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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独加快了脚步,朝反方向疾行。既然是终点站,多半是个大站,他担心无法通过种种关卡,但反向而行一段距离,大约就会有出口,总会有四通八达的开阔地带。他必须尽快甩掉身后这个尾巴……
梦独听到,有人在“咚咚”地敲着车厢,对那个追赶他的男子高叫:“你回来吧,他能偷走什么,多半是扒车跟到这里来的。”
追赶梦独的男人大约心里有些怵意,就转了身,往回走了。
梦独心里觉得好笑,他简直想笑出声来,心想:“那人真是说对了,我就是扒车来的。”
梦独并不确切知道他脚下的土地隶属于哪个省份,但他知道他已走得很远很远了。他无暇考虑身在何处,现在,他要想法走出围住他的许多道钢轨,走进开阔的自由地带。夜色里,大步流星着一个年轻健壮的身影。
没过多久,他就走到了无人看管、无遮挡物的地方,下了轨道,走上了不远处与铁路线相平行的一条较为宽阔的水泥路上。他掉转方向,继续南行。根据马路边的建筑物判断,他应是处在一座城市的郊区。
身上只有六块六毛钱。他分明而严峻地意识到,他现在面临的最大最迫切的问题是两个字:谋生。
而此刻,他需要想办法度过又一个漫长的夜晚,休息一下疲劳的身心,但愿不要辜负一个又一个明天。
灯光点点,但在渐渐变多,他知道自己在向着城市靠近。
他觉得身上涌出一股股热力,明明应当是寒冷的黑夜,为什么竟有了燠热之感。他忽然明白了,他身处的是一个离家很遥远的南方的城市,这里的冬天自然与他原来所生活过的地方不同,这里是温暖的冬天。
走着走着,路到了尽头,面前横着一条仍是较为宽阔但是灯光幽暗的马路,称得上黑灯瞎火。向左拐还是向右拐呢?他想了一下,他跳下火车之处就是在他的左边,那么火车货运站亦应在他的左边,兴许货运站的正门前会有可以歇一歇躺一躺的地方。
似在他的意料之内,顺着这条马路左拐,竟真的走到了货运车站的大门前。
梦独已从路边的一些招牌上得知,他如今身处的这座城市名叫“富门市”,是一座很繁华的全国有名的都市,可是这个座落在郊区的货运车站却寒伧得很,他不知里面是何风景,厅门外十分简陋,还有些怪怪的气味。即便是如此简陋之处,由于是火车站,竟还是有两、三个人在此歇息,背靠着厚重的木门。他断定这些人不是盲流就是流浪汉。他忽觉好笑,心想,自己现在与他们一样,兴许还不如他们,他连一张能证明自己合法身份的证件都拿不出来呢。
他寻了个位置,将行囊放下靠门放好,坐下,背靠着行囊,警惕地闭着眼睛。
不知何时,他听到有水流的声音,还以为是做梦,还以为是谁在身边撒尿,睁开眼,在夜的黑暗里竟看见有人在不远处的墙边洗手。啊,也许是为了方便前来取货的客人,站前竟安了几个可供人们露天使用的水管。
梦独一下子大喜过望。本该极度干渴的他,一路上用尿液解渴的他,竟然忘记了渴的滋味儿,一刹那,所有的干渴全涌到了嘴里,他舌敝唇焦,似乎有一团火焰在烧灼着他的口腔。他站起身来,三、两步奔至水管边,拧开水龙头,张嘴含住水龙头,一通狂饮,方才作罢,立起身来,打了几个饱嗝。他品尝到一股莫大的幸福的味道,这幸福竟让他舒服得打了个寒颤。
他背靠行囊在半梦半醒中熬过一夜。
天曚曚地亮了。
梦独感到了饿意,便摸出馍馍啃起来。这是最后的一个馍馍,他知道,他就将弹尽粮绝了。这时,三步外的一个流浪汉看向梦独,眼里透着贪馋,向他伸出一只手来。梦独顿了一下,将馍馍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给了那个流浪汉,流浪汉刚一接过,就狼吞虎咽几口将馍馍塞入嘴里。
梦独心里生出一股悲酸。
此刻,他的心里蓦地生出一股执念:哪怕是饿死,也决不伸手向他人乞讨。多年以后,他却问自己,若真是面临快饿死的困境,他还会有那样的念想吗?是不是会被人认为是装逼?可当时,他确实就是那么看待那个流浪汉的,他还想,为自己的信念决不能后退一步,退出一步,就可能会退出第二步。
梦独没有马上离开,他在想,该去哪里呢?该如何寻个事情做呢?他必须为目前的生存问题而竭尽心力。
货运车站虽地处偏僻,但毕竟是货运站,随着太阳升起,夜间有些寂寥的门前马路上也有了些许热闹,有为数不多的公交车打此经过,并在不远处停下,三三两两的人下车上车,然后重新行驶上路。
货运车站的几个大门陆陆续续地打开了,迎接前来办理货运手续及前来取货的人们的到来。
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工作人员走出来,对着盲流和流浪汉们恶声怒气地驱赶,像是在赶走一只只肮脏而令人厌恶的苍蝇。
梦独坐着没动,有些反应迟缓似的。
女工作人员连眼皮都没朝他抬一下,就催他快快离开。可能是见梦独的动作太过慢腾腾,她便正眼看了梦独一眼,眼睛顿然亮了一下,态度竟然缓和下来,轻声问:“你做什么?”
是梦独的长相和气质帮了他的忙,虽然一路劳顿,虽然忍饥挨渴,虽然心事重重,虽然脱水缺觉,虽然他比原来又消瘦了一些并且面色苍白,但消瘦和苍白还是掩不住他的精干和英武之气;虽然他的脸上布着灰垢,可看上去还是那么干净,纯洁。
梦独想了一下,说:“我来取货。”
“一会儿上班,到柜台上办理。”女工作人员说,没再继续驱赶梦独离开。
约摸十几分钟过后,有顾客来办理相关事宜了,里面的工作人员也开始了一天的正常工作。
梦独注意到,那个女工作人员在悄悄打量他,但是目光里毫无恶意。他想的是,这里既然是货运车站,总有公厕或卫生间可以借用一下吧?
女工作人员问梦独:“你不是说要取货吗?”
梦独说:“我想上个卫生间。”
女工作人员指了指并不宽敞的大厅的紧里端,示意他朝里走,右拐便是。
梦独上了个大号,顿觉得身心轻松舒爽许多。卫生间的外间,有几支水管,墙壁上竟然镶有一面挺大的明镜。他打开水龙头,认认真真地洗了脸,洗了脖颈,还用水将头发沾湿,理了理正在疯长的倔强的头发,他原来的小平头的轮廓已在渐渐淡化。
脸上沾满水珠,他不慌不忙地仔细打量着镜中人,甩了甩头,头发上的一些水珠被远远地甩出。他发现身上的衣着的确有些脏污了,可是他却无法换装,也无装可换,于是,沾水擦洗了一下他认为看不过眼的地方。他对着镜中人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目光依然清澈,面容依然灿烂,原本灰暗的心情在一点点地好转起来。
神明造人就是如此奇特,有的人尽管华衣裘服,但穿在身上却还是显出粗劣、恶俗和脏兮兮的,明显的人不配衣;有的人尽管旧衣脏裤,但依然让观者并不觉邋遢,并且透出内心的光束。
梦独背好行囊,出了卫生间,当经过办公大厅时,他看向那位为他提供方便的女工作人员,含着谢意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出了大厅,站在大厅外,心里生出一片茫然,现在,囊空如洗的他该去往哪里,该做什么。对,眼下最关键的迫切问题是找一样能够养活自己的事做,填饱肚子,维持生命所需的养分。他早给自己立下规矩,也是他的谋生底线,第一,决不向他人伸手乞讨;第二,决不捡吃他人扔弃的食物;第三,决不偷盗抢劫。他告诫自己哪怕到了穷途绝境也要严守这三条底线。
四年的当兵生涯,严苛封闭的生活环境,单纯浪漫的理想画卷,其实早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梦独与社会有些脱节,社会上的许多新形复杂的凶险是他闻所未闻过的。可他这么些年来,不就是一直在刀刃上一个人孤独地行走着吗?不就是一直戴着镣铐在艰难地舞蹈人生吗?他没见过没听过某些新形复杂的凶险也许倒好,无知者无畏,撞开这扇从未撞开过的门,也便闯了进去。
梦独看上去毫无选择的余地,却又似有着无数个选择,他现在急须作出选择的是,向左还是向右。他是从边走过来的,当然不能走上回头之路,只是想了一下,他就步下台阶,左转弯大步而去。
可是,却有人叫住了他:“小伙子,别走,你等一下。”
虽然声音是从他背后响起,但梦独却听得出这人是在喊他,大厅门口虽立着几个人,但都是中老年人,哪怕极个别稍年轻的,也被日子磨蚀出老相。他收住脚步,转身看向那个喊他的男子。
男子是个身形较为瘦小、衣着朴素的五十来岁的中年人,急急到了梦独身边,问梦独可不可以帮他一个忙。
梦独并不言声儿,而是用目光向男子追问帮忙的具体内容。
中年男人说:“我有两麻袋货物,可是要到站内卸货处去取货,要走很远的路。我一次只能背一袋出来,我总不能放在门口去取另一袋吧,还要费一番手续。我想请你跟我一起进站,把货物背出来,行不?你放心,我会付钱给你的。”
三、五个站着揽活儿干的人凑了过来,有人手里握着扁担或木棍,他们眼巴巴地看向中年男人,可是中年男人却压根儿不瞧他们一眼。梦独方明白过来,原来货运车站门口立着的部分“闲人”并不是真正的闲人,而是随时在此揽活儿挣钱的。
中年男人看着梦独,眼里竟含着期待。
梦独虽然身背行囊,但还是对中年男人点了点头,说:“好吧。”
梦独跟着已办好一应提货手续的中年男人进了大厅,穿过一个过道,就进入站内了;继续朝前行进,果然有货运车厢停靠在看上去锈迹斑斑的轨道上,很多货物散放在轨道边上。
中年男人把一张单据递给看守货物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人员,那人接了单子,让他们自己在几排货物里寻找。
梦独和中年男人一起把货物拖了出来。
中年男人要梦独帮他一把,将一麻袋货物背上身去,他看出手拎行囊的梦独若把货物上身有多不便,但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似要看看梦独如何一下子多长出几只粗壮有力的手臂。
麻袋里的货真是有些沉重,梦独问:“什么东西?”
“印刷品。”
“不怕被雨打湿啊?”
“裹了塑料布的。”
梦独将麻袋半歪,半弯身躯,左右手分开各握住麻袋的一端,猛一用力,便将货物扛到了肩上,而不是像中年男人那般背在背上。然后,梦独一手平衡货物,一手拎起他的行囊,走在了中年男人的前面,朝站外走去。
中年男人有些惊讶,他没想到眼前这个长相清爽青春勃发看上去并无孔武蛮力的小伙子身手竟如此敏捷,且有两把好力道。
出站后,梦独问中年男人把货放在哪里,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说:“先别放下来,你跟我一起朝前走一段路,那里有个公交车站,把货放在那里。”
两人左拐后朝前走了两百多米,果真有处公交站台,有几个人在等车。
梦独放下货物,感觉到了微微的心跳和气喘,心想,身体上的锻炼真是缺不得,复员回家这么长时间来,体力与耐力竟感到了小小的滑落。
中年男人丢下货物,像一滩泥似地半仰半坐在麻袋上,对着天空大口喘气,上气不接下气。
梦独问:“你为什么不让那几个人帮你忙?看起来,他们是专做这行的。”
中年男人喘了半天后,气息总算平匀下来,说:“那些个人,我信不过他们,都是些滑头,帮着托运一点点东西,就死要价。可是讲来讲去呢,还是能把价还下来,他们之间也有竞争嘛。我实在懒得跟他们讲价还价的。”
“他们会要你多少钱?”
“他们要得多,我压得低,其实最后他们赚不了多少的。你放心,我不能亏了你。因为我真是觉得,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像是干他们那一行的。”
“哦,是吗?那你看我像干哪一行的?”
“你肯定是当过兵的,但是你现在干哪一行,我还真看不出来。”中年男人打量着梦独,说,“不过,不管你现在有没有干上哪一行,就凭你的模样儿和身坯子,不会挨渴挨饿的。”
梦独说:“希望能借你吉言吧。”
中年男人说:“好了,就把货放在这里吧,等车子来了,我把货放到车上就成了。”他竟没有提到需给梦独付工钱。
梦独看着中年男人,眼光里的意味不言自明。
中年男人一下子笑了起来,说:“哦,我还没给你工钱哪。这样,你等一下下再走,帮我把货搬到车子上去啊。我给你六块钱。六块钱是不少的,没有亏你一分钱。”
并未见过大钱的梦独觉得六块钱的确不少,六块钱可以让他一天的肚腹没了隐忧。再说,他喜欢“6”这个数字,来到富门市挣到的第一笔钱是六块钱,给他一种吉星高照之感。他接下了六块钱。事隔多年,梦独还记得那一幕,觉得那个中年男人不管是贩卖何种印刷品的,但确实说得上是个实在人,六块钱在那个年月对底层人而言并不是一个极小的数目。
公交车来了,中年男人急急地登上车大叫司机别先开车,而上车下车的人也在埋怨他;梦独将两个装满货物的麻袋扔上车子,他听到车上的人对中年男人的不停抱怨,看了看那个忙着用笑脸招架乘客的中年男人,走了,不过不是往回走,而是继续前行。
梦独踽踽地走着,有目的却又无目的地走着,似乎着急不在此刻。现在,身上共有十二块六毛钱,区区十二块六毛钱竟也能在这样的时刻里在他的心里注入一管不太坚实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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