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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浮生半盏”的侍从火急火燎的来温府寻念兮,“小姐,昨日那位小郎君又来了。说是吃了咱们吃食,上吐下泻,他家要咱们给个说法,不肯走呢。”
父亲与哥哥都在衙上,念兮不想叫母亲担忧,便要先去铺子里看看,“慕表姐呢?”
“已着人去平阳侯去请了。”
念兮去时,正看到“浮生半盏”门口,立着一大一小两个郎君,任由过往女眷打量。
身量高的那个男子着一身滚云头纹的霁蓝袍裾,清贵儒雅,他的五官是顶出色的,然而第一眼注意到的,却是他温和不落庸常的气度,渊渟岳峙,从容不迫。
仿佛于他而言,置身喧闹街市或是玉除彤庭,也没什么两样。
两目沉静,平和深远。
可站在他身侧的小郎君,却没有这般好的定力。挎着小脸,目光躲闪,显是拼命忍着眼泪,只怕下一刻就要落荒而逃。
正是昨日那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
然而小郎君逃不脱,因为他的肩上,还落着一只大手。大袖掩盖住了手背,露出一段细长秀致的指节。
念兮暗忖,看着情形倒不像是来寻衅生事的。她从马车上下来,走到二人身前。
小郎君一见到他,先是面上一喜,随后仿佛惭愧似的,复又将头低了下去。
念兮虽是主家,可毕竟是未成婚的女子,不好贸然开口。店里自有那懂事的管事上前,将情况一一说了。
原来这身量高的郎君是小郎君的父亲。
念兮请两人进去说话。
小郎君怯怯开口,在父亲面前,再不复昨日的趾高气扬,“这是女店,我父亲是男人,进不得。”
父子两停下脚步,双双看向念兮。
念兮被这两人神似的表情看得一阵紧张,像是她做了什么有悖伦常的大事一般,说话都有些结巴,“不,不碍事。”
她将两人带进自己与慕表姐日常的房间。
一是大街上人来人往,不好叙话,二来这包房在一楼,距门口只一条通道,并不打扰里间厢房的女眷。
三人坐定。
不等念兮开口,那男子已然出声,“鄙姓陆,今日冒昧登门,请温小姐海涵。”
他有一道好听的声线,不疾不徐,像泉水落进碧潭里,显出一种温和的况味:
“这是小儿陆淮。因昨日在贵店吃了一碗冰食,回府后便腹泻呕吐不止,家中长辈为此忧心难安,某特意前来求证。”
念兮不由看向陆淮。
后者羞得满面通红,头都抬不起,“啪嗒”一声,眼泪掉在桌案上,可哭也不敢高声,只倔强着不开口。
这会儿念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昨日慕表姐明明只给他了一碗杏仁酪,哪里有什么冰食?
这陆小郎君撒了谎,专程被父亲带到此处烧脸皮的。
念兮并未生养过孩子,可见陆淮低着头,双手不停抹泪,还不敢出声的可怜样子,心中便有些不忍。偏那做父亲的仍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还有闲心喝茶。
她一时没有开口。
陆闻笙是个久经官场的,几乎是一眼便看出念兮的慈悲。他从容的放下茶碗,如清风明月,显出一种优雅和澹宁,“请问小姐,小儿昨日是否在贵店饮冰?”
“我没吃!”
不用念兮开口,陆淮抹了一把眼泪,仰脸看向父亲,“我撒了谎!父亲责罚我吧!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不用难为别人!”
他说的豪气干云,可配上那副哭腔和不时打的哭嗝,就显出小孩子独有的可爱来。
“你一句谎话,害的老太太为你整夜操心劳累,又险些害了旁人。今日若非当面对质,你还咬死不肯承认。我且问你,是谁教你的这些魑魅手段?”
陆闻笙神色不变,更没有大发雷霆,最后这一句话,甚至是用笑的语气说出来的,但他眼中的怒气和失望却是遮掩不住。
陆淮一时被吓住了。
再端不住男子汉的架子,呜呜哭了起来,“我不想舒小姐当我的后母,她又不喜欢我,没人的时候就只让丫鬟陪我,一有人来便装作与我亲近。”
他哭得恓惶,前言不搭后语,“可老太太喜欢她,成日里叫她与我玩耍。连你也喜欢她!呜呜,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对自己下了狠手。”
他一边哭着,还不忘告黑状,“她带我出门,连我一个五岁孩童都看不住,说不定就是想我被拍花子拍了去。叫我不要占着嫡长子的位置!”
小孩子口无遮拦,念兮猝不及防下听到旁人隐秘,有些尴尬。可若此时出去,更显刻意。她只能尽力降低存在感,目不斜视,装作对桌上茶盏的花纹很感兴趣。
“呜呜,父亲,我错了,我不该任性拿自己身体开玩笑,还诬赖旁人。”
陆淮见父亲目光幽幽,心里着慌,从玫瑰椅上起身,伸手紧紧抱住父亲的腰,仰面望着父亲。
“舒小姐若是进门,定然会欺压辱骂殴打我的,阿爹,我心里害怕……”
他嘴上说的凄惨可怜,但从念兮的角度,正好看到陆淮冒出的鼻涕泡,下一刻,他毫不犹豫蹭上了他父亲的霁蓝袍裾。
念兮收回视线,却不意与陆闻笙撞个正着,见到他眼中的笑意,念兮微微一愣,看来陆淮的那些小把戏,做父亲的全然看在眼里。
“志不强者智不达,言不信者行不果。”
陆闻笙温和了语调,垂下头,清润的嗓音逐字逐句教导小儿,“君子立德,不可再犯。”
陆淮恭恭敬敬道,“是,小七记下了。”
陆闻笙这时才转头,朝念兮颔首,“小儿顽劣,今日多有叨扰,改日陆某再登门致歉。”
陆淮老实很多,“都是小七不好,险些连累姐姐店铺名声,请姐姐莫要与我计较。”
念兮自然推辞不受。
那位陆郎君是个守礼之人,事情既已说明,他当即起身告辞。陆淮坠在身后,慢吞吞跟着,眼看就要走出去,小手拽了拽父亲的衣袖。
“祖母昨夜为我操劳,我想买份杏仁酪带回去。她家的杏仁酪甜而不腻,很好吃……祖母定然欢喜,阿爹,我想买回去孝敬她老人家。”
在父亲的注视下,他越说声音越小。
明明是自己想吃,难为他小小年纪,竟能找出这样叫人难以拒绝的借口。
念兮只觉得好笑,不由看向那位陆郎君。
陆闻笙低垂着眼眸不做表态,直到陆淮变得不安起来,才听他问道,“那你想不想吃?”
“……想吃。”
陆淮重新将头低下去,“阿爹,对不起,我又耍小聪明了,我不该假借祖母之名的。”
“祖母说她年纪大了,吃太甜的嘴里容易作酸,昨日我吃杏仁酪时便想到祖母,是真的想改天带她来尝一尝。”
一个能及时改正且孝顺的孩子,总是聪明且心胸开阔的。
陆闻笙摸摸小七的头,微微笑了笑,这才转头对念兮道,“劳驾,除了杏仁酪,贵店还有什么招牌茶点饮子,都帮我做两份带走。”
念兮应好。
这里毕竟是招待女眷的店子,说完,他不肯再留,携着陆淮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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