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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前,十一月,雪落,冬至。今年是个大雪年,即便是远在江南的应天,也下了场细细密密的雪。
呼呼~
寒风扫过应天外的万里雪原,冷清日光垂洒,雪内不时有微光轻闪,宛若群星,可走近一看才知是满地散落的兵刃盔甲。
来往拾客推着木轮车,在雪原四周游荡,捡起相对完好的兵刃,准备带回城内回炉重造……离国来的人会出价收的。
偶然瞧见完好无损的大枪长刀,便足以让他们露出满意的笑……这些兵刃换来的银两,已经足够他们让家眷有滋有味生活一年有余。
只是偶尔有人回首望去身后应天,神情却渐渐带上些许复杂唏嘘。
辰国为夺回燕云十六州,十五年内六次北伐,累计调兵百万,连年征战,国力亏空,最终导致离国势大,辰国无力抗衡。
半月前,三十万大军围城三月有余,应天粮草亏空,城内百姓近乎人相食,内忧外患下,辰国末代皇帝开城投降,伴随着应天告破,辰国立国一甲子,宣告亡国。
或许是为防离军欺辱辰国皇室女眷,末代皇帝杀尽皇族,而后自缢,只余尚未继位的辰国太子,萧灵运。
为何兄弟姐妹都死了,单留他一个人活着?为何父皇不杀他?
咕噜咕噜————
一架马车在人群,尸骸与刀枪中穿行而过,辰国太子萧灵运坐在车厢内,面无表情,默然望着眼前车帘,百思不得其解。
离国太祖高皇帝念及辰国末代皇帝投城自缢,温良谦功,因此也未杀他,而是将其封为‘辰王’,迁往江右,看似封赏,实为暗贬,更为抚平民心。
你们的辰国皇室还没死绝,如果想反离复辰,就找萧灵运暗中发展图谋去,因此最近几年别瞎起事……随着辰国告破,长江以南已尽归离国所有,太祖高皇帝踌躇满志,欲几年内便夺回燕云十六州,驱逐戎人。
他乃沟通天地之桥的高手,此举……不愧武人,很狂,根本没把辰国余孽放在眼里……我给你们机会暗中发展,只要你们近几年别搞事搅乱他收复失地的大计即可。
但话虽如此,太祖高皇帝也只允许萧灵运携带少量护卫,低调出行,身边更有无数太祖高皇帝的眼线,显然……所谓的‘反离复辰’,定是在太祖高皇帝眼皮子底下进行的。
太祖高皇帝不怕萧灵运搞事,只怕萧灵运耽搁他收复燕云十六州。
这种层层监视,既是软禁,也是屈辱……毕竟遥想半月前,萧灵运还是辰国太子,不日便可继皇帝位,但如今却不亚于阶下囚。
由极尊至极卑,这种极致的反差,足以让人崩溃。
萧灵运暂时还没有崩溃,他依旧在思考那个问题……为何单留下他一人独活?
马车兀自向前,无人说话,除了马车碾过积雪的声响,再无其余杂音,满是死寂。
直到有护卫抬手轻敲车厢,“王爷,有人跟踪。”
王爷?这个称呼让萧灵运的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如今他已经不是辰国太子,而是辰王。
跟踪者其实不会武功,很快便被护卫抓来带到萧灵运面前……是个女子。
身着鹅黄衣裙,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很清秀,看上去有些呆气天真的女子。
萧灵运认得她,乃是东宫沽酒侍女……虽然是个沽酒侍女,但脑袋笨笨的,做出过用酒喂花的糗事,因此他印象深刻。
那时候她还被东宫的嬷嬷教训,是萧灵运瞧见后为她求情,才免去责罚。
似乎是叫衣儿。
“你跟踪我作甚?父皇便早散给你等财物,归乡去吧。”国家已破,亲人皆死,萧灵运心底沉重,面无表情,说话的语气也便谈不上好,道。
衣儿站在马车外,仰着脸望着萧灵运,冬至缘故,天气寒冷,小手与小脸皆是红扑扑的,呼吸间,口鼻也有白气吐出。
听到此言,她才恍然想起什么,自袖中取出一锭银子,踮起脚尖儿,高高举起,递给马车上的萧灵运,“太子去江右免不了吃苦,这些银子我都给你……我,我就是沽酒的,没领到多少银两,对不起……”
她还叫萧灵运为太子。
萧灵运微微一愣,望着她通红小手高举着的银锭,沉默几秒,后默然放下车帘,坐回车厢,嗓音自车厢内传来,“回乡去吧,我不缺你这点银子……再给她拿百两纹银,她一介姑娘家,出行不易。”
护卫默然取出银票递给沽酒侍女。
她没接,而是双手趴着车窗,朝里面喊道:“太子,我,我想和你一起去江右……”
萧灵运没有回答,只是默然抬手,马车便自顾向前。
他这种阶下囚,落水狗,丧家犬,没有脸面再见任何一个相识之人。
“太子,太子——”
马车后还能听见沽酒侍女的呼唤声,后这声音渐渐遥远。
行路一天,已至深夜,来至一处镇子,住进客栈,护卫取来晚饭。
今天是冬至,按照江南的习俗,该吃汤圆……但汤圆汤圆,阖家团圆。
而且,辰国皇室,代代冬至都吃饺子……因为这是燕云十六州的习俗,他们是在以此谨记,失地未复。
萧灵运默然望着碗中冒着热气的汤圆,没有动筷,只是默默饮了三壶酒,上榻安歇。
一夜过去,客栈外风雪连天,可听‘呼呼’风声。
天色微亮,萧灵运默默起身,一夜未眠,来至客栈外,却兀的瞧见客栈外的石阶上,蹲坐着一个人……那位沽酒侍女。
她不会武功,双腿走不过马车,因此萧灵运休息时,她仍在风雪中赶路,此刻裙摆上满是泥泞痕迹,狼狈不堪……好好一位清秀的姑娘家,将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她蹲坐在客栈外,点着小脑袋,将睡未睡,似乎是因为寒冷,双臂紧紧抱着小腹,听到脚步声,忽的惊醒,连忙起身,“太子……”
萧灵运狠着心,面无表情望着她,“为何睡在这里?”
“我,我不知太子住哪间房,怕一进客栈,就与太子错过,只能待在外面……”沽酒侍女好似做错了什么,垂下小脸。
萧灵运沉默几秒,而后问:“何不归乡?”
“没,没钱了……”沽酒侍女不好意思垂下脑袋。
萧灵运疑惑看她,“发生什么了?”
说着,他便准备自袖中取银票。
继而便见沽酒侍女松开紧紧抱着小腹的双臂……一油纸被她抱在怀中。
她被冻得小手通红,不住轻颤,拉开缠着油纸的系带,将其拆开,却见内里竟是十几个饺子。
萧灵运愣在原地。
呼呼————
寒风夹杂着雪花落下。
沽酒侍女朝萧灵运笑,“昨天是冬至啊,他们肯定不知道太子向来都是在冬至吃饺子的……他们不知道,我知道的,但这镇子没卖饺子的地方,我就花银子,借用某户人家的灶台,为太子现包了十几个,您尝尝?还热乎……额,不,不热了。”
沽酒侍女垂眼看去,饺子在她怀里,早已被她睡梦中无意识挤压成了面肉粘黏的坨坨,更是一片冰冷。
她抽了抽鼻子,一个不会武功的姑娘家在荒郊野岭追着跑了几十里路不哭,一个人可怜巴巴蹲坐在客栈外不哭,现在却忍不住开始掉眼泪。
萧灵运望着忍不住哭泣的沽酒侍女,想起以前种种……但他已经不是辰国太子了。
这沽酒侍女就算跟着他,也只是阶下囚的侍女,天生低人一等,不得自由,就算是遇见什么危险,他也没有能力护着她。
他什么也没有。
萧灵运抬手接过油纸,吃了口这冷冰冰,面肉粘黏的坨坨,后道:“你回乡吧,我给你银子。”
“不,我要跟着太子。”沽酒侍女执拗望着萧灵运。
“跟着我又能如何?”
“伺候太子。”
“我不是太子,你也不是侍女……回乡找个好人家吧。”
“太子就是好人家。”
“待去江右,终身软禁,寸步不得出,你当我侍女,也会如此,你就这么笨,连这都不明白?真以为他封我为辰王,我就是一个王了!?”
“我不在乎太子是太子,还是辰王。”
“说什么胡话?你的卖身契早就被撕了,已经得了自由,何必跟着我受苦?”
沽酒侍女久久凝望着萧灵运的眼睛,而后忽的一笑,自袖中取出一张纸。
萧灵运一顿。
正是她的卖身契。
沽酒侍女将其塞进萧灵运手中,低声道:“没撕的……我不让嬷嬷撕的……”
风雪连天,寒风呼啸……两行清泪。
沽酒侍女说她出身临安,幼时是富家女,只是因萧灵运的爹爹曾救过她爹爹一命,才将她送进宫,伺候萧灵运,以偿圣恩。
她可以回江南,回娘家……但她就是要跟着萧灵运。
两人是在前往江右的路途成亲的,那是一间废弃道观,行至此处,暂且歇息,两人说成亲就成亲,毫不犹豫。
道观后有条小河。
买了酒,衣儿将酒壶放进河水里,对萧灵运得意道:“这酒啊,还是用水浸凉了才好喝,所谓‘三浸一饮’,冰香唇齿,这第一浸啊,就,就是……额,嬷嬷当时说什么来着……”
沽酒侍女忘了,她确实笨笨的。
萧灵运知道她喜欢花,时常在路途中摘些野花送她……她不收,反而埋进土里用酒去浇,说是想培育出一种用酒浇灌,盛开后又有酒香儿的花。
萧灵运问她为何。
她回答说,“太子喜欢喝酒嘛,我在宫里看见过好多次了……等在后院种满这种有酒香的花儿,太子不得开心死?”
其实无需种出这种花,萧灵运就很开心。
但路途的温润和曦并未持续太久……不知为何,他们的踪迹暴露,有戎人高手越过长江,杀尽护卫,将两人劫持,带去京师软禁。
放话天下,若想救回萧灵运,便提供错金博山炉,亦或琉璃四玉的线索。
萧灵运一被绑,忠心辰国皇室的人大多坐不住……但他们也不知老皇帝将错金博山炉藏去哪里儿,无能为力,只能暗中乔装打扮,潜入京师,意欲救主。
萧灵运会武功,但武功再高,又如何能在戎人国都逃走?
反正即便去了江右,也是被软禁,如今不过是换个地方……萧灵运如此安慰衣儿。
戎人知道萧灵运作为辰国太子,可利用的地方不少,因此并未过于刁难他,只是在大内提供了间小院供两人住……虽然被软禁后,不得出屋,但好在没有生命危险。
两人只得暂且随遇而安……已是习惯了这种命途多舛的生活。
生活本就有不许不如意的事,每个人都当学会习惯……他们不会不明白这道理。
衣儿并不后悔,早她在决定跟着马车时,便已做好未来命苦的心理准备。
她在软禁时,仍然琢磨着怎么培育出酒香儿味的花,但她笨笨的,尝试几年也无果。
而萧灵运虽然随遇而安,却不认命,没打算一辈子都被囚禁,他想方设法与外界联系……大多以失败告终,每次被戎人识破后,都免不了一番皮肉之苦。
受完责罚,一瘸一拐回到院子,堂堂辰国太子,好不狼狈,活像一条被痛殴的瘸腿狗。
但他心底并不悲戚痛苦,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还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等待着他,等着他回来。
回到院子,那个人依旧为他沽酒。
每每,萧灵运都会笑,因为他知道,即使他失去了一切,这个人依然会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着他。
他虽然命途多舛,但其实自认为,很幸福。
软禁期间,衣儿生了个女儿……取名酒儿。
是衣儿给取的,她说这名字像她。
后来,离国太祖高皇帝短短不足一年便整合长江以南的势力,发兵北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以晋地小西天和燕云剑宗为首的江湖门派,也暗中起事,京师乱作一团。
萧灵运借此机会,终于联络上潜伏在京师的自己人,借此机会,趁乱离京……但戎人只是乱,而不是亡国,当即派兵去追,一片混乱中,萧灵运与衣儿不得已分开。
萧灵运抱着襁緥之内的酒儿,策马而逃,他才是辰国太子,怀中抱着的是辰国皇室子嗣,明显比衣儿重要,戎人大多去追他。
这才为衣儿争取了逃走的机会……毕竟她怀有身孕,行动不便。
咕噜咕噜————
马车仓皇而行,衣儿掀开车帘,眺望着远处那抹小黑点。
风雪连天,喊杀震天。
这一次,她没办法再一个人趁夜而行,执拗追着那个人。
两人不会知道……这就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见面。
戎人追杀萧灵运千里之遥,哪怕京师被破,他们也一直在追杀萧灵运……不为别的,单为错金博山炉。
国虽没了,但得到错金博山炉的机会还在,因为他们在追杀中恍然察觉,绛珠玉居然一直在萧灵运身上。
他用辰国数代人钻研出的秘法,将绛珠玉置于体内,所以他们才一直恍然未觉。
不单是戎人在追杀萧灵运,就算是离国太祖高皇帝夺得天下后,一样暗中派了密探,监察江湖,搜寻萧灵运的踪迹。
此刻燕云十六州已被夺回,就该安定江山……萧灵运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只要他还活着一日,那‘反离复辰’的愿景就一日不会消亡。
拜此所赐,萧灵运在江湖寸步为艰,几乎没有度过一天安生日子。
当时江湖上,便有这么一个男人,他抱着襁緥之内的婴儿,提着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隐姓埋名,四处奔走。
堂堂辰国太子,从阶下囚,转眼又成了名江湖浪子。
日子过得很苦,但他依旧不为所动……他坚信自己的夫人还活着,他坚信有朝一日,一定能夫妇重逢。
但四处在江湖奔走也不是办法,萧灵运可以浪荡江湖,过着吃上顿没下顿,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生活,但他的女儿不行。
于是他便去了青城山。
那时候,青城山上还没有青连天的存在,有的,只有满天飞舞的翠意与细雨。
他寻到山内一处极为隐蔽的山谷,修建地宫,修缮木屋,引水为泉,洒下鱼苗……竭力让这个地方适合居住。
等酒儿饿肚子,就带着她一个人下山,去都江镇舔着脸问那些为人妇的少妇讨奶喝。
都江镇远没有六十年后繁华,这里人口只有千人上下,街坊邻里都认识的,直到有一天,这位抱着婴儿的江湖客忽的出现,虽然时不时都会消失几个月,但他也时不时会带着小女娃来镇子上逛逛,为她买些糖葫芦之类的。
都江镇有位卖酒的女掌柜,时常帮萧灵运照顾酒儿,像是换尿布,教她些女孩子家该知道的事,都是她来帮忙的……萧灵运每每都从她那里买许多酒。
她问:“你喝的了这么多酒吗?你给小酒儿起这个名字,莫不是个酒鬼?”
萧灵运每次都笑一笑,“不是的……我有夫人的,是她给娃娃取的名字。”
“是吗?”女掌柜愣了下,笑着问:“那她现在在哪儿?什么时候带出来让乡亲们见一见?”
萧灵运摇头,每次都笑着说:“会的,会的,一定会带她来与你们见一见的。”
等过了几年,酒儿记事后,萧灵运便在青城山的木屋前修了桩木人。
萧灵运教酒儿辰国皇室祖传的武功——挽无辰。
每次他离开青城山,前去江湖找衣儿时,便是酒儿一个人对着木人练功。
酒儿年纪很小很小便一个人在山谷住着,她已经习惯了爹爹时常失踪……她很孤独,但她已经习惯了。
就像她的爹娘。
无论生命中有如何不如意的事儿,都该学会忍受。
爹爹干什么去,她一直不得而知……她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
例如,萧灵运总是自镇子中买来酒,自己不喝,反而去浇花……大多花都会被浇死的。
每每酒儿问时,他都温和地笑一笑,只是说:“爹想栽出一种盛开时,有酒味儿的花。”
“为什么?是因为我叫酒儿吗?”
“差不多吧……”
一年一年过去,萧灵运与酒儿在青城山,度过了不知多少个春夏秋冬。
萧灵运不愿国破家亡的重担压在酒儿纤细的肩膀,向来没对她多说自己的身世。
他还活着,没必要将这些担子交给酒儿来扛。
但萧灵运当初带着酒儿逃离京师时,被戎人追杀,受过不知多少伤,来不及细细处理,日积月累,年岁渐深,也便成了暗伤……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
多年来,未曾找到妻女的心理压力,也在摧残着他的身体。
渐渐的,他待在青城山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有时在青城山一待就是半年。
不是教酒儿习武,便是默默培育花。
山谷附近,种满了花,花瓣迎风飘舞,香气四溢之余,带着酒味。
但并不是萧灵运培育出了花开时有酒味的花,而是用酒液近乎洒满了整座青城后山。
这是座有酒味的山。
唯有这座山的花,盛开时会有酒味。
萧灵运面容俊朗,态度温和,时常帮都江镇的乡亲们处理难事,有山匪会找他,屋顶漏雨也会找他,因此镇子上有许多女人追求他。
但萧灵运每每都笑着拒绝。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二十年后,在暗伤与心病的摧残下,萧灵运病逝于青城山上。
直到他死的那晚,才将一切都告诉酒儿。
酒儿默然听着,萧灵运死后,她将爹爹葬在山谷之内。
她默然望着碑,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又将坟迁到了山谷上方的一片平地,后亲手将这片平地种满了花,宛若众星捧月聚在坟旁。
酒味的花,种在隐蔽的山谷内,娘亲就闻不到,找不到了。
若是种在后山,将那里种满了花,娘亲闻到酒味儿,是不是就能找到爹爹了呢?
洪天二十年,酒儿一席白衣,腰间挎剑,站在坟前,举目四望,满是花海。
她将一壶酒洒在坟前,后牵着马,离开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
去了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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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儿留给赵无眠的小册子,写的,便是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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