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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少姝的山水 > 第46章 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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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真此前听自家公子说过这一段,感触更深了。如果只依凭表面,任由好恶,甚或只是心有所求想当然耳,是亲自将双眼蒙蔽,无法真确认清任何人,无分远近亲疏,统统蒙昧不明。

    少妍含笑道:“总而言之,少姝说得蛮对,不能用看戏的心态品评人物,否则‘好人’做了件坏事,就是本相毕露,‘坏人’做了件好事,就是洗心革面,恒久地非黑即白,根本无法了解复杂多变的世情人性。”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除了令人不断开掘出更多的品质才华的贤士,于普通人而言,也不是借由面上的二三事便能一锤定音的,一张脸谱的背面,常有另外的意料不到的画风。”贾飏道。

    (“士别三日”的典故:出自《三国志·吴志·吕蒙传》注引《江表传》:“士别三日,即更刮目相待。”这一句是三国时东吴都督吕蒙的话,大意是别人已有进步,不能再用老眼光去对待,后来多用这句话来称赞人进步很快。)

    阿真又顽皮起来:“嘻嘻,看了正面还有背面,说不定,还有背面的背面……的背面,翻出来总归不一样!”

    联想到贾飏方才的例举,少妍暗自感叹,还真是呵,变脸无穷已,面面有新意。如此想来,人与人之间,真能做到充分地了解吗?对此,她甚至生出了大大地质疑。

    “品鉴人物的难度,也许在于一个人物可以身兼多重‘角色’,不止一张‘脸谱’,本人的真精神往往在层层叠叠的遮掩之下,其中有他的优长与才干,也有缺憾与不足,甚至还有他心中不会宣之于口的阴暗角落。”说到后面,少姝的语气中带上了几分凝重。

    大家听了,一起默然地点着头,识人的眼光确是千锤百炼而来的,须得不怕麻烦,自觉精进,才会获得堪比生命般珍贵的真知灼见,辨析洞察人心的百转千回,对于世人有意无意间表露出来的种种擅加甄别,远比停留在简单粗浅的脸谱区分上头要有趣多了吧。

    少妍以手覆额,第一个绕回了最初的话头:“再说回戏文中来,原来单一的角色脸谱,若是真能加多一些变化,或许会让人觉得趣味倍增也说不定。”

    贾飏同意:“大家无不喜欢看戏,人们在开心之余,还能有所领悟,岂不是更好?”

    “回头有谁可以将这些想法委婉地跟董叔提一提了,”阿真摸着下巴思索着,“也好助他改进揽客。”

    少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顺水推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阿真说得太对啦,这个重任就交给你了。”

    阿真霎时反应过来,这个少姝姑娘也并非只有一张面孔,实不“简单”。一想到阿红、阿紫、阿黑它们又须勤学苦练了,多少有些不忍。算了,关关难过关关过,以他们的才能机智,大概用不着练上太久吧,只能先祝它们好运了。

    即将到达书馆,少妍也不做作,回转身得体大方地提醒道:“少姝,今日喝茶看戏都是贾公子付的账,还相当丰厚哦,咱们姐妹沾了贾公子的光。”

    见二人款款施礼致谢,贾飏受宠若惊:“二位姑娘何必如此多礼?原本也是我烦少姝姑娘给引见绵上翁的,心愿既已达成,在下才当感念才是。”

    “对呀对呀,从今往后,二位姑娘可千万别见外了,只要我们家公子请客,不吃白不吃!”阿真才是没把自个儿当外人的那一个,得意就要忘形,没有躲得开脑门上飞来的一指弹。

    逗得姐妹俩掩嘴直乐。

    送别了贾飏主仆,二人相携走进书馆大门。

    教舍中空无一人,窗门擦得干干净净,鱼池里的鱼儿们在盛放的睡莲下纵尾游弋,配上错落成荫的草木,整个院落显得比平时幽静清寂。

    “算来今日该子献哥当值的,人呢,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回回就是他这样,轻忽职守!”少妍东张西望,不满地嘟囔着,拉少姝坐到院中的石桌旁稍歇,桌上有子献的几本书,另外摆了茶具,壶内茶水都还是热乎的,看情形,大约是他刚要独自攻读,又被什么人叫走了。

    “话说回来,董叔的戏文还是颇有才具的呀,字斟句酌造诣不凡,讲究韵律朗朗上口,虽说他自己谦称是供人玩乐的雕虫小技,但细细回味,诚属心血凝结而成啊。”少妍慢慢解着包袱,预备整理一下刚置办的宝贝们,同时漫不经心地说道。

    “是啊,说故事的人,虽说表面上说的全是别人家的事,但自己却要设身处地,体会角色的处境与心绪,与亲身经历一遍也大差不差了。将真情投入其间,再暴露给世人笑骂,然后赚取报酬,那种心情不是常人可以忖度的,也许愧甚悔甚,在不经营的时候,会想躲避世人也说不定呐。”少姝揣摩着卖艺人的心态,也开始学着少妍的样了,扒拉开各色瓶瓶罐罐,把给长辈们的和姐妹们的一一分类。

    “想来无论以什么营生糊口,在看不见的背后,都有必须忍耐的诸多麻烦,还有旁人难以了解的心酸。”少妍抬头,冷不丁冒出一问, “可是少姝不喜欢炉神庙的故事,莫不是还有它惹哭了珐花的缘故?”

    “珐花那样动情,显见过于入戏了。”少姝觉得姐姐眼光很是明敏,“都是出身于匠人家的女孩儿,也许看着看着,她便移情到铁匠女儿的角色中去了,一定比旁人感触要多很多。可是,我不只是不喜欢那个故事,更不喜欢珐花看了那个感动自己到哭泣的模样。”

    “既然说到那个角色,我想听听,少姝怎么看待那个女儿,用你那想深一层的法子?”少妍又追着问。

    少姝的话刚到嘴边又咽下,如此反复,踌躇不决,仿佛有什么是她本不愿意说的。

    少妍也不急,只管耐心十足地等着,一双笑眼瞅住她。

    少妍的问题像是给她敲开了一个口子,终于拿定主意,噼里啪啦地清心直说:“那个女儿的父母真的爱惜她吗?都说知女莫若父,知女莫若母,如果他们真的爱惜这个女儿,会察觉不到她的分毫异样?而在她梳洗妆扮准备献祭自身之际全然不加拦阻?她的决绝赴死——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是在一直以来的某种默认下达成的?”

    少姝说完了好一会儿,少妍还是木然而坐,好半晌不发一语。

    她只觉不胜负荷,形诸于色,表情呆滞,脊背上却爬过了一阵阵凉意。

    人心埋藏至抵底,那绝不肯轻易示人的漆黑一隅,才是细思极恐之处。

    似少姝这等犀利冷冽的口角,让她不由想起来一个人——高祖有道先生品评人物时展露出来的风骨。在褒贬之际,对于他认为“不入道”者,向来有直言不讳,严词峻色,毫不留情的一面,敢哀敢怒。

    为什么少姝明明比自己年纪小,想得却要更多更深?

    不似她,自来接触的只是安定尊荣自在和乐的圈子,经营书馆的家人自不必说,来往最为常见的也都是纯良上进的读书人,放眼望去,不论自己还是他人,只觉一片光明坦途。唯一难忘的挫折,是几年前的一次小考作文章,因词藻堆砌过于华丽了吧,被明显不及她的个别学生诬为夹带作弊,投机取巧,那时节,着实以为见识了人性的至为阴险,每每忆及,心境仍会顿起波澜,忿忿然难以平复。

    她和妹妹的差别,大概只能归咎于彼此拥有的人生经历有了不同的轨迹。

    妹妹幼年失怙,母亲又孱弱多病,山居修养的日子,家里大小事需她忧心操持,因有了没有什么可以期许,事情再多只能靠自己的觉悟,无形中多多少少会逼着一个人成长的。她就亲眼见过,在洪山,少姝同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打交道时的模样,可谓游刃有余,不知不觉间,已然历练出了一分特殊的气质。

    莫非有道先生的识人之明,也是通过类似途径获得的吗?

    少姝偶尔回城,阿翁阿婆两位老人见了,总是抱在怀里,用起平时少见的溺爱腔调,问长问短,少妍早先看着多少会吃味儿,但随着一年年大了,对这个妹妹,也忍不住流露出更多怜惜来。

    “少妍姐姐……”少姝可不知她想了这许多,心中忐忑,眼神不住地游移起来,莫非自己一番话把素来胆大的姐姐也吓住了?

    少妍撑起精神,勉强笑道:“没事,只是觉得少姝你的话很有几分道理,容我下来多寻思寻思。”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子献迈着倜傥的步伐,风风火火地回来了,胳膊下面夹着几本书,估计又是跟谁借的当地史志之类。

    看见两个妹妹,他先朗声大笑:“哈哈,怎么样啊少姝,大名鼎鼎的‘红黑紫’三鼠组没有叫你失望吧。”

    “你怎么知道?”少妍揶揄他,“消息如此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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