身,放眼望向整个作坊。
此时,到处堆满了蒸好的茶叶。茶叶用簸箕装着,一层层叠起,晨光透过簸箕缝隙露出勃勃生机。
每年惊蛰都是最忙的时候,茶叶得赶在惊蛰前后采摘,不然再过些日茶芽变老,便不值钱了。
是以这些天都不能懈怠,她每日早起,或上山查看茶农采摘的情况,或回作坊监督茶娘们做事。
这家作坊是单家传下来的老作坊,传到她这一辈刚好是第四代。以前父亲嫌弃这家作坊太旧闲置多年,后来,单云华雇人修缮了遍,每年自家茶山采摘下来的茶便在这里制作。尽管作坊不大,产量不多,但对于单家姐弟来说也是一笔不菲的营收。
待忙活结束,单云华又赶去码头接船。山上采摘下来的茶以船舶运送,需得第一时间拿回来摊晾。
只是没想到,她前脚刚到码头,单云璋后脚就跑过来寻她。
“阿姐?阿姐?”
单云华从茶叶里抬头,见他面色着急,问:“怎么了?”
“阿姐快去看看,”单云璋道:“咱们家的作坊被人砸了。”
“什么人砸的?是何缘由?”
“我也不清楚什么人,徐叔派人来请阿姐过去,说是有人吃了咱们的茶叶上吐下泻,要咱们赔钱呢。”
一听,小厮们惊慌起来。
单云华面色镇定,只沉声道:“安心做你们的事,作坊的事不必担忧。”
“是。”小厮们又继续忙活。
单云华放下东西,三两步下船,上了马车朝作坊赶去。
马车到了街口,老远就听见吵嚷的声音。
单云华下马车后挤开围观的人群走上前:“怎么回事?”
徐叔见她来,赶紧道:“小姐,你总算来了,这些人一大早来咱们这闹事。”
单云华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大堂里站着三个男人,一人叉腰站在堂中央,另外二人则贼眉鼠眼地看她。而地上到处都是散乱的茶叶,还有推倒的桌椅板凳,茶盏、茶瓮也碎了一地。
单云华沉下脸来,一步步走进去:“你们是何人?为何来我的作坊捣乱?”
“嘿!”领头的见她是个十六七的姑娘,不掩嚣张:“老子是来讨公道的。”
单云华不跟他啰嗦,径直吩咐:“徐叔,去报官,请官府的人来。”
那人一听,当即跳起来:“你们还敢报官?我家老父吃了你们的茶,拉了一天茅厕要去半条命,我今日来就是找你们赔偿的。”
“你怎么就确定是我们作坊的茶?”单云华盯着他问。
“当、当然......”男子说:“我老父买的茶上头还有你们作坊的标记。”
他从袖中掏出香蒲叶,展示在众人面前:“你们看,这叶上的标记是不是单家作坊?”
围观的人群皆看见了,有人说:“是啊,这的确是单家作坊的标记。”
有人窃窃私语起来,看向单云华的目光不善。
单云华接过这人手上的香蒲叶打量。时下制茶,惯以香蒲叶包茶饼而出售,从哪个作坊出来的茶便要印上作坊的名称。
而叶上的标记确实是她单家作坊不假。
单云璋也瞧见了,忧心忡忡地看向单云华:“阿姐,该怎么办?”
“看清楚了?”男子得意说:“这下你们耍赖不得了吧?快赔钱!”
与此同时,作坊里的婆子们也个个忧愁。她们清楚,制茶口碑在建安郡有多重要,若是出现品质低劣或品行不端,那这家作坊的茶基本上就卖不出去了。她们在单家作坊制茶多年,全靠着这份活计谋生,若单家作坊就此倒闭,以后可怎么办?
单云华当然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她面色沉吟,耳边是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
过了会,她把香蒲叶放在鼻尖嗅了嗅,忽地停下。
“这香蒲叶的确出自我单家作坊。”她说。②
话落,所有人都看着她。
这是承认了?承认制的茶有问题?
连徐叔、单云璋以及婆子们都不可思议,提着一口气在喉咙里,神色震惊。
片刻,单云华展眉温和问:“你父亲的症状可是呕吐腹泻、腿软无力?”
那男子一愣,没想到她这么爽快地就承认了,琢磨不准是个什么情况,只顺着点头:“的确是这样。”
“那我明白了,”单云华继续道:“你父亲买的应该是青团,对不对?”
她态度良好,像是有心道歉赔偿似的。
“对对对!还是东家讲理,既然你承认了......”男子伸手:“快赔钱,我老父吃药养身子误工加起来少不得二十两。”
众人一听,倒抽口凉气。二十两可不少,在建安郡都能买两亩田了。
这人一伸手就狮子大开口,好不要脸。单云璋以及铺子里的伙计皆不服气地看向单云华,生怕她答应这人的要求。
“阿姐,”单云璋气得脸红脖子粗:“他分明是敲诈。”
“云璋,”单云华笑了笑:“不必急。”
她脚尖挪开地上的一片碎瓷,缓缓转身:“我话还没说完。”
男子面色微诧。
“香蒲叶是我单家作坊的不假,可茶却非我单家所制。”单云华走到门口,对外头围观的百姓道:“街坊邻居们都听清了,适才这人说他父亲是吃了青团病的,可众所周知我单家的作坊并无青团。此人无故来我的作坊闹事,分明居心不良想败坏我单家的名声。”
她气势陡然凌厉起来,侧头盯着男子:“你随意弄来香蒲叶,就想给我单家泼脏水?”
“徐叔,”她吩咐:“速速去请官府的人来,待官府的人到,还请诸位街坊为我做个证人。”
男子听她如此一说,当即明白自己上当了,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居然这么狡猾。今日他本来只是想毁了单家作坊的名声,让单家姐弟在建安郡做不下去,不料三两下就被这小姑娘揭穿。
此刻,百姓们的愤慨从适才单云华的身上转移到了这个男子。
“原来他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好黑的心!”
“还好单家娘子聪明,不然平白被讹二十两。”
“是啊,快去报官,让官府把这人抓起来!”
男子在百姓们的唾沫讨伐中下不来台,更清楚不能让单云华去报官。不然官府真查出来,先不说他吃不了兜着走,还会坏了老爷的事。
于是,他迅速给其余两人打眼色,瞅准机会,朝人群稀少的地方冲了出去。
“哎!你们别跑!”单云璋欲去追,却被单云华拦下了。
单云华对街坊们道:“今日多谢各位帮我,往后若听到类似谣言还请为我单家姐弟澄清一二,多谢了!”
她福了福,然后拉着单云璋进堂内。
“阿姐为何不让我追?”单云璋气咻咻说:“这些人砸了我们的作坊,还没赔钱呢。”
“他们不可能赔钱,追了也白追。”
“怎么会白追?抓住那些人等官府的人来了让他们赔钱。”
单云华道:“阿弟,今日的事并非你看到的这般简单,即便官府来了也不会为我们做主。”
单云璋不解:“为何?”
为何?
单云华苦笑,她这个弟弟未免太单纯了些,好些事未能看透彻。
谁人都清楚她单云华跟姜家定了亲,在建安郡,又有谁敢得罪姜家呢?今日之事,无非是姜家想逼她知难而退罢了。姜家跟官府关系密切,即便报了官,官府也未必会因这等小事为她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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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却露出了对面食馆楼上栏杆旁站着的两人。
一人靛蓝锦袍,腰坠白玉,分明样貌俊逸却给人扑面而来的冰冷气息。一双长眉犀利英朗,深邃的眸子仿佛能看穿人心。
另一人则白衣翩翩,手执逍遥扇,软锦云纱绣工精致,俊美的眉宇间透出几分潇洒不羁和稚气。
“啧......没想到建安郡的小娘子这般彪悍。”
说话的是白衣男子,名叫蔺琰。
他见同伴的目光仍落在铺子里,抬手晃了晃:“喂,祁瑾序,你该不会看上那小娘子了吧?”
祁瑾序面无表情收回视线,转身进屋。
蔺琰好奇地跟在他身后:“要不是看上,你盯着人家姑娘做什么?”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盯着了?”
“我两只眼睛都看见了。”蔺琰夸张地戳自己的双眼。
祁瑾序懒得理他,坐下后,慢条斯理地饮了口茶:“我只是在想,她为何不抓那三人送官。”
“为何?”蔺琰也疑惑:“看那小娘子的架势应该不是个好惹的,作坊被砸成那样怎么说都得让那三人脱一层皮。”
“她有所顾虑罢了。”祁瑾序淡淡道。
“......”说了跟没说一样,蔺琰“嘁”了声,坐回去。
“不过话说回来,”他见不得祁瑾序这副故作高深的模样,调侃道:“那小娘子与你倒挺配。”
祁瑾序蹙眉,就听他说:“一个彪悍,一个腹黑,很配啊哈哈哈哈......”
“......”
很快,跑堂端着早膳进包房:“客官久等了,这是我们建安的特色菜品煿金煮玉,请慢用。”
蔺琰点头,捡箸夹了块放进嘴里,眼底忍不住惊艳了下。
“建安的小娘子好看,建安的美食也好吃,我跟着你来建安郡果然是对的。”他说。
“对了,”须臾,他又问:“你来建安郡也两天了,何时就任?”
祁瑾序是来建安赴任的,上一任提举常平茶盐司莫名离职,建安茶盐司便缺了人,盐铁司索性派祁瑾序过来。
“不过建安郡虽好,却离京城千里远。一个从五品的小官罢了,也值当你从京城赶来?”蔺琰继续道:“你好歹也是承德侯府的嫡子,侯爷就忍心让你来这种小地方任官?”
京城簪缨世家承德侯府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而祁瑾序是侯府嫡子,才华名气在京城屈指可数,人人都以为他会蒙荫入户部,没想到被差遣来这么个地方任官,实在匪夷所思。
他说了半天没听祁瑾序应声,抬眼看去,见他脸黑这才察觉自己说错了话。
赶忙讪笑:“哥,我错了我错了。来来来,这煿金煮玉滋味极好,你也尝尝。”
祁瑾序盯着放在碗中的煎笋,顿时没了胃口。
“你要是觉得无聊,大可回京城去。”他道:“你堂堂卫国公府小公爷,跟着我这个五品官不着调地跑,不觉得丢人?”
“丢什么人?”蔺琰品了口茶,却不慎被烫着,嘶了声:“我从小就这么跟着你,咱俩谁跟谁呢。再说了,我就是在京城玩腻了才跑出来的。”
“我说......”他一脸认真:“我来建安的事你可别对我祖母提,不然咱们兄弟友尽。”
祁瑾序无奈摇头,继续用膳。
“建安郡的事不简单,”他说:“你不适合淌这趟浑水。”
“小爷我就喜欢淌浑水。”蔺琰撂下筷子,随即眨眨眼问:“你查到什么了?”
“没查到,但看出些问题。”
“什么问题?”
“你可知,适才那位姑娘为何不报官?”
“你倒是说呀,为何?”
“因为建安郡有黑幕,官商勾结盘根错节。”沉吟片刻,祁瑾序正色道:“我这个茶盐司也未必好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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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云华从库房出来,就见徐叔捧着账本脸色悲苦。
“小姐,算好了。”他说:“一共损失了二百两,他们砸的茶好些都是今年的芽头茶,那可是千亩茶园才采一斤的。”
徐叔心痛,一砸就砸去了百两银子,这可是作坊半年的利润,也就等于他们辛辛苦苦半年白干了。
单云华接过账本,翻看了两页:“我知道了。”
“小姐,这么多钱上哪找补?”
单云华没说话,她四下扫了眼,作坊已经被打扫干净,之前砸坏桌椅板凳搬走了,眼下堂内空空荡荡。
“后院晾好的茶尽快焙出来,”她吩咐:“不要误了春饼。”
闻言,徐叔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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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铺子,单云华正欲上马车,那头就见姜家的马车姗姗来迟。
她驻足停下,很快,就看见姜廷玉下马车。
“云华,”他看起来颇为担忧:“我听说你家作坊有人闹事?”
单云华似笑非笑:“姜公子消息这般滞后吗?作坊都砸完了你才听说?”
姜廷玉脸上闪过几许尴尬,眼神躲闪不大敢看单云华。
单云华继续道:“如果你是来劝我的就不必说了,我与你没什么好谈。”
“云华,”姜廷玉有点难过:“你为何要执意如此?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即便刘小姐入门我也只对你......”
“姜廷玉!”单云华斥责:“这里是大街上,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她声音不小,倒是惹来了些瞧热闹的目光。
姜廷玉压下愠怒,低声道:“你今日也看到了,无缘无故就有人来砸你的作坊,若是你以后跟我解除婚约,你们姐弟在建安郡如何立足?”
“云华,我知你性子高傲不甘与人平妻。可你也不想想,我根本没法子,婚约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只能.......”
“我姐弟如何立足?”单云华气笑:“今日之事到底是谁做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姜廷玉,你怎么有脸跟我说这话?”
被她揭穿,姜廷玉难堪,低低解释道:“我发誓我此前真的不清楚,这些都是.......”
“总之,”他好生劝道:“你别闹了好吗?你若乖乖的,我父亲也不会针对你。今日这般不皆是你引起的吗?若你不闹着解除婚事,我父亲也不至于如此。”
单云华看他像不认得似的,愣是仔细打量了好一会。
姜廷玉不解其意。
须臾,听得她说:“姜廷玉,我发现你并非一无所长。至少在无耻上,你做到了登峰造极。”
“噗——”
这时,不远处有人低笑出声。
姜廷玉哑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单云华不欲再纠缠,没理会姜廷玉的脸色,绕过他径直上马车。
转身时,不经意瞥见对面站在食馆门口看热闹的两人,适才的那声笑似乎也是从这传过来的。
祁瑾序和蔺琰也没想到,刚出门就瞧见这一幕。祁瑾序对此不感兴趣,但蔺琰八卦,非拉着他站在这看。偏他耳力好,她骂人的话一句不落入了耳中,这会儿被当事人抓包,他面子有些下不来。
蔺琰却浑然不知,笑完仍自以为小声地说:“哎呀,没想到建安郡的小娘子这般泼辣。”
单云华已经躬身进车里,听见此话,她冷眼掀帘看过去。
蔺琰立即站直,碰了碰祁瑾序胳膊:“你说你,非要拉我看人家姑娘热闹做什么。”
祁瑾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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