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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杜衡的帮助,他们很快找到了下方的暗道。这里阴暗潮湿,本来过去还有白日的阳光偶尔照上一照,现在更是沉闷,到处都是堆叠在一起没有办法消去的水滴。杜衡看向周围,他现在看到那些不灭的蜡烛后就会心上一沉,而后他拉住尹霖等人,说道:“走吧,我知道怎么走不会被抓。”
杜衡说完之后便静默了。
他没有说这个暗道是自己什么时候知道的,但确实如他所说,这里没有人发现,而他们也顺利来到了尽头。
几乎是一刹那,尹霖就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
这血腥味很重,几乎和当时尹霖在昆仑山脚下崔家龙船里闻到的气息大差不差,她微微皱眉,从储物袋中拿出卿云笔,几乎已经准备好了如果有突然的攻击之后就敌对的姿态之时,他们看到了转角站着的杜若中。
杜衡也是一愣,看到杜若中的那一刻,他已经清楚云婳说的那些肯定是真的了,这也一瞬打破了他心中的期冀;而他又强迫着自己去面对,因为有些事情一定要他去面对,这样他才不会再是过去那个胆小的‘杜衡’。
杜若中也早就知道杜衡会发现这件事了,这杜府上下什么他不清楚?云婳去找杜衡的事情,他是默许的——他也知道这样杜衡肯定会发现,但他要是再阻止,那才叫寒心了。
杜衡盯着远方的父亲,他垂下眼看向自己的影子,这里和他过去不小心跑进来之时还是一模一样,什么都没有变。他们现在这样面对面看着,似乎和过去也一模一样,一切都没有变。
“我就知道你会来……”杜若中苦涩着开口,“你还是和过去一样正义,杜衡,为父总是那么说,你有时候也听烦了……但为父还是想说,为父一直以你为傲。”
杜衡应该不想让他们听,尹霖推了一下白泽,白泽又拍了一下玄冥,三人本以为自己动静很小,但一切都被杜若中看见了,杜若中笑着看向他们,挥手道:“小友,你们可否给我们父子一点好好说话的时间?”
“……好。”尹霖又看了眼杜衡,杜衡也示意他们先离开这里。
待三人走掉之后,杜若中才在他们面前的桌子边上坐下,他示意着杜衡过来,“来吧,就算发生了这些事,我们也是父子吧?”
杜衡也走了过去,他坐到杜若中的身边,盯着蜡烛看了好一会儿,抬眼说:“这件事,你一直都同意吗?”
杜若中道:“嗯,从一开始你就知道,对吗?”
“……我一直都知道,唉……”杜若中说到这里闭了闭眼睛,“太阳消失之后,所有人都开始争夺事物,人本身的礼义廉耻都不复存在,天地开始不断的争斗,就连徐州城都不例外……我没有办法阻止,一切的根源都是太阳消失了……我们无法短时间内将太阳复原,但蜡烛很快就用完了……这时候,所有城池的官员都收到了谢昭义的信,谢昭义让我们把城池封锁,不要让修道之人进入,而他又让我们去抓一个种族,那就是……”
“鲛人。”杜衡补充道。
杜若中点头,这一个月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现在想想真是让人唏嘘不已,他没有办法阻止,而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是最好办的结果了,他该怎么办呢?他过去也只是一个听从谢昭义的商人,哪怕现在身居高位,他们都不敢忤逆谢昭义的意思。
“你的那些……”杜若中轻咳一声说,“你的那些朋友,是修道之人,对吧?杜衡?”
杜衡没有反驳,他也跟着点头,他知道现在说再多都没有用了,他们要赶紧结束这糟糕的局势,尽量弥补那些因为谢昭义的决定失去生命的鲛人。
“你过去……让我学医,让我学会一点,悬壶济世、医者仁心。”杜衡头也不抬,“然后,你告诉我,那是因为我脾气实在太冲,不愿意听取身边人的话,你怕这样我会刚愎自用,最后因为自己的傲慢失去生命。”
不假,杜若中想。
他太懂自己的儿子了,杜衡就算表面上再温和,他内心认准了一个道理,他就一定会去办,谁来都不好使。哪怕是现在,杜若中也确信杜衡会顺着自己的本心做事,他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对他的儿子……非常的、非常的骄傲。
“我问过玄冥……哦,就是尹霖说的那个远房表弟,他其实是山海阁弟子,”杜衡说,“你们这么做,是在祸害另一个种族,难逃一死。”
杜若中说:“我知道,谢昭义也知道。”
杜衡这时才有些愤怒,他站起身,猛地拍了下桌子,“那你又为何要同意……为何要同意亲自去做这件事呢?你分明不是这样的人啊……”说到最后,杜衡都有些崩溃,语气颤抖,“……父亲。”
这一声‘父亲’几乎刺痛了杜若中的心。
但在做这件事并且把罪名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杜若中就想好了——他们不能让谢昭义背上这样的罪名,他们只能自己去做,自己去处理这些鲛人。这样……谢昭义身上没有杀戮,他也不会得罪这些修道门派,他也不会被神岛大荒惩罚。
“只有这样,皇帝才能换一人!”杜若中几乎嗫嚅着说出这句话。
又听雷声大作,恐怕再度下了雨,杜衡心中怔然,瞪大眼睛看向自己的父亲。
“做事要做绝,我们很早就已经决定了,我们要让一直坐在上位的皇帝下位。”杜若中此刻脸上不再是过去那般憨厚老实的神色,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告诉杜衡世间险恶,但他不得不这么做,因为在这个地方,这个皇帝——不能再继续做下去了。
只要这个皇帝手握皇权,他们所有人都会在某一刻因为一个荒诞的理由被处死,只要这个皇帝还活着,他们就没有办法出头,人类帝都又会陷入黑暗中,百姓民不聊生。
“你那时候太小了,你太小了,杜衡——”杜若中沉声道,“你从来不知道,在谢昭义和顾文济还没有出现之前,这片土地是多么的恶劣,这些地方的百姓是多么的可怜。你想,为什么连顾文济都不知道还有甘州城这个地方而被那里的人活活折磨死呢?因为那里本来就是灾民,那里都放着被皇帝认为血脉肮脏的人……但那些人,他们的祖先一开始是……”
杜若中没有说下去。
可杜衡明白了。
甘州城那里的百姓,他们的祖先也和最初的顾文济一样,因为不满皇权,被流放在了那里。
但是那里太落败了,那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就像一个天然的牢狱——在那里,人类会催发出天然的恶性,他们也不管过去的志向了,开始撕扯着周围的人,争夺唯一的资源,也正是这样,甘州城的人越来越退化,没有教化之后,他们也变成了天然的恶人。
“所以皇帝才会把顾文济流放到那里,因为——”杜衡轻声说,“因为他本来就想要他们死在甘州城……但是顾文济还是撑下来了,他撑了三年,其间也一直想要回京,但是皇帝不在乎,皇帝只想要他死,所以他永远都没有回京。”
如果不是恰恰好他们走的时候带上了穷奇,如果不是穷奇引来了相顾尸,如果不是相顾尸离开后穷奇自身又撑了一段时间,顾文济早就死在三年前了。
皇帝自身就知道甘州城那里落败,也知道顾文济他们能撑三年也是因为自身的本事……但对这样有能力的官员,他还是置之不理不管不问,他甚至还想看看顾文济能撑到什么时候。
这才是……杜若中和谢昭义对这个朝廷、这个皇帝彻底寒心的缘由。
“你从来都没有上过朝,你不知道,那怎么能称之为朝廷呢?所有的官员都眼神木讷地站在那里,有时候皇帝开心,他就会挑一个自己看着还挺满意的官员……”杜若中虚虚叹口气,“骑大马。”
所有的人,都只能承受这样的‘皇恩’,因为女娲赐予的皇权,还在这个皇帝的手里。
他们不能违抗,他们不能说不,因为这是千百年间的道理了,过去的人都这样过来了,他们应该也要假装自己很高兴地承受‘皇恩’,他们过去确实这么做了,直到……
直到顾文济被贬到了甘州城。
“顾文济几乎是所有官员的老师。”杜若中垂眼道,“为父从没有见过这样好的人,他的前半辈子都奉献给了国家,如果不是他,这个国家早就被灭亡了……正是因为他,百姓又能穿上衣服、又能吃上饭了,但正是这样的好官,竟然被皇帝以那样荒唐的理由被贬到甘州城。”
诱惑皇妃,诱惑皇妃?
这皇帝如何敢这般!如何敢这般呢!
那时,听到这件事后,杜若中连夜赶到京城。
顾文济还跪在宫城前想要皇帝回心转意,他劝说他不要再信奉那邪教国师,但宫城永远是关闭的,所有受到顾文济恩惠的百姓并不清楚这件事——因为对他们而言,顾文济即使是恩人但还是不如拥有皇权的皇帝。
所以他们指指点点,开始将这件事作为饭后闲谈,讨论顾文济是不是真的勾引了皇妃。
当时不只是他一个人愤怒,谢昭义也想要冲过去。
但他们都只能站在那里看着,即使身体拼命地发抖,他们都站在那里。
与此同时,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一个念头不约而同地出现在他们脑海里。
他们要——
弑帝灭神。
另一边,尹霖三人到了内室尽头。
里面到处都是尸体,满地都是血,那些血是蓝色的,那就是鲛人的血——和人类不一样,鲛人的血还能愈合伤口,这也是当时他们在大荒一直被尊重的缘由。
大荒的神祇愿意庇护他们,但人类不一样,在绝对的利益之前,他们是不会考虑其他的。
尹霖皱了皱眉,她实在没想到这里会是这副惨状,而后,她看向那里的水牢,里面被关着一个鲛人,她面色苍白,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
——这恐怕就是当初救下杜若中的那位鲛人。
她的双手被铁索捆着,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眼中满是憎恨,看到他们来之后冷笑了两下,“怎么……又想做什么?”
尹霖晃晃手,“别误会,我们不是那一批人,我们只是想要问问你这里还有多少个鲛人,我们想办法救出去。”
“呵……怎么了,现在要用这一招利用我?”那鲛人冷笑,“你们想得也太美了,我不可能为你们召唤来我的任何族人了。”
这些为了救她被残忍杀害的族人气息还在她的鼻腔缭绕,她怎么会不恨!她怎么会不恨!她已经恨疯了这些人类了,她本性是温和的,但现在她真想出去后把所有人杀死。
尹霖自然清楚这个时候跟她讲道理是最无用的行为,他们在这鲛人警惕的目光中将水牢栏杆打断,那位鲛人沉默了一瞬间,但她已经不敢擅自做主了,还是盯着他们说:“你们什么都不做?”
“嗯。”白泽开口道,“我们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
过去她总是听到这句话,但最后结果是……这些人一直利用她去引诱其他族人,他们最后死在了她的面前她不得不防这些。
但这三个人似乎又——气息上不太像。
“你叫什么?”尹霖道,“我叫尹霖,我们不能一直不称呼你,到时候大荒开了,你们就和我们一起回去吧?”
大荒……
这些人怎么知道大荒的?
鲛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凝视着她们,张了张唇,小心翼翼道:“你们说得是认真的吗?你们真的可以开启大荒?”
尹霖当然不能保证,但是他们如果不开大荒的话,他们就一直没有办法把太阳送回原位。传说中有一个名叫羿的神明,他射杀了九个太阳,但这九个太阳并没有死,他们一直居住在大荒,所以他们必须去大荒找到其中一位。
但现在大荒关闭,这边又疑点重重,他们只能先安抚下这个鲛人的情绪。
鲛人看向尹霖,她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气息,最后低声说:“你身上的气息……和大荒的很像,尹霖。”
也正是这样的气息让鲛人没有继续抵抗,她从水牢里走出来,一瞬间尾巴变成了人形,她已经很久没有行走了,她只能撑着墙壁,而尹霖下意识扶住她。
“我叫沧羽,过去一直生活在徐州城边上的南海,当时杜若中骗了我。”沧羽一边说着一边推开尹霖,她的鼻子中还有族人的气息,但她已经太久没有从这里出去了,她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还有活下来的同族人,而这样的期盼一直催促着她前进。
她向前走,三个人也只能跟着她。
玄冥蓦地抬眼看了下还在滴水的石头,他过去一直在山海阁,也非常相信自己的直觉——现在,直觉告诉他前面应该有不太妙的事情。
但他们肯定要往里面走,玄冥也没有开口阻止。
沧羽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她看到最后尽头的木门,她过去都能听到族人的声音在这里出现,而她想要推开,但实在是被关了太久,沧羽已经没有力气推开了。
就在这时,尹霖上前说:“我帮你吧。”
看着尹霖,沧羽最后还是点点头,她退后了一步,尹霖将卿云笔拿出来,在沧羽的目光中将门打开。
那门本来还被锁着,如今慢吞吞地开了一条缝,沧羽着急,立刻冲了进去,而在看到里面那一幕的时候,她本来还笑着的脸僵硬,一刹那收敛。
尹霖也有些奇怪,透过缝隙看了进去,被里面那一幕震撼到。
那里没有任何鲛人。
那里有数不清的、数不清的人鱼烛。
……也就是说,所有来救沧羽的鲛人,全都死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杜若中已经心知肚明自己做这些事情不可能被放过了,他也知道自己总归是要遭天谴的。从杜衡带着那两位‘贵人’来的时候,杜若中就清楚,他做的这些事情不可能隐瞒得住。
“当时,我找谢昭义给你算命。”杜若中说,“他说……你这次出去,会有贵人相助。当时听到之后,我非常高兴,而他下一句就说,那之后,我与你也不再是一行路了……我知道,为父知道……”杜若中又猛地咳了一声,这一次他却咳出了一丝血来,令杜衡都有些惶恐,站起来去搀扶杜若中,杜衡双手发颤,被杜若中紧紧握住,“你将来,一定会比为父出息……为父不是好人,为父……”
杜若中双眼盯着杜衡,毒蔓延得很快,他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听到杜衡在说什么了,眼睛也渐渐陷入黑暗之时,杜若中喃喃道:
“……不是好人啊……”
沧羽无助地捂住眼睛,开始哭泣。
那么多人鱼烛……那么多人鱼烛……她不敢想象那些族人在死之前受到了多么残忍的对待,而她就是那个令他们死去的罪魁祸首,她没有办法呼吸了,一时抽噎着,从桌上拿起了一把刀,而后冲了出去。
她很快就看到了杜若中,杜若中已经死去了,他没有了气息,依旧张大着眼睛,他就在杜衡的边上死去,死之前还在忏悔着自己的罪行。
但这还是让沧羽无法放下心中的仇恨,她一步一步走到杜若中前,浑身气愤得颤抖,冷声道:“你竟然敢——你竟然敢自己死去。”
是因为知道她会回来找他复仇吗?是因为知道自己肯定会死去,所以用这样的方法终结了自己的生命,缓掉这样的疼痛吗?恶心——恶心的东西——
她又做错了什么?她的族人又做错了什么?
他们明明过去什么都没做,他们对人类很友善,有些溺海本来要死去的人类都是因为他们才活了下来。
那一日,那一日若是她没有出于好心救下他,也不可能——也不可能——
沧羽悲痛地喊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族人再也没有办法回来了,她的族人都已经被这些肮脏的人类制作成了人鱼烛,她也永远回不去自己的故乡了,因为她也是罪人。
“啊——啊——”鲛人撕心裂肺地尖叫着,声音将这牢固的地牢也撼动了一些,整个板块都开始颤抖,这里要倒塌了。
杜衡就在边上,他没有修行过,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攻击,登即耳朵便流下了血。白泽见状上前把他拎到一边,尹霖和玄冥便冲向地牢最开始的台阶——这里快要倒塌了,他们不能继续留在这里了。
沧羽的尖叫声还在,他们的动作很快,这里倒塌的速度也很快。只片刻,就在四人到了台阶的那一刻,地牢就被破碎的石块封锁。
沧羽和杜若中都被镇压,但声音还没有结束。
“这是鲛人死之前的哀嚎声。”玄冥忽然说,“我想我知道为何这些族人要拼命地救下沧羽了。”
杜衡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正捂着自己的鼻子,那里流下了不少的血。
“沧羽是最初从大荒岛到人类帝都的后代,在鲛人一族中血脉非常重要,沧羽的血脉很纯粹,所以这些族人拼了命地都要救她。”玄冥道,“杜若中肯定不知道这件事,但一个人能算出来——这一切都不是巧合。”
尹霖说:“你是说,谢昭义?”
玄冥点头。
杜衡被白泽安放在了一边休息,“既然如此,这样的鲛人哀嚎,谢昭义会有什么好处?如果沧羽真的叫来了大荒岛的神明,那这样对人类帝都有什么好处吗?”
人类帝都和谢昭义,也是一个阵营的啊。
玄冥和尹霖并不清楚,但杜衡清楚。
他还是头晕目眩,却站了起来,对着三人说:“有一个好处——神明会又一次看向这个人类帝都,这样,他们就会因为失望收回统治者皇帝手上的皇权。”
这就是他们要做的事情。
以神弑帝。
嗡嗡——
这雨下得这么猛烈,令徐州城的百姓都有些茫然,还在路上走着的人下意识抬起眼看去,天空一片黑暗,他们这如同习惯的动作引得旁边的人嘲笑,“唉唉,现在太阳都没了,你们看什么啊?说来也奇怪了……这雨怎么下得这么猛呢?瞧着还真像是……”
……上天在降下惩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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