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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花园只剩下了三个人。崔悯本欲走,忽然改变了主意,命令姜折桂和柳奕石先走了,一个人站在凉亭外的古银杏树下慢慢地踱步。仿佛陷入了沉思。花园里空无一人,一侧花圃里种着十多亩芍药花。微风吹来,朱红粉红的花枝花朵像潮水般起伏着,荡起了满天的粉色花瓣雨。浅青色锦袍的纤秀少年轻叹了一声,望着空寂无人的庭院,幽幽说:“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出来?”
这一句话,把一个人吓了一跳,险些摔倒了。正是从月亮门悄悄走进南花园的范明前。她刚走进南花园就望见崔悯等人。大吃一惊,本能得回避了。就近躲在了花园墙根处的几盆大盆景树后面。墙根放置了一排大彩瓷花坛,栽种着各种树雕花雕,或者养着水莲红鲤。有半人多高,两人环抱粗,硕大无比。明前立刻机灵得矮身蹲在一个彩瓷花坛子后面,眺望着三人说完话两名千户走出了花园门。
真是冤家路窄。她越不想见什么就越遇到什么。她想趁着人们不知道的时候找到任性跑掉的妹妹,就能遇到锦衣卫同知。这号称数百亩大的“荀家园林”也不大嘛。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跟崔悯碰面。两个人即不是朋友,也不算仇敌,相对无言,转身就走又不礼貌。在这么个黄昏偏僻的花园里遇到了这么个尴尬人。干脆就不要打照面了。明前决定躲避一会儿,等锦衣卫同知走了再走。没想到崔悯一口就喝破了她的行藏。她只好苦笑着地探出身,跟他打个招呼再走。
她正要说话,便听到花园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娇笑声:“你又发现了?你的眼睛真尖。”
一个朱红色人影已经扑出了芍药花丛,轻盈地走到年轻人身前。带来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手中的折扇也亲昵地打了下崔悯的肩。
崔悯含笑说:“你知道捉迷藏也难不住我,还要每次都来试?公主殿下。”
朱红色长裙的女子娇俏地转了个圆圈,霓纱般的裙裾飞扬起来,像层层透亮的云霞。她清脆地笑了:“就是知道每次捉迷藏都会被你捉住,才更加不服。才更加想来试试你的。哼,总有一天我会让你捉不到的。”说完后也忍不住笑了。
是益阳公主!明前俯在大花瓷坛后面,身子半起半蹲得僵在那儿了。额头冒出了汗,差点没歪倒在花坛上。是益阳公主在跟崔悯捉迷藏,崔悯一口喝破的人是公主。
真是吓死人了。明前也差一点跳出来了。她微微苦笑,随即发现她现在躲在彩瓷花坛子后的样子,反倒进退不得了。她立刻想到,公主既然跟崔悯打闹说笑,肯定不喜欢被其他人看到,她又何必出去讨人嫌呢。还是趁他们说笑时寻个机会悄悄溜走吧。她只好又躲回了彩瓷大花坛后面。
夜风微起,明月渐升,苍穹中的云朵也仿佛镶上了一层银边。明月照耀得大地变得朦朦胧胧的。花园、亭台、树木和人影都笼罩在银沙般的月色里。益阳公主清凌凌的笑声又传来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真美啊。这个荀家园林,真像山温水暖的江南,或是琼楼玉宇的仙境。我真想永远住在这儿不走了。你说这里美吗?崔悯。”
“很美。”崔悯答。
“是啊,很美。比皇宫还要美一些呢。皇宫已是天底下最美仑美奂富丽堂皇,闾阎扑地钟鸣鼎食的仙园奇景了。这里好像比皇宫还要更奢华富丽。花木楼榭都是精雕细琢的江南风景。真像我小时候经常去玩的御花园南宛啊。对了,崔悯,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经常去御花园捉迷藏呢。”
“……”崔悯瞥了一眼她。
益阳公主脸带红霞,心情愉快:“那时候我年纪很小,还在御花园里迷过路呢。那里地势复杂,假山亭台也很多,于是我们就专门去那儿捉迷藏玩。那时候我经常输,很不服气,觉得我是个堂堂公主,怎么能输给小伴读的你呢。有一次,我发誓要藏在一个最不好找的地方,让你永远也找不到。谁知道我找躲藏的地方时,不小心掉进了御花园角落里的一个干涸,待清理的小荷花池塘。小池塘有两人高,池塘水放干了,只剩下了淤泥和干枯的荷花。我为了让你找不到,就闭着眼睛跳下去。谁知道一跳下去就陷进了淤泥,再也爬不上来了。我吓坏了,那里很偏僻,叫人也没有人理。果然过了两个多时辰,你也没能找到我。我却越来越害怕。”
“太阳快落山时,你还是找到了我。看见我摔进了干涸小荷塘也吓白了脸。你也吓坏了。”益阳公主取笑着崔悯。但声音娇媚柔软,带着撒娇之意,轻飘飘地传过来:“你二话不说,也跳下了池塘。抱着我往上托,但是池塘太深太滑,我爬不上去,又摔下来。两个人都滚在淤泥里变成了泥猴子。我忍不住要哭,你急忙又是说笑话又是吹柳叶的,哄着我不哭。说一哭就永远出不去了。吓得我也不敢哭。后来才知道,你是怕惊动了皇宫的太监侍卫们,惹来大麻烦。”
崔悯听她诉说着往事,神色淡淡的。眼睛习惯性地扫视着花园,手不经意地惦惦身旁树丛的叶片,又放下了手。
范明前一边听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往墙根处移。心里暗暗叫苦,这两个人能不能别在这儿“回忆往事”了?这会儿天快黑了,有什么地方不好谈心,非得在这儿谈天说地呢。
公主笑盈盈地说;“我当时被你唬得死死的,真以为永远爬不出黑泥坑了。还想着一辈子都变成这么脏兮兮的泥猴子模样儿,父皇岂不是更不喜欢我和哥哥了。那还得了。那天下午是我记事以来,最恐惧的一天了。你在我身边又是拧绳子,又是挖墙洞的,不断地想办法推我上去,却又一次次地滑下来,摔得大家都快架散了。”
“我又累又怕,全身上下都是污泥脏水,想着肯定会被人发现了。会被母妃哭怨,会被父皇狠狠责罚。父皇是个很严厉的人,一生气就用乱棒子打死人的。我终于吓哭了。觉得这辈子都逃不出这个脏兮兮臭哄哄的臭水池了。我心里暗自祈求着神明快来救我,发誓着如果有人救了我,一定要好好报答他。最后,神明没有来,还是你想出了好办法。你脱下衣服,挖出下面的淤泥,用衣服抱起做成泥包,垫高了地势,自己先爬上去,又抱着我举着我推我上岸。我拼命得乱爬乱蹬终于爬上去了,却不小心蹬翻了你。你从泥包上摔下去不动了。”
“我吓坏了。那时候,我跌跌撞撞得跑回了自已的宫殿里,竟然连回头看你一眼都不敢。回宫后女官们见我摔伤了,怕被责骂,都吓唬我不准说出去。我更不敢叫她们去救你了。我怕女官们骂我,又怕你摔死了,害怕得哭了一夜没合眼。第二天就生了场病。隔了两天我病好了些,才看见你回到了御书房侍候。才知道那天有人路过荷塘也救了你。才知道你也脱险了。”
“我好几天都不敢看你,怕你记恨我。恨我你跳下泥塘救我,我却没回去救你。直到有一天,你隔着人群对我笑了笑,我才知道你没有怪罪我没去救你。我又惊又喜,当场就激动地哭了。把周围女官都吓坏了。”
“……你对我真好,崔悯,你对我真好啊。我一直都记得呢,你对我的好,恐怕我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夜风中送来了公主的喃喃细语。声音虽淡虽轻,但字字铿锵有力,饱含情意,仿佛像刀刻斧凿般的一句句刻入了人们心底。
明前听呆了,没想到这位端庄肃穆的公主,也会有这么深刻的往事激烈的感情。她听得忘记了后退,原来这两个人是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的交情啊。
崔悯半垂着眼帘,微微摇了摇头。脸上云淡风轻的,似乎没把这些当回事。
公主缓缓地摇头道:“你对我很好,我都记着呢。我知道这种好是多么难得的。皇宫是天底下最冷酷无情、暗无天日的地方。那时候,我的哥哥是个不受宠的二十多个皇子中的一个,我们的母妃也是个胆小懦弱不会讨父皇欢心的上百名嫔妃之一。那些宫里的女官太监们就登高踩低地欺凌我们,连我们的日常用度也苛扣。我吃的饭都是冷的,练习宫规时稍有差错,就会被她们毒打。因为我们没钱没势去买通太监大臣们为我们撑腰。我的身上手臂上经常都是伤。你偶然看见后就大怒。第二天故意当着皇上的面撞倒我,令父皇发现了我身上的伤痕。随后一巴掌打了教养女官,大声喝斥她,‘即使是教养公主的女官,占了天地君亲‘师’的师恩。也得遵守‘君’恩。公主是君,你这种下人怎么敢毒打‘君’!”
“一句话骂得父皇也面上无光。暴怒地杀了处罚了一批我宫里的女官太监。从此后我才吃上热茶饭,有人来侍候。我永远忘不了你曾经为我做的。”
崔悯目光怜悯地看着她:“女官们欺凌公主,是大罪。谁看到都会禀告皇上的,公主不必感激。”
公主浅浅一笑,眼中却晶莹璀璨,似是带着水雾,摇头说:“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这么做的。后来,你长大了,做了侍卫,经常外放办差。当时洪贵妃的家族和皇商们勾结,权倾天下。一个卖花岗石的皇商走了洪贵妃的门路,想向皇上迎娶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做妻子。皇上不得宠的亲女和侄女儿有三十多个,选中了最不起眼的我。那时我才十岁,向母妃和哥哥哭求不愿意嫁给南蛮来的皇商。他们也只能默默垂泪,改变不了什么。我偷偷哭着对你说,不是嫌弃皇商,是受不了这份委屈,不想被洪贵妃卖掉。又是你,暗中与朋友想办法查抄了那皇商的进贡车队,在里面发现了进贡贡品以次充好。使人一状告到御前。搞砸了那皇商的差事和帽子。替我釜底抽薪,解了这一局。”
崔悯平静地说:“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男子,还想娶十岁的皇女,真是丧心病狂。洪贵妃家收了他五十万两银子,能豁得出脸面,不要脸了。但是维护天子尊严却是东厂职责。我们怎么能看着发生这种笑话?更何况那皇商以次充好,欺骗朝庭。是他自寻死路与我们无关。”
益阳感激地望着他,柔声说:“你一直对我很好,很好,非常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后来,你养父伍大太监和刘太监帮我哥哥击败了太子和诸位皇子们登上皇位。这种朝庭大事我不懂,但是我感激你为我们做的。崔悯,你的好意我永生不忘。”
崔悯看着她,淡然说:“公主不必如此。帮你是做臣子的本份,是天经地义。更何况皇上登基后,对我们父子也很担待。”
公主缓缓摇头:“不,崔悯,我不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小时候吃过苦,我知道对别人的帮助要报答的。可是,你跟他们不同,跟那些为了权势来帮助我们的人不同,跟那些想押注在我哥哥十二皇子身上的人也截然不同。……你是一个真正心中有‘仁义’的人。”
原来是这样啊。
明前恍然大悟,长长地出了口气。原来崔悯受宠信是来自于童年与公主皇上兄妹同甘共苦过的情份,而伍怀德大太监和刘诲大太监权倾朝野,也是来自当年拥君争位的大功。这种同甘共苦的关系,是从困苦的低层一步步爬上去的,是最牢不可破的。难怪皇帝对满朝清流都毫不在意,冷眼看着他们跪在午门外也不管不问。可想而知,那些自诩为儒家正统的清流党派,当初肯定是拥护正统的“长子嫡孙”的太子派的,而商人和武将们多是洪皇贵妃的外戚一党。对于无权无势的十二皇子,只有身边的宦官与东厂是最贴心贴肺的。这种关系很难破开。
明前心里忽然涌起了一股深深的寒意。乍听到这么多的宫庭秘闻,她心里浮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光洁的额头也冒出了一层细汗。她望望四周寻觅着退路。
——无故诉衷肠,非奸即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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