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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冕自然知道。天子要人头落地的是左都御史陈金。
他的岳父。
因为天子一旦愿意出内帑输送各边,满足各边的饕餮之欲后,那九边官将自然不会再生事,也不会为了一个朝中大员被处死而真的敢做不忠不义之事。
毕竟九边文武没那么团结,甚至乐得落井下石,有边镇督抚也乐得如此,然后自己好填补这个九卿空位。
所以,天子只要真喂饱了天下九边,自然是想处置陈金就能轻松处置。
而陈金这种官员又有的是祸国殃民的罪证。
只是陈金自然不会知道当今皇帝并没有真的那么仁厚,会仁厚到真的不计较他借九边要挟皇帝出钱以满足他贪欲的事。
蒋冕也没有直接告诉陈金,天子不可小觑。
因为蒋冕也得为自己前途考虑,不敢对任何人直接透露天子的真正性子。
何况,蒋冕其实也没想到皇帝真的会因此就对自己岳父起了杀心。
这让蒋冕不得不承认,当今天子在欺负他的这件事上,并不是真的那么宽容,甚至一旦有报仇的机会,就绝不会隔夜,明显有心狠的一面。
无疑让人感到可怕!
蒋冕还不由得庆幸他自己足够谨慎,没有贸然对外透露天子习性,不然,他觉得他自己也没准将来会被天子狠狠报复。
蒋冕这时只卑微至极地叩首言道:“回陛下,臣知道,家翁此举确实有蔑视天威之嫌,罪当极刑,然乞求陛下看在家翁有平贼之功,属于‘八议’之列,对其开恩。”
“陛下!”
“陈金固然有平贼之功,然他亦有屠民之过未究,两者早已相抵,不然,他也不会任总宪。”
“然他这次挟势凌君,不可不罪,不可不诛!”
广东籍的梁储自然是对陈金非常痛恨的,也早就恨不得朝廷能诛杀陈金,所以,他从不与陈金来往。
不然,他也无颜面对乡梓。
而这个时代,没有一个士大夫会不在乎乡愿的。
所以,哪怕陈金是蒋冕的岳父,哪怕他一向不喜杀戮,也在这时力主杀了陈金。
“元辅之言,朕深以为然。”
“然朕也非不记其功之人。”
“只是陈金此人知其罪重,而得朝廷宽宥后,不但不悔改,不收敛,不收手,还变本加厉地勒索到了朕头上。”
“此等巨蠹,朕能容,天岂能容之?”
“所以,陈金虽可开恩,但死罪不能免,赐死,留其全尸,不罪其子孙,但抄其家,籍其赃款,以补国用。”
朱厚熜回应后,蒋冕只得闭眼一叹,叩首谢了恩。
“其次,内帑也是取自于民,故也不能随意挥霍,大行皇帝,还有太后和皇后还有贵妃们,都看着呢。”
“所以,内帑只能是借于户部,不可直接拨于户部,而且得有利息,收利息不是贪利,是让外朝也要学着开源节流,别只知道指望内帑,而不把整顿财税弊政当回事。”
朱厚熜说到这里时,梁储、蒋冕、毛纪皆一脸惊骇。
“朕知道你们会说,天下皆为朕所有,朕何必要如此公私分明。”
“但以朕看,这天下最大的弊端就在于公私不明!”
“这天下要皆是朕的,朕是不是可以就能用民为重、君为轻的圣人之言,彻底夺天下富户之利,济天下贫困之民?”
“国初为何设内承运库?就在于皇权之下,公私分明。”
“朕现在也要首先强调公私分明!”
“内承运库的钱可以借,但不能随便补他库之亏空,所以必须收利息,只是利息不能高,以免给户部造成太大的压力,使其不得不克削于民。”
“只年收三分利即可。”
“收上来的利息,加上天子六卫的租子,就用来养朕的亲军。”
朱厚熜说后就看向了三阁臣:“你们以为如何?”
“臣不敢瞒陛下,天下之士,多只愿陛下出内帑,而不愿陛下借内帑也。”
“故如此,必众论言臣谄媚,臣老迈率朽,臣一人恐顶不了汹汹物议。”
梁储回道。
“你顶得了。”
朱厚熜笑着回了一句。
“臣的确顶不了。”
梁储回道。
朱厚熜加大了声音,道:“卿亦是股肱元老,顶得了!”
“当然,朕也会帮你顶。”
“朕可以撤天下各处镇守太监和市舶司以及采办太监,让外朝户部自己去经营这些官产!”
朱厚熜沉声说了起来。
说后。
朱厚熜就瞥了梁储一眼。
梁储等就因为听到皇帝要撤回在外各处太监,顿时一脸惊骇,内心兴奋不已。
文官士大夫素来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太监外派,对地方士民敲骨吸髓。
现在皇帝表示只要他们愿意以借贷的方式借内帑,就撤回太监。
他们恨不得立即答应。
因为撤回各地镇守太监,是一件能够让他们享誉天下的一件大功德。
在这件功德面前,借贷内帑已算不上什么黑点了。
毕竟借贷内帑而不是直接拿内帑,是可以解释的。
那就是,天下皆忠臣孝子,怎能白取君父之财。
历史上,除了织造局等少数外派内廷机构还有太监外,嘉靖就撤回了各地的镇守太监。
但这并不影响嘉靖操纵天下之利,因为在如今商品经济越来越兴旺的大明,文官们争起利来,比太监与文官之间争利往往互相咬的更凶。
像什么海瑞斗徐玠,虽然直接原因是海瑞本人刚正不阿、不畏强权,但背后也是士大夫之间的利益斗争,不然海瑞也不会被任命南直隶巡抚。
因为那个时期,眼馋徐家之利的人是不少的。
朱厚熜现在也打算学历史上的嘉靖,明面上表现出从此信任天下文官,而撤大量内宦回朝,让天下士大夫们互相去争抢,互相去卷。
谁愿意给他分的利最多,谁最想着朝廷和百姓,他就让谁有更大的权势去争。
只是这样的话,朱厚熜就得鼓励商业,也允许士民们去追名逐利,而不是像国初一样,要求士民们处处要有礼制规范,比如平民不得戴金银,商贾不得穿绸缎,普通士子不得乘轿。
当然,朱厚熜现在要想让世风恢复到国初也是办不到的。
一来从事工商业与各类服务业的非农人口越来越多。
二来这方面产生的民间财富也越来越多。
他只能顺势而为,还真不能逆势而为。
何况,他也需要通过壮大商业和消费市场调整国策,增加收入,解决各种帝国危机。
梁储等阁臣也知道这些道理,也承认天子采取的是名义上让利于天下官绅,实际上迫使天下官绅互相争权夺利更狠,而不再团结在一起与皇帝对抗,进而还会让皇帝得渔翁之利的阳谋。
但他们没法拒绝。
毕竟天下官绅总体利益怎么样,相比于他们自己可以趁着自己掌内阁之权,有皇帝信任,得天大的功德,以及可以让家族更加兴盛发达,也让国家更强盛,根本算不了什么。
所以,梁储等皆没有言语,只在心里盘算如何保住首辅的位置与如何尽快成为首辅。
“你们不是都说各处镇守太监与市舶司太监除了祸害百姓,于开拓官利、增加朝廷收入,皆无益处吗?”
“那朕就交给你们外朝。”
“你们外朝如果也不会开源,还不了朕出的内帑本钱,朕就只能继续靠内臣去开源。”
朱厚熜继续说了个明面上的缘由。
随后。
他就问起梁储等人来:“你们总不至于希望朕真的还是靠太监去开源吧?”
朱厚熜这么说后,梁储首先答道:“回禀陛下,臣不敢辜负皇恩,愿遵圣谕承办,无论天下笑骂如何,臣必须为陛下顶住!”
“臣附议!陛下都这样信任臣等,臣等若还是让朝廷处于困窘之地,连半点皇恩也不能报,那就真是不知好歹了。”
蒋冕回了一句。
毛纪也跟着道:“臣亦附议,为臣者不能白受君父之慈爱,而既受了君父之慈爱,若不能报答,便是无能!愧为天子门生!”
“很好,那就去办吧。”
“朕先借内帑五百万两给户部,可分三年还。”
“你们也不要说,无开源之法,连朕都知道,丝绸棉布这些单卖到日本去就能翻一倍的利,而天下之利里,内利虽不可擅取于子民,外利还是可以以经商去获得的,也是宣扬我中华之物华文盛,不可谓不美;而罗钦顺给朕的贺表里也提到一个办法,那便是清丈天下田亩,何况诸位阁辅皆是辅弼能臣,自会有更多生财之道。”
朱厚熜说后就起身离开了这里。
“恭送陛下!”
梁储等接下来也离开了清宁宫。
三人依旧是一路只慢吞吞的走,而不说话,一脸拧眉沉思状。
直到回到内阁后,梁储才突然对蒋冕说:“御前我力主不饶令翁,实为乡情难违,还望公体谅。”
“下僚岂敢怨公,家翁当年于广东、江西诸地的确做的过了些,只是为尊者讳,我不敢言也,幸而陛下隆恩,未责亲眷,亦只赐自尽,保全了体面,使我也能代养其家眷。”
“眼下还是想想怎么还这五百万两的内帑之贷吧,虽说以此换得天下镇守太监等尽撤是值得的,只是怎么还,尚需斟酌。”
蒋冕回后就说道:“海贸之利,你我是知道的,真要认真经营,三年连本带利的还了这笔内帑,是不难的。而对于清丈田亩,真要清丈出天下隐田,再允天下折色补税,所得之收入,用来还这笔内帑之贷,也是不难的。”
“只是这都要损了富商巨户之利!”
蒋冕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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