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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子赵顼在一群宫女内官的陪同下,在雪浪亭中临摹字碑,这是李白的《上阳台帖》。赵顼挥毫泼墨,兴致勃勃,已经写了快半个时辰,他手有点僵冷了,这才放下毫笔,从宫女手中接过紫金双龙暖炉。
一转头,赵顼发现钱晋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身旁,他笑问道:“你看看朕的书法还有哪些不足?”
钱晋探头看了片刻,谄媚道:“奴婢感觉官家的笔力越发高深了,以前奴婢还能说个大概,现在却描绘不出来了!请官家恕奴婢愚钝!”
“哈哈哈,你这张嘴啊,倒是会说,不过也不要整天讨好朕,多办点正事!”
赵顼说到这,见钱晋手中有份奏卷,便问道:“一早就来找朕,你有什么事吗?”
“回禀官家,这是陈升之的申诉书。”钱晋将陈升之的申诉书呈给天子赵顼。
赵顼没有接申诉书,冷冷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只是解释自己并没有结党,王珪的说法完全是污蔑,无中生有。”
“哼!”
赵顼不屑地哼了一声:“每个人都会说自己清白无辜,结党之人又有几个敢承认自己结党的?”
“官家,其实卑职觉得用派比党更恰当一点。”
“哦?陈升之又是什么派?莫跟朕说他是变法派,这个朕自然知晓。”
“不,奴婢觉得,他其实是暗藏的太后派!”
响鼓无须重锤,只要点中要害,也同样可以一剑毙命,钱晋只说了“太后派”三个字,便将陈升之定性了。
果然,赵顼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便向亭子旁边的暖阁内走去。
钱晋慌忙跪下磕头:“奴婢该死,打扰官家兴致了!”
“你退下吧!朕想独自安静一下。”
“奴婢告退!”钱晋起身慢慢退了下去。
赵顼在阁内沉吟良久,便令一名内官道:“去朕的御书房,把桌上的一份弹劾书取来,另外再去把王相公也一并找来。”
“官家,要找哪位王相公?”
“王珪。”
“奴婢遵旨。”
要知道天子平日召见的王相公可都是王安石啊!内官抱着一阵惊愕飞奔而去,不多时,参知政事王珪在内官的引领下匆匆来到了暖阁内。
王珪心中又是激动又是紧张,他心里有数,今日能不能彻底踩倒陈升之,就在此一举了,他深深行一礼道:“臣王珪参见陛下!”
赵顼正在细看王珪的弹劾书,他扬了扬手中的弹劾书问道:“你罗列了很多罪名,但证据呢?具体事实在哪里?你以为凭这份弹劾书,朕就会罢免宰相?”
王珪早有准备,他取出韩忠彦的举报书,呈给赵顼道:“陛下,臣并非无的放矢,臣的弹劾依据来自于这份举报书,请陛下过目!”
赵顼接过举报书看了看,挑了挑眉道:“韩忠彦?韩琦的儿子?”
“陛下英明。韩忠彦曾任军监所主簿,故而陈升之在军监所的所作所为他都十分了解,他的举报详实可靠,有据可查,故而臣认为‘陈党’证据确凿!
他们借口反对北伐,实际上是反对天子施政,名义上为大宋社稷,实际上是为一己私利,这种为利益而生的朋党危害极大,若不铲除,会误导百官,更会误了陛下的变法大计!”
王珪的话句句刺中赵顼的心思,赵顼又想起钱晋的话,这并不是为了社稷,而是两宫之争的缩影,赵顼心中恼恨之极,但又有点犹豫,他一时沉吟不语。
此时王珪又拿出了十五人的名单呈给赵顼:“陛下,这就是陈党十五人,他们常常聚会在军监所,闭门商议破坏北伐之策,请陛下下旨将这些乱臣捉拿下狱,臣愿亲自审理此案,给陛下一个明确的交代。”
王珪的目的已经不是罢相那么简单,他要以追查“陈党”为名,彻底将异己者一网打尽,这是一个独揽大权的绝好机会。
赵顼提起笔却迟疑着没有批准,就在他刚要落笔之时,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声音。
“让开!谁要拦着孤!”
紧接着传来侍卫的阻拦声:“请殿下留步,现在不能打扰陛下!“
赵顼放下笔喝问道:“是什么人?”
“启禀陛下,是安定老郡王,他说有重大冤情要紧急禀报陛下,非要闯进来不可!”
赵顼心中奇怪,便道:“请他进来!”
安定郡王赵从式不管不顾地奔了下来,许是因年老差点没缓过劲来,气喘吁吁道:“老臣......请......请陛下,刀下留人!”
“皇伯,你在说什么?朕不明白你的意思。”
“陛下,你不可受奸人蒙骗啊!陈升之是正直之人,郭逵更是忠心耿耿,昔日更是大败西贼立下奇功,他们哪里会结朋党,分明是有人诬陷!陛下,他们都是受天下人敬仰的忠臣,为社稷安稳而反对北伐,陛下若将他们下狱,死于奸臣恶吏之手,会坏了陛下的名誉,请陛下三思!”
赵顼盯着眼前苦口婆心的老者,忽而想到这位老郡王向来与太后交好,愤怒瞬间战胜了他的理智,大吼道:“简直是一派胡言,来人!将安定郡王拖出去!”
几名侍卫大吃一惊,要知道赵从式今年可是六十三岁了,哪里经得起拖拽?但天子既开了口,也只能闭眼冲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赵从式架起来,强行拖了出去。
只听见赵从式仍然在拼尽全力大喊:“陛下,刚刚暂停北伐就兴大狱,听信奸言打击忠臣,陛下你何以服天下?”
赵顼气得浑身发抖:“这老家伙,胡言乱语,胡言乱语!传旨,安定郡王君前失仪,着即刻出京返回房州,今后无召不得出房州一步!”
王珪早已吓得跪下,低声道:“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不是诬陷忠良,请陛下明鉴!”
赵顼虽然被这位伯父的一席话气得半死,但赵从式的最后一句话倒提醒了他,自己刚刚暂停北伐就将陈升之下狱问罪,这会显得自己心胸狭窄,打击报复臣子,确实对自己名声不利,要知道自己可是登基不到三年,将来更是想搏一搏进太庙的位份啊!
而且韩忠彦的举报也是一面之词,并没有确凿证据,仅凭一个主簿的举报就把他们认定为结党营私,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通,至于所谓的陈升之乃太后一党,更是存疑,要知道陈升之可是王安石的密友,变法派的二号人物怎会与墨守成规的太后搭上关系?
想到这,赵顼对王珪挥手道:“这件事朕再考虑一下,你先退下吧!”
王珪知道天子动摇了,他心中大恨,但又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过于急切,只得含恨道:“请陛下三思,臣告退!”
......
中午时分,皇宫内传出了旨意,以陈升之等十五人聚众结党、行为不当之罪问责,特免去陈升之宰相之职,贬为邓州知州;免去韩绛枢密副使之职,贬为湖州通判;免去郭逵一应军职,责令其退仕回乡;免去张辰侍御史之职,贬为巴东知县......
如果说韩缜叛逃事件只能算一枚大炮仗的话,那宰相陈升之等十五名官员被贬黜就是一枚猛然爆炸的震天雷了,整个朝野和东京城都为之震惊,这是继仁宗朝年间打击庆历党人后,大宋朝廷第二次打击涉及到朋党的案件。
据说这次还涉及太后和天子的权力之争,十五名陈党成员中,涉及一名宰相、包括枢密副使在内五名枢密院官员、太常卿和宗正寺卿两名皇族成员、一名大将军、两名龙图阁学士,三名尚书省侍郎和一名侍御史。
御史台的气氛略微有些压抑,张辰正在官房内收拾私人物品,他刚刚接到了贬职令,从正六品的侍御史一下子被贬为从八品的小县县令,官阶也降为从八品的承奉郎,着实令人心情郁闷。
这时,纪达走过劝他道:“官人看开一点吧!朝廷贬黜是很正常之事,当年范文正公施行新政时,宰相被贬为知府,最后更是不幸病逝在地方任上,人生起伏莫过于此!不过官人还年轻,我相信总有一日,官人定会重新回京出任要职。”
张辰淡淡一笑:“无妨。我已经有心理准备,没有下狱办成党案,我觉得已经是天子的仁慈了。”
“官人说得对,毕竟天子也要考虑自己的名声,还要考虑王安石王相公的想法,毕竟官人和陈相公可都是变法派啊!”
张辰笑道:“烦请俊康帮我找张地图,我想看看这什么巴东县在哪里?”
“在大江边上!”
杨惟拿着一份地图走进来笑道:“我听说过那里,属于归州,乃是个很富裕的鱼米之乡,真宗朝名相寇准也在那里当过知县。”
张辰一怔,居然一下子贬到湖北去了,不过还好,那里听起来不像是个穷乡僻壤的山沟沟,这样家人也不必跟着自己受苦。
纪达在一旁笑道:“我们两人也决定跟随官人去归州任职。”
“你们没必要,只是我被贬黜,并没有影响到你们,我会求王中丞安排好你们,而且杨书令明年就要转官了,跟我去当幕僚损失太大了。”
杨惟眨眨眼笑道:“若官人将来又被重用,我们也会获得更好的前途,所以这个机会我们当然不会放过。”
张辰苦笑一声,历史的轨迹已经走偏了,对于今后自己的命运,他实在难以笃定,若是从此难以翻身,那他们二人的损失就大了。
不过张辰见二人心意已定,只得点点头答应了。
张辰收拾了东西走下楼,只见王陶和一群御史台的官员都在楼下等着送别自己。
御史中丞王陶快步走了进来,张辰连忙上前行礼,王陶叹了口气,把新的任职书递给张辰。
“这是巴东知县的任职书,吏部和审官院答应你可以在五日后离京赴任,我给王禄解释你要成婚,他说其他官员明天就要走,你和郭太尉的情况特殊一点,他可以在职权范围内宽限几日,最多也只有五日。”
“感谢中丞的厚爱,卑职铭记于心。”
王陶拍了拍他肩膀,小声道:“你不要灰心,我们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在地方上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帮忙,你尽管写信过来,我会尽力相助,我在天子面前还是能说得上话的。”
张辰默默点头,王陶虽然是个不太称职的御史中丞,但待自己却极好。
张辰又向其他同僚施一礼:“张某走了,请各位保重!”
“保重!”
众人依依惜别,望着张辰坐上牛车,牛车缓缓而去,离开了御史台。
这一天是熙宁三年二月十一,张辰遭遇了人生第一个最大的挫折,罢免侍御史,被贬黜为巴东知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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