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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看着眼前的那具尸体,就仿佛看着他自己。尸体也是一身黑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房顶。“实在对不起,”一个声音在黑衣人耳边响起:“请你回去务必转告叶大人,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非常时期,情势所迫,万事从权。”
“我理解,”黑衣人转过头来,说道:“想必叶大人也一定会理解。”
“你放心,对于你,我还是完全信任的。但你比我推算中晚到了一天,请原谅在我这个位置上,不允许冒任何风险。”那人从黑暗中慢慢走出,一张微胖的脸,留着几缕稀疏的胡须,个子不高,但浑身透露着一股不容冒犯的威严。
黑衣人的手依然没有离开腰带太远,他暂时无法判断身边还存在什么程度的威胁。为躲避海上可能的麻烦,黑衣人乘坐的船只抵达福州港口的时间比预想中迟了整整一天,因此他没能跑过那封信笺的行进速度。他很清楚叶大人对于重要信息传递的保底方案,也很清楚在这个圈子里,高级官员们之间那些不可言传的黑暗默契。
那人在距离黑衣人大约六尺左右的位置停住了脚步。这个距离大致可以保障他的人身安全不会受到短剑、匕首之类短兵器的侵害,又不失与对方对等交流的基本礼貌。正如那人自己所言,在他这个位置,不允许冒任何风险。
黑衣人迅速地在心里衡量了一下局势,自己的确没有把握能一击中的,他的双手慢慢地移到胸前,抱拳说道:“谢谢大人的信任。叶大人此次委派我前来福建公干,特令我来向御史大人问安,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也不想知道。”
那人抚了抚身上的官服,微笑着说道:“那辛苦你了。不过有些事情,我猜你还是会想知道的。今天一早,我收到了两封信。一封你已经看到了,来自湖州。还有一封,你猜来自什么地方?”
“崇安。”黑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嗯,是个聪明人,难怪叶刚这等人物,也这么看重你,不过,”那人特地停顿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真正的聪明人还是会回答: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黑衣人沉默无言。他需要一点时间评估一下目前的处境。对于叶刚和眼前这位大人之间的事情,他其实知道的不多也不少。对于崇安的事情,同样如此。而这在动荡不安的官场中,是一种最危险的状态。地上那具冰冷的尸体仿佛在对他说话:急什么,我在等你呢。
在湖州的时候,黑衣人就听说过这位大人的一些故事。他是福建官场少数几个能直接收到梅花印笺的官员之一,可他却并不属于那个群体。他不与任何人群为伍,不与任何人物深交。近十年来,他在福建弹劾了不下二十名五品以上的官员,其中一半关在诏狱,一半死在地狱。他就像一把在黑暗中隐藏着光芒的利刃,出鞘无声,杀人无形。曾经有一位按察使,被誉为福建省本朝最清廉的三品官,深得百姓爱戴和官员敬仰,并与那人有同年同师同乡之谊,但只因为一封梅花印笺上的几个不起眼的小字,就被那人接连十三封奏折弹劾至诏狱。据说这位按察使在诏狱中安详离世的时候,十根手指只剩下了一半,眼眶里没有了眼珠,耳朵里爬出了蛆虫,腿骨断成了六截,身上散发出如同坟墓中挖出的腐尸般的臭气。自此之后,福建官场以梅花印笺为行事准绳,再也没有哪位官员愿意与这把利刃为敌,以及为友。
过了半晌,黑衣人才慢慢地说道:“我不是一个聪明人,只是向来诚实。”
那人依然带着那种难以言传的微笑,向前踏近了半步。这个距离是否意味着信任?黑衣人还是没有把握。只听见那人说道:“那么想必你能猜到崇安的那封信上面,写的是什么。请别回答不知道,诚实人,我很想听听你的见解。”
黑衣人硬着头皮,说道:“我想应该是南溪之事,又有变故。林大人想拿出新的筹码,来跟大人谈。”
“哈哈哈!”虽然发出了大笑的声音,那人脸上的表情依然没发生太大的变化,只听他说道:“你错了,虽然我很希望你是对的。可惜的是,林镜斋拿不出任何筹码了,他只希望我能帮他争取一点宝贵的时间。”
黑衣人不是特别相信眼前那人的话,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大致能判断那人的态度,以及湖州方面来信对于崇安局势的分量。黑衣人思考了一下,说道:“李大人,我相信你会理解叶大人为时局作出的一些努力。值此危局,崇安不能乱,福建不能乱,大明更不能乱。”
“我太理解叶大人对南溪所做的努力了,甚至比他自己还了解。”那人又从黑暗中走出了半步。原来,他就是福建道监察御史李应升。
“我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黑衣人有点摸不透李应升的话。李应升说道:“我大致知道二十年前崇安南溪村发生的一些往事,我大致知道身在湖州的叶大人对于福建时局所持热情的原因,我也大致知道,叶大人想要些什么,想做些什么。”
黑衣人的眼睛时刻盯住李应升的脸,关注着那张微胖的脸上任何的表情变化。他的手心已经流出了冰冷的汗水。
只听得李应升接着说道:“我想告诉你的是,叶大人很心急,但很多事不是急出来的。相信我,二十年前的林镜斋才是他的榜样。至于你……你的时间还长着呢,不必陪着谁一起着急。”
黑衣人点了点头,表示谢意。
地上的那具黑衣尸体似乎也在咧嘴笑着,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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