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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车厢实在是一个隐秘方便的话事角落。“如果不睡觉,你晚上会做什么?”唐娜在车外扰攘的人群和马车夫的吆喝声掩护下悄悄地问克雷顿。
她今天穿的衣服都是之前夏绿蒂给她挑选的,身上是一条珍珠白缎面连身裙,款式非常新颖,宽大裙摆下的双脚踩着小牛皮的尖头鞋,红色的兜帽斗篷不是从家乡带来的那一件,而是克雷顿在店里买的新货,材质是猩红色的天鹅绒,长度一直到她的腰部,华美异常。
穿上这么一套衣物,她端庄得简直不像她自己。
克雷顿的视线透过墨镜,平和地看着马车外的景色,神色像是刚从冥想中脱离的人,丝毫没有为此刻的拥堵和马车夫的叫骂声所干扰。
“我会变化形态在夜空下奔跑。”
“只是奔跑?”
“奔跑还不够吗?”他反问。
唐娜摇头:“不,我只是以为你会去做更有意义的事,这不太像你。”
“我们好歹相处有一段时间了,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古板的人吗?”克雷顿笑着转过头,出门前才修理过的连鬓胡须有着铅丝般的质感,除了新的香水外,他也久违地换了个发型。
这段时间留长的额前头发被他梳到脑后,完整露出额头,向后堆叠的头发在后颈处微微向上卷起,好像浓密的鬃毛。
戴斯·琼拉德曾经评价克雷顿·贝略是个苦修士,但他的本性并非如此。
当他在与这位年幼的家人相处时,那些过去犯下的罪责仿佛在减轻、在烟消云散,他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轻快了,而狼血也给予了他新的活力,那些用来感受欢乐的灵魂器官曾经死去很长时间,现在也得到复生。
就在这会儿,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渴望寻求美好的内心。
“只做有意义的事,听起来像是神学家会提倡的生活,但我可不是信徒,我是为寻找快乐而生的。”
“所以,我想跑的时候就会跑。”
说着,克雷顿从口袋里抓了几个零钱,随后把手伸出车窗外,再收回来时,他的大手上已经抓了几个锡兵小人儿。
“看看,缩小一千倍的杀人凶器,它们没法开枪,但看着还像模像样。”
唐娜接过它们,喜爱地把玩着。
“这是送我的礼物?”
“只是给你看看。”克雷顿说:“我回去要把它们摆在自己的桌子上,它太单调了。”
唐娜兴致大减,抬手就把锡兵们还给他。
“别着急,以后送你别的礼物。你觉得一套茶具怎么样?”
“还行。”
唐娜没有再排斥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因为她最近借的书里有煮茶的情节,但她看的时候却一点没法想象那个画面,因为她不会泡茶。如果她有一套茶具用于实验,她就能对作者的意思更加了解。
她感觉自己越来越了解克雷顿的想法了——她不一定要喜欢这些东西,只要学会怎么用就够了。
这就是《戏剧写作及表演》这门课的目的吗?
“我觉得你是希望我扮演一位淑女,而不是真正成为一名淑女。”唐娜神使鬼差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我表现得很明显吗?”克雷顿惊讶了那么几秒,随后赞许地点头,“好吧的确如此,在一个喜欢淑女的世界伪装成淑女绝对是有好处的,所以为什么不呢?”
唐娜不解地反问:“但这不是欺骗吗?”
“欺骗究竟是不是一件坏事,还得看它的动机。对于这件事,我觉得欺骗就是合理的。要是所有女性都变成千篇一律的样子,那这个世界可就无聊透顶了。”
聊起这个,克雷顿()
兴致勃勃。
唐娜撑起下巴,观察他的脸色:“所以你其实也不喜欢淑女啰?”
“这么说吧,我更容易被个性强的人物吸引。”克雷顿说,他对自己的喜好非常坦然:“在这个乱七八糟的世界上,有时候就是得有些浓墨重彩来提醒我们应该去追求美好,如果经常和乏味的人打交道。那自己也会变得乏味,而且对世间万物充满憎恨。无聊是一种会传染的疫病,想要治疗它千难万难。”
他摊开双手:“强烈的个性虽然容易与他人起冲突,但如今的文明概念正是古代的先贤们在冲突辩论中催生的精神之火。”
“美必然是从个性中产生的,无个性不能产生美。而如果我们不能欣赏到人的美,那这个布满人的世界对我们来说就和牢笼没什么两样。所以,如果让我选择,我希望我的家人、朋友、爱人实际都有着强烈的个性。这也包括你。”
车厢内,唯一的听众唐娜对他的理论肃然起敬。
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其他人能把欣赏的力量解释得如此透彻,她的叔叔简直堪称是情感方面的大师了。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实际是支持我的!”
唐娜习惯性地抓住了克雷顿的手臂摇晃,以此表达自己的亲近,克雷顿完全接受了她的褒扬和亲近,神色自得。
少女恭维完,忽然又有些好奇。
“那你以后会娶一个什么样的女士呢?或者说谁?”
她有些话没说出口,但是她希望和克雷顿结婚的人也是自己认识且亲近的人。
他们共同认识的人,而且有着独立个性,这样的人不多。
她想从克雷顿口中听到熟悉的名字。
如果是夏绿蒂就好了她擅自期待着,她觉得他们的关系很好,不过是别人也很正常,克雷顿肯定还认识别的人,而如果再大胆猜测,或者会是像在巴特努的邻居说的那样
在她的注视下,克雷顿的神情变得庄重。
他沉着地思考着这桩人生大事,片刻后,他推了推墨镜,斩钉截铁地回答她。
“一个非常有钱的寡妇。”
唐娜放开了他的手臂,接下去的路上,他们没说过一句话。
在剧院的接待厅,验票员剪下票根交给克雷顿。
“您的票,先生。”
克雷顿收下票根,领着侄女坐进剧院里,周围也有人陆续落座,虽然演员还在后台准备,但前方的舞台上已经打着光,笨重的电气灯在头顶纵横交错的铁梁上缓缓转动着,汇聚的光线在闭拢的暗红幕布上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亮斑。
看到唐娜抱着胳膊闷闷不乐,乃至偏着头不看自己,克雷顿也不禁叹气。
“用不着这么生气吧?”
“您太过分了!”唐娜小声但用力地说:“您前面还在教我用欣赏美的能力对抗这个古板乏味的世界,然后自己反倒栽进去了。”
她一生气,就管克雷顿叫“您”。
剧院是公共场合,克雷顿也压低声音为自己辩解:“没办法,世界的残酷有时候强大得超出想象,人是由物质和精神共同组成的,虽然我也想只靠精神,但只有一半支撑不起来生活啊。”
“哈哈。”
唐娜还没有做出回应,坐在他们前面座位上的年轻人先笑了起来。
或许是觉得这样太失礼,他先转过头来和他们说话。
“抱歉,我没有经过允许就听了你们的谈话。”
这是个十分英俊的年轻人,典型的金发蓝眼,没有蓄须,整体看起来没比唐娜大多少,可能还不到二十岁,黑色的帽子和礼服干净整洁,却并不突出,不过他身上有一种文静的气质拔升了()
他的存在。
克雷顿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他若有所思,客气地拒绝了这份道歉:
“不,这没什么,这里是公共场合,所以您听到什么都不用道歉。”
唐娜则完全摆出了淑女的架势为自己的叔叔作补充:“恰恰相反,在这里争执是我们的不对,我向您致歉。”
事情本该就这样结束,但这个年轻人却不愿意如此。
“我叫莫里斯,敢问两位的姓名。”
唐娜刚想要开口自报家门,就听到克雷顿报出一个陌生的名字。
“沃尔夫冈。”
“克拉拉。”唐娜说。
莫里斯微笑着点头,眼神却向侧面偏离了一会儿,仿佛在品味这两个名字。
“很荣幸见到两位。”他隔着椅背伸出手,和克雷顿握了握:“不过,这么说有些冒昧,我不太同意这位先生的看法。幸而现在戏剧还未开始,我希望能够在二位面前抒发自己的意见。”
克雷顿挑起眉毛,但没说什么。
唐娜微笑着点头示意,心底则十分激动,她不曾想自己居然能在这里找到陌生的援手,这样的遭遇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惊喜。
莫里斯低声但平静地阐述道:“诚然,人都是由物质和精神两方面构成的,但我们始终是用自己的精神去理解这个世界,去赋予那混乱的一切意义。那些丑恶的事物真实不虚,幸而天父垂怜,赐予我们欣赏美的能力,因此我们才有足够的精神力量去对抗物质世界的考验。二位来这里,不也是想要欣赏戏剧的艺术美么?”
对啊唐娜赞同地点头。
克雷顿摇了摇头:“但如果我口袋里半个子儿也没有,也就没办法坐在这里同您辩论了。我并不是瞧不起什么,物质条件和精神追求在我看来同样重要,只是我们得权衡两者轻重,不得不根据外界的变化时常做出单一的牺牲。”
他的侄女又开始思索这种观念的正当性——它听起来也算不上错,只是她不喜欢这个论调。
它太悲哀了。
莫里斯叹了口气,欣赏似地端详中尉的样貌,但说出来的话依旧是否定他的观点:
“沃尔夫冈先生,要我说,对于美的追求并非是只占据生活的一半,而该是全部。我们不应该因为物质而限制自己对美的追求。”
莫里斯大胆地做出预判:“如果失去了欣赏美的能力,恐怕全人类都要在一个月内痛苦地灭绝。但倘若是为了追求美而死,我们就没有这样的忧虑。纵使是死,人们也是幸福的。”
“请不要觉得我在胡说八道,因为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以水为镜,为了更清楚观察自己的美貌而溺死的美少年修伊;为了爱人不惜背叛家族,杀死父亲和兄弟,最后与爱人同死的女战士芬德白;终身孤独的古王利弗尔死前要求以当时作为异端行为的火葬处理自己的遗体,只为让自己的灵魂随飞烟上天,与美丽的星辰作伴”
有关那些古代历史、神话的典故,莫里斯信手拈来,滔滔不绝。
他自信的姿态已经使得唐娜动摇,不过小女巫仍然对自己的叔叔抱有指望。
她现在有一种矛盾的心理,既觉得莫里斯的理论在吸引自己,又希望作为亲人的克雷顿能赢,始终难下决断。
但事实的发展超出她的预料。
“好吧,您是对的。”克雷顿对莫里斯说。
他主动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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