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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天的仪式定在了大朝会的第二天。这一夜顾怀宿在了杨府,不太想回自己的那栋宅子,原因自然是因为那个瘦小的侍女都跑到了西凉,偌大的宅子虽然有锦衣卫帮忙照看着,但没有人气,回去住着也心烦。
这倒是有些难为了杨府的下人,不知道该喊少爷还是王爷,好在顾怀不太在意这些,而且总觉得这异姓王的身份实在有些不想要,所以也就默认了少爷这个把杨府当自己家的称呼。
一夜未眠。
天色刚蒙蒙亮,杨府的下人们就忙碌了起来,伺候着自家老爷和少爷沐浴焚香,然后目送一首辅一异姓王共乘一辆马车去宫城,马车上顾怀没说话,杨溥也是,两个人都看着外面尚未苏醒的街道,默默地想着些什么。
看老头子的神色,昨晚估计也没睡好。
今天没有朝会,因为百官都要跟随当今天子去祭祀宗庙,这种事在魏朝还是少见,毕竟大魏实在不擅长打仗,像顾怀这种打遍了东南西北稳定局势的更是没出现过,所以他作为唯一能陪天子入宗庙祭祀的臣子,也勉强能说得过去。
很多等待在宫门前的官员勋贵们看着这从马车上下来的父子两,神情都很复杂。
异姓王啊...实封就藩的异姓王,再加上有个当朝首辅的爹,这以后的大魏,怕是真的要变天了。
凑过来的人不多,但也不算少,多半是礼貌地恭贺两句,然后走开,封王的旨意是下来了,但眼下真正的风暴还没来,走得太近也不是好事,稍微表露一些亲近善意就足够了。
严格来说应该穿藩王蟒袍的顾怀还是那袭紫色公服,一件合格的藩王仪制服饰织造局那边起码得花个把月才能做出来,相应的藩王仪制玺印朝廷也还没发下来,多半是要等顾怀启程回河北才能拿到手,不过如此年轻的面容,配上三品大员的紫色公服就已经够离谱了,要是再配上蟒袍玉带...
这件事记到史书上,怕是后世的帝王读起来也会觉得荒唐。
宫门开了,祭祀这件事礼部是主力,礼部尚书当然当仁不让地站出来主持秩序,带领百官沿着宫道去往大魏宗庙,当百官徒步来到宗庙时,祭祀所需要的仪式和流程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然而最吸引所有人目光的,是站在宗庙前,由沐恩扶着的赵轩。
这些时日朝廷有不少流言,虽然没有摆到台面上,但涌动的暗流已经让很多人内心生起了些不该有的念头,不过因为赵轩这位天子一向深居简出,除了早朝午朝,臣子几乎接触不到他,所以自然也就没人敢下定决心做点什么。
而此刻的赵轩却没有丝毫掩饰地勉强站在那里,虚弱得好像能被风带走,扶着他的沐恩红着眼眶,这种姿态让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一个事实。
--陛下的身体是真的出问题了。
神色各异的百官在礼部官员的带领下开始繁琐的祭天流程,在这个过程里赵轩摇摇欲坠了很多次,甚至让人担心下一刻这位天子是不是就会当着所有人的面驾崩--当然也有忠心的臣子表示了劝诫,希望天子能以自己的身体为重,但赵轩只是苍白地笑笑然后摇头示意无妨。
祭完天地,便是祖宗。
这一步需要进入宗庙,按理来说只有天子能进去,然而赵轩的视线在人群里逡巡了一圈,便落在了顾怀身上:
“来,爱卿扶朕入宗庙,陪祭大魏历代先皇。”
百官中出现了一阵微不可见的骚动,这话语里透出的那种信任与亲近,实在是让所有人都有些茫然和震惊:这位天子真的是毫无保留地相信着这个年轻人。
顾怀走上前,代替沐恩扶起赵轩,两个人走入宗庙门内的黑暗,只留下了面面相觑的百官。
宗庙内的黑暗几乎凝成了实质,连阳光都不能越过门内,行走带起的微风吹动了祭台上点燃的千百枝蜡烛,把那些隐没在黑暗里的牌位映得忽明忽暗。
“看来你还是没下定决心。”赵轩说。
“哪里有那么好下?”顾怀摇头,“而且我也不太希望在这里说这个,总感觉你的列祖列宗都在看着。”
“真要是看着那反而还好了,”赵轩枯槁地笑着,转向那些灵牌,“嘿,列祖列宗,你们听见了吗?大魏的基业,我要给外人了。”
“我还没说要。”
“你们看看,这世上居然还有人不想当皇帝。”
“我昨晚想了想,其实除了这条路,还有其他办法不是么?”顾怀皱眉,“首辅摄政,我封王后在北境和辽人死磕就挺好,不用搞这么复杂。”
“谁继位?”
“反正不会是太子,”顾怀说,“蜀王一脉的长子必须坐镇蜀地,但蜀王三子我带在了身边,虽然不太聪明,但是个秉性淳厚的孩子。”
“你是在害他,”赵轩幽幽开口,“魏辽之间只能活一个,能力不足坐上那个位置,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远一点的支脉或许有出色的宗室。”
“的确有,但他会信任你么?一个封地囊括整个北境,握着十余万边军的异姓王?”赵轩笑道,“就算杨公在京城,他真的可以说服那个新上位的天子相信你会永远忠于大魏?而且杨公的年纪摆在那里,他还能在中枢撑多久?”
“那也比篡位好。”
赵轩摇头:“顾怀,你不要觉得我是临到死了所以想疯一把,我会做这样的决定,就是因为那些选择,都是殊途同归,只要你不丢掉一切跑回山里当野人,事情总会走到那一步。”
他轻声道:“除非能保证坐在龙椅上的永远是个年少天子,不然我死以后,你注定要和朝廷决裂,当然,只要你能看着整个大魏沦陷在辽人的马蹄下,你就可以远走高飞,我不拦你。”
顾怀看着他,不知道是不是宗庙里太过昏暗,他总觉得赵轩脸上的死气越发重了些。
“赵轩你大爷,”他说,“这世上居然还有这种逼着外人抢自己家产的事情?老子这次是真的开眼了。”
......
祭祀宗庙的仪式结束后,顾怀走出了宫城。
他知道赵轩这么做,就是想带他去大魏的宗庙,见一见那些列祖列宗,当着他们灵牌的面,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做了决定。
这番对话也再次把一些血淋淋的事实摆在了顾怀眼前。
是的,让年少宗室继位,杨溥摄政,他在河北和辽人死磕,看起来的确是个行得通的法子,但问题就在于,龙椅上的那位天子不能长大。
当然,顾怀如果能彻底掌握北境、西北、西南、江南,就算新的天子长大有了其他心思,他也不会在意,但那样做了和篡位又有什么区别?
想要做完那些事,就没得选。
顾怀心事重重地走进了锦衣卫的官署。
比起顾怀第一次来,锦衣卫的大门似乎没什么改变,依然是那条阴风阵阵的葫芦巷子,依然只有两个谍子站在门外按着绣春刀站岗,只是这个衙门终究是和当初的秘谍司不一样了。
天子最信任的秘密衙门,无数贪官污吏的噩梦,上到朝廷下到民间无所不查,昭狱俨然代替刑部天牢成了所有人最恐惧的地方,南镇番子成千上万,遍布整个大魏,北镇内部缉查,那些老番子身上的血腥味据说可以把人熏晕过去...
这大概算是赵轩皇帝生涯上最大的污点了,大搞特务政治--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是夺位登基,朝中的暗流随时可能反噬,再其次他清楚大魏的这些官儿们,脑袋上没把刀悬着,大魏迟早被这帮蛀虫给蛀空。
万幸的是,一手创立锦衣卫的顾怀很早就定下了基调,后来继任的指挥使萧平也坚定不移地执行着内部的监察,总算是没让锦衣卫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恐怖衙门,而且萧平这个在京城已经成为大人物的指挥使平日里从来不出那间小院,更没有像顾怀记忆里那些奸臣权臣一样搞风搞雨。
如同顾怀当初见到他时下的结论一样,这是个聪明人。
“王爷!”守在门口的两个锦衣卫估计是早得了吩咐,一见到顾怀立马站直了行礼,顾怀点头走了进去,不多时便来到了那间小院。
萧平坐在石桌边,桌上的茶还没冷。
“王爷。”他站起身。
“三件事,”顾怀坐下,开门见山,“第一件,锦衣卫在江南设分司,之前信上我提到过的那些方面,你亲自盯着。”
“是。”
“第二件事,立刻派你信得过的人去河北,把齐王查干净,他和哪些朝廷官员有过联系,哪些锦衣卫变节替他打起了掩护,我要一份一个不落的名单。”
“是。”
“第三件事...”顾怀沉默片刻,转动着茶杯,但目光很快就冷了下来,“监察京城官员的力度再翻上一倍,如果陛下驾崩,我不想出现任何意外,必要时候,先斩后奏,你懂么?”
明明是会让任何听到的人大惊失色的话,萧平的神情却没有出现一点波动,只是平静点头:“下官明白。”
顾怀喝了口茶,长出了一口气。
整个大魏,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除了赵轩就是他,眼下京城暗流涌动,是时候动用锦衣卫这把刀了。
他放松了些,问道:“西夏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回王爷,一切安好,”萧平开口道,“自从西夏国宰相夏则来京递交国书后,西夏成为附属国的过程并没什么波折,眼下西北也只爆发过几场极小的战事,辽人没有出动大军,所以大魏的驻军并没出动,辽人也被西夏人打了回去;锦衣卫在西夏的活动很顺利,应该是那位宰相夏则有意纵容。”
“嗯,”顾怀点头,“有没有关于莫莫的消息?”
萧平顿了顿:“有,但是不多,几乎是些小事,之前已经在写在给王爷的信上了。”
顾怀有些失望,不过锦衣卫都查不到,至少证明西夏对于莫莫保护得还是很到位的,也就只能打听到些按时上朝,努力学习,巡视民间之类的消息。
他摇摇头,示意萧平坐下,又聊了些关于江南那边的事情,他才站起身,在萧平的恭送里,走出了小院。
明明是生机勃勃的春天,怎么一股多事之秋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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