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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空气开到最大,老式风箱发出嘈杂的震响。“冷不冷?”黄智贤这才注意到盛嘉宜身上湿了大半。
她凌晨赶来警署,冒着瓢泼的大雨,一身狼狈,还没有喘口气,就被迫围观了尸检,随后被带到这间房间里接受审讯。
段宗霖的尸体被泡得发白,熟悉他的人看到都忍不住掩面,盛嘉宜却面无表情围观了全程,就仿佛躺在她面前的是一尊蜡像。
“不冷。”盛嘉宜摇头。
她脸颊苍白的可怕,看起来摇摇欲坠,可她坐得很直,有股不自觉地倔强。
黄智贤忍不住想起第一次见到盛嘉宜,那是在段宗霖递给他的一张照片上。
照片中的盛嘉宜才十二岁,十二岁就已经有了惊人的美貌,只不过看起来有些发育不良,脸色同样苍白,而且太过瘦弱,没有现在这样的好气质——她的气质是短时间内花钱砸出来的,苏静婉在这方面从不吝啬,她一直认为培养好盛嘉宜所带来的利益,要比她此时此刻的付出多出数倍。
段宗霖说这是苏静婉的女儿,那个时候她还叫盛婉,她很早之前和一个英国人生下这个女儿,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她一直没有丢弃她,反而将她带到了香江。
“她随母姓。”段宗霖说,那时他和黄智贤站在运通大厦天台上抽烟,地上落满烟头。
警校出身段宗霖长相端正,不过与盛家母女站在一起,任凭什么样的容貌都要被压过一头。
漂亮的女人总是会吸引很多男人,而若是这个女人不仅漂亮还聪明,男人就只会成为她手中的玩物,段宗霖对盛婉动心,这是黄智贤能够预料到的结果,他那样总是压抑自己的男人根本不是这种女人的对手。
“阿婉说她可以帮我们,唯有一个条件。”
“什么?”
“把她和嘉宜带出来,给她们两个一个完美的身份,成为这座城市真正的市民。”
黄智贤扔掉手中的香烟,用皮鞋碾碎:“我明确告诉你,这不可能,盛婉在那里地位很高,有很多人都认识她,而她的女儿——盛嘉宜,她有双这样的眼睛,千万人中挑一,任何人想找到她都是轻而易举。把她们带出来,就等于带着个能定位的炸弹,谁来背这个责任。”
段宗霖摇头:“如果我们不答应,阿婉就不会替我们做事。长官,你是知道内情的,她的态度很重要,我们已经努力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有结果,难道你要放弃吗?”
放弃?黄智贤当然不会放弃,只要他成功这一次,很快他就能升到总警司的岗位上,他能做到从前警司做不到的事情,他将成为一个传奇。
“不行。”黄智贤依然坚持,“这是我的底线,我告诉你段宗霖,你不要被美色迷了心窍。盛婉就算不在香江,她也有地方可以去,大马、菲律宾、越南......以她的手段,想要去这些地方不难,她非要跟你一起出来,你就不怕她怀了别的目的?不,她一定就是有别的目的。”
“她自己是可以走,但她的女儿不可以。”段宗霖说,“长官,她希望嘉宜接受良好的教育,香江是最合适的地方。”
“令人感动的母女情。”黄智贤淡淡道。
“事实上她们两个感情很淡漠,我从没有见过盛婉有为盛嘉宜想过退路,除了这一次。”
“那是什么勾起了她的兴趣?”黄智贤又掏出一根烟含在嘴里,一手拢在嘴边弯腰,去够火机上跃动的红光。
“大概是,她在盛嘉宜身上看到了,改变命运的机会吧。”
黄昏时分,天边云彩染做红霞,霓虹灯牌依次亮起,鳞次节比排列在起伏的路面上空,电线杆缠绕在广告牌中间,双层巴士从下方驶过,卷起的气流掀起唐楼窗前竹竿上晾晒的衣物,一条红色裤衩摇摇欲坠。
“长官,你应该见一见嘉宜。”段宗霖说,“然后你就会知道,真正的珠宝总是很难蒙尘的。”
“光芒太盛会害死身边的人。”黄智贤叹道,“你要为了帮她身处险境吗宗霖?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的强烈的正义感,这世界上需要拯救的男女老少太多了,多她们两个不多,少她们两个不少,丢下她们母女不管她们也会去一个新地方活下来,也许没有在香江这么好,但我们没义务实现每个人的梦想,对吧。”
“你说的很有道理,长官。”段宗霖说,“可是,我是个警察啊。”
港湾的海风吹灭了黄智贤手中的火。
他眨了眨眼睛,眼前一片白。
“我之前听说你准备去美国留学?”黄智贤打起精神问盛嘉宜,“准备什么时候出发?按照目前这个形式,你身处险境,越早走对你来说越安全。”
“你想我走吗?”盛嘉宜不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反过来问他,“你觉得我应该走?”
黄智贤说:“那要看从什么角度了,作为一个长辈,我希望你尽快离开,你还这么年轻,好不容易走到今天这一步,没有必要卷入这谈浑水中。”
“那作为总警司呢?”
“自然是希望你留下来。”
“你母亲消失的这么干脆,说她跳海死了也好,没死也罢,总之宗霖的死跟她脱不了干系,她至少也算一个知情者。我了解她的为人,她走了就是走了,香江警方没有办法找到她,一切痕迹都被抹平,唯有一个例外,那就是你。”
“她不会为了我回来。”盛嘉宜说。
“但是会有人来找你。”黄智贤说,他指了指盛嘉宜的眼睛,“只要你留在这里,真相就有大白的那一天。”
盛嘉宜想了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有必要让自己陷入险境。”
黄智贤凝视着她的眼睛,随后笑了起来。
他把一张陈旧的纸张递给盛嘉宜,脸上写满了笃定。
那是四行诗。
It matters not how strait the gate
How charged with punishments the scroll
I am the master of my fate
I am the captain of my soul。
无关紧要门有多窄
无论赏罚多么沉重
我是命运的主宰
亦是我灵魂的舵手
[ 威廉亨利(William Ernest Henley, 1849-1903)《不可征服》]
漂亮的斜体英文,盛嘉宜睫毛一颤。
“这是我写的。”她轻声说。
“你爸爸把它给了我。”黄智贤说,“那个时候你没上过任何英文课吧。”
盛嘉宜摩挲着粗燥的纸张。
“我亲自给你伪造了身份证明文件,嘉宜,你要知道这件事一旦曝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可能要遭受廉政公署调查,轻则处分警告,重则免职乃至蹲监狱。而我做这一切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宗霖,因为他是我最优秀的学生,他愿意为你们母女提供信誉担保,甚至娶你母亲,认你为女儿,他情深至此,我无话可说,我只能为了他而冒险。”
“现在他死了,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害死了他,我想为我的学生报仇可是我没有办法,那你呢嘉宜?你要选择一走了之,带着他为你争取而来的身份和你母亲留给你的大笔财产,去美国开始你的新的人生吗?”
“你可以不在乎宗霖死亡的真相,也可以不关心你母亲的死活,这是你的权力,因为你是干净的,嘉宜,所有人都有默契地避开了你,不让你卷入纷争中。可那未免太不公平了,嘉宜,凭什么你可以置身事外?”
“他因你而死,你有什么资格开始新的人生?”
“你说够了吗?”盛嘉宜打断他的话。
她冷冷注视着对方,黄智贤被她那双眸子看得心惊。
“我会留下来,哪里都不会去。”盛嘉宜说。
“这个结果,你满意了吗?”
她并不害怕,死亡于她而言,从来不是件可怕的事情,她曾经期待迎来那一天,就像迎来早晨第一抹阳光一样。
黄智贤低下头:“很好,但是我要提醒你,警方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
“我自己会想办法。”她说,“你们是你们,我是我,我会对我自己负责。”
她的迅速妥协反而让黄智贤有些手足无措:“你能想什么办法。”
盛嘉宜却不愿意再说了。
她转头看向窗外。
瓢泼的雨里,灯光昏黄,照出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树枝。
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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