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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树叶子瑟瑟的声音,一道绿光划破了凝重的夜幕,那道绿光照亮了一张白纸一样的脸。
是的,那道划破夜幕的绿光让我看到了那棵老樟树,
还有树枝上吊着的一个人。
那棵老樟树在这个深夜突然又占据了我的心灵。我的内心一阵抽紧,我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这时我正在MSN上和一个朋友聊天,我们在谈论一个关于生和死的问题。这个问题十分深奥,谈得我很累。生和死的区别在哪里,我没有办法回答。我看不到朋友的脸,我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我莫名其妙地关掉了电脑,呆呆地坐在电脑前。那棵老樟树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将我的心灵占据。我听到树叶在秋风中瑟瑟的响声,我仿佛看到一道绿光划破了凝重的夜幕,那道绿光照亮了一张白纸一样的脸……
那张白纸一样的脸最初出现在我10岁的那年秋天。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在那个叫水曲柳乡村的地方度过的。我清晰地记得那个晚上的情景。那个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满天的乌云。我在深夜醒来时,发现我的眼角还有泪水,我一定是做梦了,一定是在梦中流泪了,但是我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梦,好长一段时间,我记不得梦中的情景。泪水让我奇怪,我觉得那时尽管生活十分贫苦,但是还是快乐的,我怎么会流泪呢,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努力地回忆着梦中的情景,可是无论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我抹去了泪水,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的小名。
“阿闽——”“阿闽——”
那叫声十分缥缈,听上去很冷。
我把身体缩成一团。我用双手捂住了耳朵,我企图拒绝那种让我浑身发抖的声音。可是,那声音还是无遮无拦地进入了我的大脑。我感觉到我的魂正在被那声音勾走。那声音是那么的熟悉,又那么的让我害怕。我真想叫醒隔壁房间的父母,可是我没有那样做。是什么东西在控制着我,不让我那样做,我一无所知。我以为那叫声过一会儿就会消失,结果没有。过了一会儿,我仿佛进入了一种迷糊的状态,下了床,走出了房间,来到厅堂里,厅堂里一片漆黑。我在漆黑中打开了大门的一条缝,钻了出去。尽管我内心很害怕,但还是来到了门外,外面还是一片漆黑,那叫声还在,在不远处叫着我的小名。
我还听到我家的那条忠实的老狗的呜咽声。我看不清楚狗在哪里。我奇怪它为什么不走到我面前来舔我的手。我们村里有个说法,如果在夜晚狗发出呜咽的声音,一定是它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如果它看到的是人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它会大声地吠出来的。我听到狗的呜咽声,心里更加害怕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无助,想回家里去,可是我的脚不听使唤,我想大声地叫我父母,可我的喉咙里像堵了一块软乎乎的东西,怎么也叫不出来。
我鬼使神差地在黑暗中行走,我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我明白,那声音引诱着我,不知道要把我带往何方。我像秋风中的一片枯叶,随风飘零。在这样的黑夜里,我感觉到了彻骨的冷。我打着哆嗦朝一个地方走去。
那在黑夜里呼唤我的缥缈之声是女人的声音。我觉得很熟悉的女人的声音,可是,我一下子记不起来她是谁。如果能够知道她是谁,或许我还不会那么的恐惧。我不知道除了我之外,还有谁听到了这种声音,或者说,在这个晚上,这个声音还呼唤过谁。我觉得自己被一张巨大的嘴吞没了,我的挣扎显得毫无意义,这个时候,我想到了死。我会不会在这个深夜死去?死又是什么,难道就是黑暗,永远不见天日,永远见不到亲人和村里的乡亲?我恐惧到了极点,我觉得我的泪水在无声无息地流着。在我泪水流干之前,我会看到什么?
我在黑暗中行走的过程中,没有摔跤,我记得在童年的时光里,我经常在走夜路的时候摔跤,哪怕父亲举着火把给我引路。我就那样心怀恐惧地走在一条路上。我出了村庄,一直往一个地方走去,我辨别不清方向。我不知道走在哪条路上。那女人的声音一直在我的前面,好像是在给我引路。我流着泪,我想我就要死了,我再也见不到我的爸爸妈妈了,再也不能够在阳光下和小朋友一起玩耍了。我内心在经受着痛苦的折磨。
我走着走着就停了下来。此时,我觉得村庄已经离我很远了,我家那条呜咽的狗也离我很远了,它为什么没有跟着我,如果它像往常一样亲热地跟着我,或者我不会这样害怕,不会经受如此痛苦的折磨。我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停住了脚步。我发现女人呼唤我的声音不见了。世界变得如此地寂静,死一样的寂静,我仿佛可以听到泪水从我脸上滑落的声音。这种声音冰凉而又恐怖,泪水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划破了我的脸皮,有一种刺痛的感觉。寂静比有女人的呼唤声还可怕。我看不清楚我的四周,或许我的四周站满了人,死去的人。我张开了嘴,我好像在大声呼喊,可是我听不到自己呼喊的声音,我只能听到我泪水滑落的声音。
就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我突然听到了树叶子瑟瑟的声音,一道绿光划破了凝重的夜幕,那道绿光照亮了一张白纸一样的脸。是的,那道划破夜幕的绿光让我看到了那棵老樟树,还有树枝上吊着的一个人。这棵老樟树我印象深刻,它就在离我们村庄三里地的一片坟地旁边的路边。好像有夜鸟扑棱棱地从坟地的杂草丛中飞起来,夜鸟的翅膀扇动的声音真实而又虚幻。借着那道绿光,我看清了树上吊着的那个人。那是个女人,她穿了一身只有在过年过节时穿的新衣裳,她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只有在出嫁时才穿的绣花鞋。她低垂的脸是那么的惨白,还有那长长的吐在外面的舌头……她的身体垂挂在树枝上,好像在晃动,又好像是静止的。我睁大了眼睛。我突然又听见了阴森森的说话的声音,那声音让我实在承受不了这巨大的恐惧感了,我直直地倒在了地上,陷入了黑暗之中,不省人事了。
我醒来时,看见了父母焦虑的脸。我是在两天后才醒过来的,我昏迷了两天两夜。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有一个赶夜路回村的乡亲,在那棵老樟树底下发现了昏迷的我,他没有听见女人的声音,也没有看到吊在树上的女人和她那可怕的脸。他举着火把,把黑夜照得光明。是他把我背回了家。他把我背回家后,我父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请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给我检查了老半天,说我什么问题都没有,就说我休息休息就会醒来的。赤脚医生说得没有错,我终于在两天后才醒过来,在我昏迷的两天里,我母亲没有离开过我半步。父母看我醒过来,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只是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我的父母一直没有从我的口里得到那天深夜发生的任何事情。我从那以后,一直就害怕黑暗,到现在我还要开着灯睡觉。
我知道,我看到的那个女人是我的小姨。我的小姨是我们村里最漂亮的女人。在我的印象中,她对我十分的疼爱,但是她对我疼爱的记忆只停留在我4岁之前。我依稀可以记得她对我疼爱的一些细节,比如在饥饿的春天里她会偷偷地给我一把地瓜干,那是从她口里省下来的粮食。小姨是在我4岁那年死去的。我只知道亲人们把她的尸体抬回了村庄,没有人告诉过我她是吊死在那棵老樟树上的。小姨的死是一个谜,一直没有解开。她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她和和睦睦地和丈夫孩子们过着日子,从来没有听说过她和家里人吵架,也没有听说过她和村里人发生过什么矛盾,可她就那样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她的微笑就定格在我4岁那年的秋天。我父母每次提起小姨,他们就会显得十分的迷惘,他们会说,她怎么就这样舍得走了呢?死是一个难题,谁都很难面对!
那个晚上的事情发生以后,不几天就是中秋了。我那时还不会说话。那天中午,我偷偷地拿了一块月饼,来到了那棵老樟树下。老樟树沉默着,它不会告诉我小姨死的秘密,永远不会,它的沉默是永恒的黑暗。我家的老狗一直跟着我。我和老狗在那树下站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一只青色的大蚂蚱出现在了树下。我一阵迷离,狗突然呜咽起来。我把那块月饼放在了蚂蚱面前就领着我们家的老狗匆匆离开了那棵老樟树。我记起了那个漆黑的深夜,我在昏迷前听到的女人的声音:“阿闽,我苦呀,好冷——阿闽,我好多年都没有吃月饼了——中秋的那天中午,我会回来,你要带月饼来——”
我一直没有把这事情告诉给任何人,我不想提起这件事情,我想起来就害怕和难过。这是我内心的一个秘密,它那么真实地发生过,绝对不是做梦,我一直记不清楚我梦中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浑身发冷了,有些颤抖。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个夜晚和朋友谈起生和死的问题。人为什么要生,为什么要死,为什么快乐,为什么痛苦,这些问题太复杂了,我没有办法解答。我对着电脑的屏幕发呆。突然书房里的电灯灭了,一片黑暗,现在不是用电的高峰期,为什么会停电呢?我正百思不得其解,看到黑暗中我关闭了的电脑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我仿佛听到了树叶瑟瑟的响声,电脑屏幕上出现了一棵老樟树,黑白的,没有颜色。接着,我看到了一个女人,她打扮得很美丽,像一个新嫁娘。她把一根绳子攀上了树枝。那根绳子像一条蛇一样垂了下来。女人把绳子的另一端绑在了树干上,然后在垂下来的绳子上打了一个结,那是一个圈套,死亡的圈套。女人用几块石头垫起了自己的身体,然后把头伸进了那个圈套,她踢掉了脚下的石头,她的身体就垂挂在了树上。看得出来,她在上吊的过程中显得那么的坦然,好像不是去赴死,而是做一件日常生活中应该做的事情。那树沉默着,什么也不说。那是一张脸,惨白的脸,还有长长吐出的舌头,慢慢地在我的惊骇中占据了整个电脑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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