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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门峪,一如它的名字,座落在一片山连着山的两座山间的山谷里。梦独发现地球这个星球真是奇怪,它的地形地貌确实如一幅斑斕多姿的巨画,晁门峪虽然是在山谷里,可离大海并不遥远。可见,无论高山还是平原,都是突出在大海上的陆地。梦独是在一个桥洞里蜷过一夜后第二天到达这一带的山沟的。他发现农村的桥洞,城里的大水泥管道,是上天赐给流浪人的遮风挡雨的家。
在这里,梦独不必担心遇上熟人了。晁门峪确如晁家拴在遗书中所言,几乎家家户户没有近邻,这里一户人家那里一户人家。他一路走一路打问,最后,有人告诉他说,前面山坡上的那户人家,就是晁家拴家。
梦独顺着窄窄的山路向晁家拴家走去。
近了,越来越近了。
梦独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娘手扶着一棵歪脖子松树,在朝他一张一张地看着,像是在等着什么,盼着什么。
梦独来到了老大娘面前,问:“大娘,这户人家是不是晁家拴的家啊?”他指了指近眼前的一个小院落和几间灰砖灰瓦的房屋。
老大娘的眼光定在梦独的脸上,说:“唉哟,你是谁呀?俺看了好半天,还以为是俺的孩儿回来了哩。”
梦独说:“我是晁家拴的好朋友。大娘,我受他的托附,给你老人家捎回他的音信儿呢。”
“哦,那好啊,好孩儿,快家坐,快家坐。”
梦独想搀扶老大娘,老大娘却摆了摆手,带梦独朝她的家院走去。梦独发现,老大娘虽然头发花白面容苍老,但身子骨着实是很硬朗的,走起路来脚步蛮有力的。
梦独坐在老大娘的屋子里,环视屋内的景况,看见屋子里各种农作物几乎都有,什么玉米,花生,小麦,地瓜干……他忍不住说:“晁大娘,你这屋里还挺全乎的嘛。”他已改口亲热地叫老大娘为“晁大娘”了。
晁大娘给梦独冲了一碗红糖水,梦独确实渴了,一会儿就喝完了,晁大娘便又冲了一碗。
梦独说:“晁大娘,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晁大娘说:“不怕,不怕,俺一眼就看出你是好人哩。你跟俺儿家拴长得有几分挂相哩,身个儿也跟他差不多,俺站在松树边上,真以为是俺儿回来了哩。他跟你一样,也是穿一身黄衣裳。他的黄衣裳,是有的当过兵的人送他的,他说穿着黄衣裳干活,不怕脏。”
听着晁大娘的话,梦独忽然心有所动:连晁大娘都说我与她儿子有几分相像,何况他也穿一身旧军装,也就难怪梦家湾人把落井而死面部肿胀变形的晁家拴当成我梦独了。
梦独又说:“晁大娘,你身子可好?我看你家里好像什么都不缺哩。”
晁大娘说:“俺身子好着哩,俺不敢病哩,俺不能病哩,俺要是病了,就会给俺添麻烦。俺这么一想呀,就真的不生病啦。你看看俺,多好的,俺什么都能干哩,这些粮食全是俺自个儿种出自个儿收的,就只有一点儿,眼神儿有点儿济了。”
“那这样,晃家拴可就放下心啦。”
“你说,你是他朋友?他托你捎口信儿来?”
“晁大娘,你看看这个。”梦独将晁家拴的玉麒麟递到晁大娘的手上。
晁大娘说:“这是俺儿家拴的。怎么?”
“没怎么,晁大娘,家拴是担心你不相信俺,才叫俺把这个玉麒麟交给你。他出远门,做生意去了,走得太急了,来不及回来看看你老人家,因为去做生意的不止他一个人。他们是一家人一起去的。他还说,请你把玉麒麟收好,等着他回来接你享福呢。”
“唉哟,去哪疙瘩?走得恁急。”
“没办法,又不是他一个人走,来不及回来看你。”梦独忽然生怕晁家拴的话会有某种隐隐的漏洞,便又心生一计,从所余无几越来越少的退伍费里拿出二十块钱交给晁大娘,“这二十块钱你收好,也是晁家拴让我交给你老人家的。”
晁大娘接过钱,说:“俺不生病,用不着花什么钱,俺就是想他。是去哪疙瘩哩?”
“去青海。”梦独胡诌道。
“哦,俺没听说过,得多远哩?”
“很远很远,远,才能挣到大钱。”
“不知几时能回来哩?”
“因为太远,就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反正啊,你老养好身子,等他回来就是了。”
晁大娘搬着小板头坐在了梦独的身边,很亲热地看他,眼光里透出满满的慈爱,像是看她的亲儿子。她用一只青筋暴露的手拉着梦独的胳膊,问:“好孩儿啊,你咋没跟他一起去那什么海哩?”
“晁大娘,我去别的地方。要是以后有机会,也许我去青海看他。”
晁大娘手捻梦独的衣䄂,说:“好孩儿啊,你也天天穿黄衣裳哪?你身上的黄衣裳,可比俺儿身上的黄衣裳新崭得多呢。”
“晁大娘,我是当过兵的人。晁家拴的黄衣裳,有的是我送给他的。我也送过他新的,他舍不得穿哩。”
“俺儿打小就会过日子,省吃俭用的。”接着,晁大娘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晁家拴小时候的趣事,梦独听着,偶尔接一两句,那一两句里是摘自晁家拴遗书里的片言只语然后进行加工而成,这正好使得晁大娘本来就对他的信赖上更增添了成色。
梦独站起身来,晁大娘却一把拉住他,说:“好孩儿啊,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天色不早了,在这山里,天要是黑了,你会迷路的。俺舍不得让你走哩。”
梦独说:“好,晁大娘,我不走,我要好好陪陪你。”
晁大娘说:“今黑呀,你就在这里住一宿,明天,大白天,放放心心地走。”
梦独的确想在这里歇息一夜,一来,时候不早了,山道弯弯,凭添风险;二来,若在这里歇息一夜,晁大娘就会更加相信晁家拴和他一起编织的谎言,以后才会安然无事地等待着儿子晁家拴的无期归来,一天天地活下去;还有,他累了,确实该歇歇脚了,将来,还有更长更远的路要走哩,究竟有多长,有多远,他不知道。
炊烟袅袅地从灶屋里的烟囱上升起来了,在山间飘荡,弥散。
晁大娘为梦独做了擀面叶儿,还煮了好几个荷包蛋。
相识不久的一老一少坐在破旧的饭桌边,慢慢吃饭,轻声说话,虽然只有两人,却气氛温馨。
这样的情景,哪怕是多年以后,梦独每当想起时,也会觉得奇怪,觉得如在梦中。人生中的确会有着无法推理不可思议的故事情节,有的亲人相守一生却成为仇人,有的陌生人短暂相见却互相信赖推心置腹不是亲人胜过亲人。
夜里,梦独与晁大娘躺在一间屋里的两张小木床上,晁大娘说梦独睡的小床就是她儿子晁家拴从小到大睡过的。两个人轻声慢语地说着话儿,梦独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外面山风呼啸,躺在晁家拴睡过的小床上,梦独觉得十分安全。只是,他悲哀地想到,这张床的主人再也不会睡到这张小床上来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听着晁大娘的絮语,梦独先时还轻声地应着,后来就被困意拉入深沉的睡眠之中。他浑身舒展地躺着,像是在梦中飞翔,青春的旺盛血气在他的体内周流着,回荡着。
有多少日子没有过这样的好睡眠了啊。虽然睡眠中仍断断续续会有梦,可是那梦却是瑰丽的,是温馨的,是安宁的,梦独愿意在那样的梦境里浮游,沉醉……
但,梦独还是保持着最后的一丝警醒,就是那一丝警醒,让他在天蒙蒙亮时醒了过来,否则,他就是沉睡三天三夜,也不愿从梦中脱身而出清醒过来。这一丝警醒提醒他,他需要早早上路,去奔向未可知的远方。
晁大娘却并不在屋内。
梦独悄悄起床,穿好衣服,他听到灶屋里有着轻轻的响动声。
晁大娘看见梦独走进小小的灶屋,说:“唉哟,好孩儿啊,你咋恁早就起来了哩?俺还想着,把面条煮好了才叫你起来呢。”
梦独看见,灶旁的一个笼屉里,有十几个已经蒸好的又圆又大又白的馍馍,他方意识到,晁大娘一夜没睡。他问:“晁大娘,你蒸这么多馍馍……”
晁大娘道:“好孩儿啊,俺是为你蒸的馍哩,你带上这些馍,路上吃哩。只是,你说过要早走,要急着去赶车,俺不能为你包一顿饺子吃啦。”
晁大娘煮面条时,仍先在开了的水里煮了四个荷包蛋,然后才将手擀面条下入锅中。
早饭时,晁大娘把煮好的面条盛进一个大碗里,把四只荷包蛋放在最上边,她不吃,她说不饿,她要看着梦独吃。
梦独将面条朝另一个碗里拨了一些,又把两只荷包蛋拨了进去,说:“晁大娘,我吃不下哩。”
晁大娘说:“吃得下,吃得下,你这么精壮的后生,正是吃饭的时候,哪能吃不下哩?”
想到晃家拴早已被深深地埋入坟坑,梦独如哽在喉,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差点落下,他赶紧忍住,将眼泪憋了回去,但,晁大娘还是透过有些昏花的老眼看见梦独发红的眼圈,问他是怎么了?梦独说是被什么东西迷了眼,眼发酸,所以眼有点儿难受。解释过后,梦独埋下头,吃起面和鸡蛋来。
晁大娘瞅个空儿,又将另一个碗里的两只荷包蛋拨入了梦独的碗里,说:“好孩儿啊,这两只鸡蛋,你就当是代替俺儿家拴吃下的,行不?看见你吃下它们,俺就像是看到家拴吃下去哩。”
“行,行。”梦独边吃边应道。
梦独吃完饭,他的行囊早已收拾妥当,他装没事儿似的,看了看屋内,想了想他的物件,确信没有任何的遗漏。他这么想这么做,一是习惯,再就是他不能落下任何东西,以免引得晁大娘起疑。
晁大娘将十几个白面馍馍用笼布包好,装进一个布口袋里,递到梦独的手上。
梦独背好行囊,手拎口袋,忽然对着晁大娘跪了下去,磕了个头,说:“晁大娘,你一定等着晁家拴回来啊?晁大娘,以后,若是有时间,我还会再来看你的。”
晁大娘扶起梦独,说:“好孩儿啊,你放心,俺会好好活着等俺的家拴回来哩。”
梦独走了,顺着弯弯的山道走了。走了好远,他回过头来,还能看到晁大娘站在自家院外那棵歪脖子松树旁,远远地向他看着。
走到一个叉路口,梦独拐了个弯,走上了另一条弯弯的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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