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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月之下,海面静谧如墨。就着透过舱壁的一点月光,徐霞客又取出了怀中的那张薄纸,再一次仔细地摸索着其中的奥秘。无书问道:“先生又想到了什么新的事情吗?”
徐霞客没抬头,说道:“有的秘密,会像萤火虫一般,隐蔽在阳光下,却在黑暗中闪烁。反正也没法入睡,不如利用这点月色,再看看这幅画。”
“这张纸上,会有这样的秘密吗?”
“秘密的迷人之处在于,它不会画在纸上。它只会隐藏在天地山海之中,等待人们从它的身边走过,却始终对它一无所知。”
无书说道:“那先生在月光下看了半天,看出点什么吗?”
“在我的眼里,”徐霞客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这幅画中没有山,没有水,没有房子。只有……永无尽头的黑暗,和画者内心无穷的恐惧。”
无书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没敢继续问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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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安县南溪古村。
山村中最普通的一天,从清晨的炊烟开始。
男人们劈好柴禾,女人们烧火、煮饭,然后端起木盆到小溪里去洗衣服。人们相互之间没有怎么说话,只有零星的小孩哭闹声,但随即湮没在一片云雾缭绕的沉寂中。
村后的山岭上好像又堆起了几座新坟,没人吹响葬礼的唢呐声,苟活的人们依然在麻木而艰难地生存着,等待着最后时刻的缓缓到来。
那位青斑老人缓缓地踱着脚步,走向村口后山的那几株老茶树。
南溪村除了那株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岩骨枞之外,还有几株茶树也非常古老名贵,按照祖制由几家村中的元老共同分享。
青斑老人抚摸着老茶树粗糙斑驳的树干,就像抚摸着年轻时在树下激烈拥吻过的那个女人。
时间不会过得太快,但它总是会不停地向前走去。这个古村就像一艘永不沉没的大船,在深不见底的海洋中随波逐流。世间最悲伤的一个词不是“停止”,而是“永远”。没有人不知道自己会在“永远”无垠的黑暗中待上多久。
不知什么时候,那位长须老人走到了青斑老人的身边。青斑老人警惕地四下张望,看看有没有人尾随。
“我在想,我们之间应该能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
“你指的是……”
“你不用在我面前装糊涂。你心里很清楚:南溪村虽然少了一件重要的筹码,但根本的东西还没丢失。除了林镜斋之外,其他庄家并没离场,我们还有机会。”
“可是,没人能绕开族长,我们也不能。毕竟有些事情,历来只有族长才知道。”
“前两天我听外面进来的人说,林镜斋特地派人到江阴府,请来了一位天下有名的先生,能破解各种山海迷局,”长须老人捋了捋胡子,说道:“我的意思是,林镜斋能出得起的价,其他庄家也能出得起。”
“你还是信不过陈世和林镜斋?”青斑老人径直盯着长须老人说道。
“看见村口的五座新坟了吗?”
“看见了。”
“死去的人们都曾热切地以为,族长能带领大家走出困境。和我们当年一样。但他们最终满怀着希望,走进了坟墓,”长须老人阴郁地说道:“我想你已经和我一样老了,老到不会再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任何虚妄的承诺之上。”
青斑老人从茶树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新鲜的茶叶带着一种特有的苦涩,刺激着老人已经渐渐不够灵敏的味蕾。青斑老人依然没有认为自己已经老去。他不喜欢听到有人口口声声地说着“老”字。他同样不喜欢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老人。
但他还是缓缓地伸出了右手,与长须老人早已伸出的右手握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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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在宁德的西浦码头靠岸时,码头上的工人早已忙得热火朝天。
岸上的官员与百夫长交接了一些手续,商人们找来帮工,将船上的货物卸下。
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没人知道,头天在钱塘江口,船上一共流出了多少血。
林彦复和林彦瑛身着水师军服,压低帽檐,时刻紧紧地站在百夫长身边,以防其轻举妄动。
徐霞客则悠闲地看着港口里的渔船进进出出,看着工人们不停地搬运着各种大包小包,看着朝廷渔课的官员们在来回点算着货物数量。他对无书和秦恕说道:“天下熙攘,皆为利来。西浦码头又是天下第一重利的所在。这里的每个人都会为了钱,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卖去南洋做苦力,或者娈童。所以,我不得不让林公子好好地盯住他们。”
秦恕说道:“先生,要不要让我也去帮忙看着那个百夫长?”
“那倒不用。你此行的唯一任务就是:保护我。哦,对了,如果腾得出手的话,顺便保护一下无书。”
无书显然已经习惯了徐霞客的这种说话方式,不过秦恕还没习惯,他尴尬地朝徐霞客拱了拱拳,说道:“请先生务必放心,我秦恕答应下来的事情,刀山火海,万死莫辞。”
徐霞客笑道:“我向来都是游山玩水,从没去过什么刀山火海。不过,有的事情比刀山火海更危险。无书,你想知道是什么吗?”
无书不由得问道:“什么?”
“是人心。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危险的东西。”
百夫长那边已经跟码头上的官员交接完毕,大船在码头完成补给后就将继续启程南下,而西浦港口的私船甚多,徐霞客让秦恕找到了一位来自莆田的船主,双方用旁人听上去像扶桑语的闽南话交流片刻,便愉快地达成了协议。
秦恕虽然样子看上去像是个混黑社会的,但谈起生意来精明能干、头头是道,连无书也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心想此人文武全才又会讲福建话,二十八年来没当个导游真是屈才了。
这个当口徐霞客也没闲着,在码头雇了台车马,把自己的那些古书、行囊全装了上去。林氏兄妹把百夫长礼送上船,又目送大船离港远去,这才与徐霞客他们三个会合,坐上车马,一路向西驶去。
而在大船的船头处,百夫长亦在远远地看着徐霞客一行的马车,渐渐在天际边化成一个黑点。一位士兵咬牙切齿地对百夫长说道:“我们死了一个兄弟,伤了五个。你就这样把他们几个放走?”
百夫长冷冷地看着士兵,回答道:“你不想成为第七个,对吗?”
士兵没有说话,但眼神中的怒气似乎要喷薄而出。这时,又有三五个士兵站在了百夫长的对面。他们一个个阴沉着脸,没有说话,但右手已经不自觉地按在了腰刀之上。
百夫长一眼扫过他们,说道:“你们都拿到了钱。并且数目不算小。有的弟兄流了血,我知道。但请相信我,他们几个自踏上陆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是死人了。”
那个士兵又说道:“你凭什么让我们相信?”
百夫长突然抽出佩刀,“嚓”地刺进了那个士兵的胸口。士兵的眼睛瞪得很大,他在临死前听见的最后一句话是:
“因为死人必须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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