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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三刻,暮色如染。平康坊西门外,一辆黑漆平顶马车正缓缓驶入坊门。
车辕上挂着的铜铃随着颠簸发出细碎清响,在渐沉的暮色中荡开几缕寂寥。
驾车的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仆,正要拐向常去的醉月楼方向——太常寺少卿王桧每逢旬休,总爱去那儿听几支新曲,饮两盏淡酒,已是多年的习惯了。
却见坊门阴影里快步走出一人,着一袭深青色常服,腰间束着素色革带,并无多余佩饰。
那人抬手拦在马车前,笑着唤道:“王兄,留步!”
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子清朗。
老仆急忙勒马。
马蹄在青石板上踏出几声脆响,车厢微微一晃。
车帘应声掀起,露出一张圆润白净的面孔,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正是太常寺少卿王桧。
他今夜原是打算去醉月楼寻个清净,不料被人拦下,初时眉头微蹙,待瞧清拦车之人的面容,非但不恼,反而眼睛一亮,面上漾开真切的笑意,朗声道:“哟,我当是谁!原来是魏大人!快快,上车来说话!”
魏长乐也不客气,身形利落地一撩衣摆,足尖在车辕上一点,便轻巧地登上了马车。
马车内颇为宽敞,四壁衬着暗青色绸缎,当中设一张固定的小几,几上置一紫砂茶壶并两只白瓷杯,壶嘴尚飘着袅袅热气。
王桧已挪出位置,亲自执壶倒了杯茶递过去,茶汤澄黄,香气清幽:“尝尝,刚得的雨前龙井。怎么跑这儿来堵我了?有事让下人传个话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魏长乐接过茶,指尖触到温热的杯壁,却没喝,随手放在小几上。
车厢内只悬着一盏小巧的羊角灯,光线昏黄柔和,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一双眸子在阴影里显得格外深沉。
“事急,也需隐蔽,只能当面说。”魏长乐看了一眼窗外,声音压得更低了些,“王少卿,需借你的由头,帮我‘请’个人出来问话。”
王桧收了笑,将手中茶杯轻轻搁下,正色道:“何人?如何请?”
他混迹官场多年,又在太常寺这等专司礼乐祭祀、看似清闲实则关联复杂的衙门任职,深知“私下问话”四字背后的分量。
若非紧要之事,以魏长乐如今的处境和心性,断不会如此直接地寻他帮忙。
“潇湘馆的歌伎,香莲。”魏长乐一字一句道,“我要私下问她些事,但不能明目张胆去馆里找她,免得打草惊蛇。”
王桧心领神会。
这类暗中查问之事,在京中权贵圈子里并不少见,或为私怨,或为公务,总要寻个不引人注目的名目。
他略一沉吟,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杯沿:“这好办。我找个由头设宴,下帖请她过府奏乐,你趁机问话便是。后日我正好休沐,府中亦无杂事,届时……”
“不能等后日。”魏长乐打断他,语气虽缓,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王兄,今晚。就今晚派人去请。”
“今晚?”王桧一愣,圆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宴席如何来得及准备?仓促相邀,未免惹人生疑。”
“无需真宴。”魏长乐身体微微前倾,羊角灯的光在他眼中跳动,如同幽深的潭水起了涟漪,“只需一个名头。就说你临时兴起,邀了两位同僚在府中小酌赏月,想听几支清曲助兴。点名要香莲,但别只叫她一人,显得刻意。再加两位寻常乐伎,筝与箫即可,掩人耳目。”
他语速平稳,显然早已思虑周全:“人请到你府上后,安排香莲单独到偏厅‘试音’或‘更衣’——随你找什么借口。我就在那里等她。问完话,便让她随其他两人一同回去,神不知鬼不觉。”
王桧捋着短须,指尖传来胡须特有的微硬触感,他快速权衡着。
魏长乐如此急切,甚至不惜在夜间于坊门拦截自己,此事定然非同小可。
王桧心中警铃微动,身体向后靠了靠,倚在柔软的绸缎衬垫上,轻声道:“魏兄弟,我可以派人去接。不过……”
他抬眼,目光锐利了几分,“还是不要在我家里问话。你说个地方,我派人接到后,直接给你送过去。”
魏长乐眉梢微挑。
王桧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无奈又现实的神色:“你也知道,我好歹是太常寺少卿,朝廷命官。要办宴会请歌伎献艺,也只能从平康坊这等‘雅地’接人。若是寻常消遣,去甜水集那种地方偷偷喝两杯倒也罢了,但从那里请歌伎到府上……传扬出去,同僚议论,御史闻风,我这脸面可就不好看了。”
他这话半真半假。
脸面是其一,更深层的,是不愿让可能存在的麻烦直接沾上自己的府邸。
魏长乐闻言,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意,似乎早料到王桧会有此一说。“也好,那就干脆直接接到我的宅子里。”
皇帝御赐的、原属太医院太丞柳家的那所大宅,虽然已是魏长乐的住处,但魏长乐嫌那宅子太大、太招眼,又多是宫里赏赐的下人,住着不自在,平日里还真不怎么回去。
如今用来办这等私密之事,倒正合适——既体面,又相对可控。
王桧却并未立刻应承,眼珠子转了转,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魏兄弟,你找一个歌伎做什么?我总要搞清楚,我如果帮你,是帮你魏长乐个人,还是帮……监察院?”
他特意在“监察院”三字上顿了顿。
世家出身,混迹官场多年,王桧的警觉性早已刻入骨髓。
帮忙可以,但不能糊里糊涂地帮,尤其当对方是监察院的人时。
魏长乐含笑道:“王少卿多虑了,此事与监察院无关。”
“无关?”王桧皱眉,显然不信,“魏兄弟,这话就没意思了。你让我帮忙,又什么都不说,万一你给我下了套,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语气半真半假,带着世家子特有的那种圆滑与直白交织的调子,“你摸着良心说,对我当真就深信不疑?我确实蛮欣赏你,也愿意和你做朋友,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啊!这里是神都,一步踏错,可能就是万劫不复。”
魏长乐嘿嘿一笑,并不接这话茬,反而端起那杯凉了些的茶,慢悠悠呷了一口。
王桧盯着他,眼珠子又是一转,脑中飞快地将近日听闻的诸事串联,一个念头倏地闪过。
他压低声音,几乎是气音问道:“你该不会是……插手摘心案吧?”
他见魏长乐神色不动,心中更笃定了几分,继续道:“东市最近闹得很凶的杀人案,听说找到了凶手,但坊间传言,案子还没彻底了结。你之前跑东市查线索,是不是就与此案有关?”
魏长乐这才放下茶杯,缓缓竖起大拇指,脸上露出赞赏之色:“难怪圣上对你器重有加,王少卿果然是聪慧绝伦,见微知著。”
他收敛了笑意,正色道,“既然王兄猜到了,我也不瞒你。京兆府参军事周兴负责此案,虽然声称诛杀了凶手,但我怀疑其中另有蹊跷。你知道,周兴和我有旧怨,我自然是要盯着他的。”
他毫不掩饰自己“有仇必报”的意图,这反而让他的话听起来更真实了几分。
王桧对魏长乐这脾性倒是清楚,闻言眉头却皱得更紧:“原来如此。”
他手指在小几上轻轻敲了两下,显出几分犹豫,“魏兄弟,如果是这样,那恕我不能帮忙。这案子……水太深,牵扯恐怕不小。周兴背后是谁,你我都清楚。掺和进去,怕是要惹一身麻烦。”
魏长乐似乎早有预料,闻言并不着急,反而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看来我还是有先见之明。”
“什么意思?”王桧疑惑。
“先前与人闲谈,提及王少卿。”魏长乐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惋惜,“有人说王少卿在外州郡巡察时雷厉风行,颇有威仪,但回了神都,却是处处小心,事事权衡,颇有些……嗯,欺软怕硬之嫌。出了神都耀武扬威,在神都却怯懦非常。”
他边说边起身,作势要下车,“既然王兄害怕得罪周兴,乃至他背后之人,那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今夜打扰了,告辞。”
“等一下!”王桧脸色一变,伸手一把拉住魏长乐的衣襟,力道不小,将魏长乐又拽回了座垫上。
他圆脸上泛出些许红晕,不知是恼是羞,“你说我怕周兴?简直是天大的笑话!我王氏乃大梁五姓,世代簪缨,钟鸣鼎食!周家在我王氏眼里,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我王桧畏惧?”
魏长乐坐稳身子,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被拉皱的衣襟,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周家或许不算什么,但他后面站着的独孤氏……”
“独孤氏有兵权,我王家还掌握着国库呢!”王桧挺直腰板,声音虽低,却透着世家子弟骨子里的傲气,“你也不去户部打听打听,如今是谁在当家理事?是我王氏!兵权固然慑人,可这天下运转,漕粮税赋,哪一样离得开钱粮?离得开我王氏?”
他越说越气,仿佛真被魏长乐那番“欺软怕硬”的评价刺痛了自尊。
魏长乐见状,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平静,重新坐下,缓声道:“如此说来,王兄是愿意帮忙了?”
王桧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知道你这是激将法,粗劣得很!”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严肃,“但你难道不晓得,如今朝野上下,多少人希望摘心案尽早了结?周兴和京兆府那帮人虽然不干好事,但他们迅速抓到‘凶手’结案,反倒顺了大多数人的心思。这时候你去翻案,岂不是逆势而行?”
魏长乐微微偏头,羊角灯的光从他另一侧脸颊滑过,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深了些:“当真顺了‘大家’的心思?王少卿,你觉得我魏长乐敢在此时插手此案,真是我一人胆大包天,不知死活么?”
王桧闻言,瞳孔微微一缩。
他紧紧盯着魏长乐的眼睛,那双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深邃难测。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击中了他,让他心头猛地一跳。
他凑得更近,几乎是耳语般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宫里……?”
“我可什么都没说。”魏长乐立刻截住他的话头,神色恢复成一片云淡风轻,仿佛刚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他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才慢悠悠道:“不过话说回来,若此事我真能查出点什么眉目,回头若有些许功劳……王少卿今日若肯援手,这份人情和功劳,自然也有你一份。我魏长乐从不亏待朋友。”
王桧沉默了。
魏长乐的话,虚虚实实。
激将法是明摆着的,但关于“宫里”的暗示,却可能是真的。
否则,以魏长乐现在的处境,贸然去动一个由京兆府和独孤氏背景的人经手的案子,确实太过冒险。
如果真有上面的意思……那就不一样了。
这或许不仅不是麻烦,还是个机会。
王氏虽显赫,但在神都,多一份圣眷,总不是坏事。况且,若真让魏长乐欠下大人情,日后或许有大用。
再者,正如魏长乐所说,周家乃至独孤家,固然势大,但他王氏,又何曾真正惧过谁?方才那番话,虽有被激的成分,却也是实话。在神都这盘棋上,王氏自有其底气和棋路。
思及此处,王桧心中已有了决断。
他脸上重新堆起惯常的、略带圆滑的笑容,呵呵一笑,拍了拍魏长乐的肩膀:“你看你这人,就是性子急。都是自家兄弟,说什么人情功劳,多见外。不过就是接几个歌伎问个话嘛,小事一桩,有什么为难的?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魏长乐脸上露出诚挚的笑容,拱手道:“那就多谢王兄了!这份情,我记下了。”
“不过要快,今晚就要见人!”魏长乐补充道,语气坚决。
“好!”王桧一拍大腿,不再犹豫,“就今晚。我这就让马车调头,先去你府里。我写了帖子,立刻让我的管事持我的名帖去潇湘馆要人。”
他稍顿,又想起一桩细节,“只是……临时相邀,又是晚间,潇湘馆若推脱,或香莲本人不愿……”
“所以需借你太常寺少卿的官威。”魏长乐接口道,眼神锐利,“帖子需写明是‘征召’献艺助兴,而非寻常邀请。你太常寺本就执掌礼乐,有从民间甄选乐工、考评音律之责。征召官伎或民间善乐者临时应差,以备宫廷庆典或贵戚宴享所需,名正言顺。谁要是抗命,那就是怠慢官家,和宫里过不去。潇湘馆的鸨母是个精明人,知道轻重,不敢硬扛。”
王桧点点头,这理由倒是充分,也不易惹人话柄。
“有理。我让管家机灵些,带上两名府中健仆,务必把人请来。态度客气些,但意思要传到。”
说完,他不再耽搁,立刻屈指敲了敲车厢壁,对外头扬声道:“改道!不去醉月楼了,去崇仁坊,原太医院柳府,如今的魏大人府邸!快些!”
外头老仆应了一声,缰绳一抖,鞭子在空中打了个清脆的响。
马车在平康坊入口处灵活调头,车轮碾过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发出均匀的辘辘声响,朝着崇仁坊方向疾驰而去。
窗外,神都的夜幕彻底降临,万千灯火逐次亮起,将这座巨大城市的轮廓勾勒出来,繁华之下,不知掩藏着多少暗流汹涌。
到了崇仁坊柳府,几个下人早已闻声迎候,举止恭谨,显然是经过严格调教的。
这都是当初宫里赏赐的宫人,正因为这几人的存在,魏长乐才总觉得处处受着无形的注视,不愿意多待在此处。
不过今夜,这所空荡而规整的宅子,倒是正合用。
魏长乐领着王桧径直到了外院的书房。
王桧也不多话,径自在书案后坐下,铺开一张暗纹花笺,提笔蘸墨,略一思索,便以他太常寺少卿的口吻,写下了一封措辞客气又不失官家威严的“征召帖”。
写罢,取出随身小印盖上,叫来自家跟随而来的心腹管事,仔细吩咐了一番,尤其强调了“征召”、“速至”、“务必请到香莲姑娘”等关键处。
管事是个四十来岁的精明汉子,听得连连点头,双手接过帖子,小心收好,又点了两名跟随马车而来的健仆,匆匆出门办事去了。
书房内重归安静,魏长乐亲自沏了壶新茶,与王桧对坐等候。
烛火噼啪,更漏声细微可闻。
时间在等待中悄然流逝。
将近一个时辰过去,茶水续了两次,派往潇湘馆的管事终于匆匆赶回。
他额上带着细汗,脸上却没了去时的笃定,反而带着明显的难色,进了书房便躬身行礼。
“大人,小的持了您的名帖去请,那潇湘馆的鸨母倒是客气,迎到厅里奉了茶。可一听要请香莲姑娘,她便皱起眉头,推说香莲姑娘近日不慎染了风寒,病体沉重,咳嗽不止,实在是无法出馆献艺,还请您多多见谅,改日姑娘病愈,必定登门谢罪。”管事语速很快,将过程叙述清楚。
魏长乐心中咯噔一下,与坐在对面的王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疑虑和凝重。
“你可曾见到香莲本人?”王桧皱眉,追问道。
管事摇头:“不曾。鸨母说姑娘怕过了病气给旁人,独自在后院小楼将养,连馆内其他姑娘都不让近前。小的提出是否可以隔着门问候一声,也好回禀大人,鸨母也婉拒了,说姑娘刚服了药睡下,实在不便打扰。”
“态度如何?”魏长乐插言问道,声音平静,但目光锐利。
“表面上十分恭敬客气,一口一个‘大人体谅’、‘奴家万死’。”管事回忆着,斟酌词句,“但……小的总觉得,那鸨母眼神有些躲闪,言语间虽然周到,却似乎有些紧张。而且,馆内氛围也有些奇怪。”
“如何奇怪?”
“不像往日那般热闹。”管事道,“虽然也有客人,丝竹声也有,但总觉得……格外安静些,尤其是后院方向。馆里几个护院模样的人,走动也比往常频繁,像是在留意什么。”
魏长乐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能亲自去潇湘馆查探。
那里认识他的人太多,一旦再次露面,就是打草惊蛇,后续更难着手。
念头飞快转动,魏长乐想到了另一个人。
一个或许同样知情,但可能不那么引人注目、也更容易接触到的人。
“王兄,”魏长乐转向王桧,语气斩钉截铁,“劳烦你再派人跑一趟。去潇湘馆接另一位姑娘过来,越快越好。”
王桧见他神色凝重,知道事情有变,立刻问道:“哪位姑娘?”
“红姑娘,青鸾。”魏长乐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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