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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已爬出地平线,但太阳还未下山的时辰,两个提灯的赤色小狐狸前来,把幽幽别院照的昏黄。池墨隐驻足在院中那棵歪脖子梅树边,大抵是气候不合,梅树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微微仰头凝视着纤细枝条上唯一一个小花骨朵,也许心中猜测它是否还会开放。
余晖实在是美,同灯光抹在他的下颌、薄唇之上,眼睫边好似泪光点点。一双含情目回转之间,那花骨朵在瞬间如同昙花一现,砰开花瓣,狠狠绽放,随即又急速枯萎,片片焦黑,最后零落坠地。
若不是身形颀长,肩宽腕粗,远看之下会将他误认成女子。
雾北换了身衣服从屋里走出来。身上的衣服走镖来时的相似,是池墨隐在白日间找人按她的尺寸抓紧重新做的,这里也没什么鲜艳颜色,灰布黑衫的。不过他应该是特意强调了要贴身些的,至少这次若是逃起来,不会再被抓住了。
“你干嘛把它弄死了?”她得了新衣服,但气还没完全消,看他刚才吹熄了花朵,便有此问。
他像看玩闹的孩子一般看她,眼神也渐渐柔和下来,不似昨晚那般狠厉:“本道在让它活。”
她撇撇嘴:“都死了,还活呢。”
“不让它死,它根本没有开的机会。”他收回目光,“它早已死在枝头了。”
“懒得跟你扯。帮你办的事办完了,你说师兄跟庄主有关系,但我现在都没瞧见他,他人在哪呢?你可别唬我,我四处都找了……”越说声音越轻,心中也没个底了,她咽了一口,不知眼前这个拿捏生死之人是否可以真正信任。
“一会就见分晓了,赴宴吧,”池墨隐似乎有一丝笑意,“你定是饿了。”
“去就去。对了,你还要赔我的帽子,别忘记了!”
“自然。”
日色渐隐,幽幽石子径上三点光晕——两个是灯,还有一个是反光的朱玉葫芦。
她被前面摇摇晃晃的朱玉葫芦吸引住目光,到底是什么宝贝,什么都能倒出来……转念又记起师哥最爱用葫芦装酒,说是酒坛子比不了葫芦装出来的香……雾北沉沉的叹了口气,口中的热气在北国之地四散崩离。
但愿如他所说,见到庄主就能找到师哥。
小径之后通了大路,顿时是灯火通明如昼,叫人睁不开眼。雾北眯起眼细看,大小灯笼火烛在路两旁照的火光冲天,前面长长的台阶通往大殿。白天来时只远远看了个大概就被追兵赶着走了,现如今切身站在其面前,方能感受高大门楣之下的威压。
大门正中,一团火红。
那是……她凝神一瞧,顿时吓得脚步都噤了声。
一头红皮黑纹老虎正伫立在大殿门口,火光映照在那双圆目之中,不怒自威。见池墨隐前来,老虎微微笑,胡须随着翘起来,但在她看来,更像是猛兽龇牙。
走近了,便瞧得更仔细了,她躲在池墨隐身后,暗自窥视眼前这高大的妖城庄主。老虎毛色鲜亮无比,身着战甲里衣,再一看,原来大殿内主位边上正架着那一身金光闪闪的战甲,那护心镜在光线下熠熠生辉。
真是气派……她心中连连咋舌。老虎与池墨隐搭话之际,她细细打量,才发觉这猛虎粗大的脖颈上竟挂着一只金锁,金锁似乎小了些,正好箍住脖子,隐没在赤红的毛发之间。
那可是比自己手指都粗的纯金的长命锁,雾北恨不得冲上前扯着他的领子看个仔细,无奈老虎点头之间,毛发又隐去了金锁的光泽。
好大一头猛虎,好大一只金锁。实在是不搭配。
猛虎自然高居主位,雾北随着池墨隐入了上座。
大殿内袅袅笙歌,酒肉香阵阵扑鼻,她眼见在座的都未动筷,便谨守礼仪端坐着,看着眼前盖着盖的盘子,想着什么东西能做的这么香。
“诸位,我风啸庄背靠精矿,连年收获颇丰,上贡给千秋池的贡品也是最多。边上毒峰城那老妇司马怀安坐吃山空,已无甚珍品上贡,却享受着同咱们风啸庄一样的待遇,我万斯年实是不能再忍,”庄主厚实的虎掌举起酒碗,“今夜我请来池道长助阵,咱们就夺了她毒峰城,杀了那老妇自己做主!”
“杀!”大殿内一众小妖欢呼雀跃,众人纷纷举碗饮酒,雾北环顾四周,看边上池墨隐也端起碗,便放心大胆地喝起来。
烈酒入喉,有点胆向两边生的意思,看那老虎也没来时那么害怕了。
听大老虎的意思,她也逐渐理解了进城之后那些辉煌气派。毕竟背靠矿产,难怪奢侈到用精细打磨的精矿做城门,也难怪敢直接夺了送往毒峰城的贡品据为己有,原来是想着今夜跟他们火拼,自己直接做了两城城主。
“道长愿意助我,我自然不能亏待了道长,来人,上好菜!”庄主大爪一挥,殿内便溜溜来了一排小狐狸,手上细心捧着托盘,盖子底下细微散出的香气勾的雾北鼻子都找不到方向。
池墨隐并未起身,只是拱手抱拳答道:“谢万庄主款待,但我所来只为一件东西。”
“云斗沙嘛,我知道。我派去的探子报了,那云斗沙就在毒峰城老妇妆台之上,今夜攻了城,云斗沙自然是道长的囊中之物。来,吃饭!”他哈哈大笑,粗壮的虎尾在桌边一起一落的轻轻拍打着,像个慵懒晒太阳的小猫。
雾北眼瞧着小狐狸将盘子端上自己的小桌,斜着眼看看池墨隐无动于衷的样子,又默默放下筷子,装着严肃等小狐狸把菜上完。
盖子一揭开,腾腾热气迷了眼,她歪着头想从缝隙看个究竟。
烟雾散去,鼓乐声起,大殿内该吃吃该喝喝。
她举着筷子的手停住在半空。
眼前是一颗椭圆形的东西,烹制得奇香无比,但总觉得这个形状不太对……她迟疑,转眼看向池墨隐,他也看过来了,眉眼一压,却不知道要表达什么。雾北用筷子扒拉两下那盘中之物,肉块从中裂开,汩汩鲜血混合着不知是什么的肉丝从里流出,口鼻中的香气一下就让人反胃。
“这是什么东西?”她也不敢高声语,只能求助一般低声问边上的池墨隐。
他还未作答,却被那老虎听了个仔细,老虎甚是得意的扬眉一笑:“小妮子没在我们妖城呆过吧,这是你们人域贡来的东西,金贵着呢,一般可吃不着。今日你们是我风啸庄的贵宾,自然想吃多少有多少!”
人域进攻的东西……她眉头紧蹙,人域进贡精矿珠宝,贡女奉男,却不曾进贡过这样的……
“还不知道么,这可是我今早亲自挑选的贡女挖出来的心,旁人哪有这个待遇啊,你瞧那外头的,能吃上点腿肉都是福气了。”
他的声音字字刺耳钻心,在脑子里来回炸响,好像每个字都听见了,但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她怔怔的,根本无从思考。
“贫道这侍从年岁不足二十,尚是小童,哪里吃得上人心,庄主不必见怪。况且贫道出自人族,修行也不以食人为辅,望庄主见谅,贫道二人受不起庄主如此大恩。”池墨隐斜了一眼紧咬牙关,浑身发颤的雾北,暗示她别轻举妄动。
庄主从主座上走下来,手中捧着那颗人心,血同赤色的虎毛混为一体。他直直的走到雾北面前,俯下身,一双铜铃般的虎眼平视着她。
“实在是小不点儿,才活了几日,确实见识短浅。”他话落之后,便当着她的面,将那颗人心囫囵吞下,尖牙上挂着血珠,丝丝挂在嘴角的胡须上,似乎意犹未尽,想要生吞活剥了雾北。
所以,她大概是终于想明白了。为什么进城之后根本没看见贡女,为什么城主府内侍奉的是狐狸,而根本不是本应看到的素白贡女……所以……所谓的进妖城侍奉一辈子不过是一场谎言,贡女只是……如同羊圈里的羔羊一般,在不知何处的阴暗角落,等着被端上他们的餐桌。
还美名其曰修魔的材料。
所以……她空洞的目光穿过眼前的老虎,不知落在何处。
那天,她还安慰那个比自己小许多的姑娘,说进妖城侍奉自然是花不完的金银,也只是为她织了个不牢靠的梦罢了,用这个梦送她进了虎口。甚至不知今日盘中,是否就有当日同行的女孩。
人族和妖族千百年来不变的规矩,所谓的上贡,所谓的和平,都只是建立在把人族无辜的少女当食材送往妖域,以求得所谓的一时平安。
……真荒谬。
没有人活着从妖城出来,所以从没有人知道其中真相。人族只知道,贡女去了妖城一生无忧,自己在人域也能过得平安。
真是可笑,实在是可笑。
脑中混乱的事和从前种种还未来得及想完,她只觉得脸上温温的划过什么东西。
“道长,你这侍从是胆小还是……?我倒是奇怪,”老虎凑上前用爪背拭去她脸上的泪,“你们吃鸡鸭的时候,难道也要心怀悲悯么?”
池墨隐搭上庄主的手腕,不让他再使劲,道:“鸡鸭未通灵智,怎可同人族相提并论。”
庄主的虎爪没有丝毫移动,但微微歪头,脖颈上的金锁叮叮作响。
“在我们妖族眼中,这样的人与我们而言就是未通灵智。池道长,你自诩人修渡魔,这一路上修得艰难,虽年逾三百岁,连我都要尊你一声长辈,但你真是悟得不彻底。”庄主眼中不知是怜悯还是不屑,“你们吃的鸡鸭鱼肉,通了灵智便也成为妖族,照你们这么看来,你我之前岂不都有互食同族的滔天血债?”
她恶狠狠地咬着牙,牙关津津生甜,血气冲心,满口鲜血。
他腹中不知有多少人命,他却说自己食人跟人族吃鸡鸭无异!
大殿之内,众妖噤若寒蝉,唯有上座三人僵持不下。口鼻气息吹动毛发,鲜血滴滴混入衣料,是此地唯有的动静。
“报——”不知何物一溜烟窜进殿内,伏在庄主脚边,“毒峰城遣人送来贡女数十名,说是来献舞的,愿意以此和咱们风啸庄和谈。”
沉寂僵硬的气氛终被打破,老虎松了手,雾北刚要奋起,池墨隐趁机按住雾北握着龙刃的胳膊。
“和谈?她还有什么资本跟我和谈?罢了,现在人在哪?”
“已在城外。”
“传进来吧。”庄主一甩尾,坐回主座,轻轻捻着那圈金锁,“既然有歌舞可看,那咱们稍候片刻也未尝不可。来人,给道长换上人族的酒菜。”
池墨隐的手未太用力,但雾北就是动弹不得,眼前小妖来了又去,桌上饭菜几经变化,她都好像视若无物,满眼热泪已模糊一切,就连殿内那群外来的贡女所跳的舞蹈也未见分明。
“别冲动,枉送性命。”池墨隐渐渐松了手,“为别人打抱不平毫无意义,正义太过便损身折己。”
她呆呆的望着眼前笙歌四起的大殿,贡女们打扮妖冶,跟着那张大鼓敲出的鼓点翩翩起舞,不知那鼓面是否也是少女人皮所制。
舞毕了,铃铛声叮当一串,好轻盈走进一位更为美貌的女子,眉间一点朱砂痣,眼波汪汪惹人怜爱。只是面纱也掩不住神色凄凄,她怀抱一柄琵琶,说是献给庄主的独舞。
琵琶声如珠玉一般四溅在地上,拨弦之间好似激起千层浪。带着铃铛臂环的手抱着琵琶抬起,牵动身上衣料轻盈飞舞,铃声阵阵,伴随着琵琶乐声,她脚步越起越快,已然是人琴合一的境界,大内凝神都在她一人之上。
池墨隐倒对美人没什么心思,反倒轻瞄座上的万庄主。庄主看似听得饶有兴致,但尾巴拍打的动作已然停了,似有几分不耐烦。池墨隐心下基本有底,今日一战在所难免。
琵琶声骤然收住,但铃声却未断绝。
不对!
就连雾北都听出其中有异,还未来得及反应,琵琶女手中已不见琵琶,只剩一柄短刃飞身刺向座上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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