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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应龙说道:“愚弟知道,兵部谭部堂现在最大的事就是改革驿站递传。”苏峰哈哈一笑,“没错了。我国朝现在上下最忙的事就是改革。
张相在大刀阔斧改官制,改财税。胡相在完善陆海军改革。赵相在改革监察和司理。
谭部堂也在忙,忙着改革驿站递传,改各地卫所。”
“谭部堂的驿站递传改革,愚弟是知道的,顺天府也出面协调过京畿地面上的驿站递传改革。
兵部这次改革,力度很大啊,可以说是改得面目全非,要是在以前,都察院和清流们,肯定会跳出来指手画脚。”
苏峰呵呵一笑:“那是当然的。
那些清流正事做不了,指摘别人错处却是一等一的能手。只是朝堂上几经风波,这些以务虚空谏为能的清流们,被横扫一空。剩下的也多半不敢出声了。”
事关朝堂党争,两人点到为止,继续说起兵部改革驿站递传之事。
“苏兄,愚弟的顺天府给兵部帮忙不多,也不知道谭部堂的改革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你去帮忙这么多日子,应该知道些,能不能指教下愚弟?”
苏峰看了一眼潘应龙。
你以为人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人家这就是勇于任事的能臣做事风格。
政事事事关心,哪怕不是本职政事,也会想法去了解清楚。
人家不是多管闲事,人家是胸怀大志,腹有良谋,以安邦定国为己任。
“哈哈,潘兄客气了,谈不上什么指教,我姑且说一说。”
潘应龙用公筷给苏峰夹了些菜,又给他满上一杯酒。
“苏兄,不着急,我们慢慢聊,边吃边聊。”
难怪皇上如此器重他,怀才不傲,有志不躁,三十岁出头就有宰执之风。
朝廷有传闻,湖广总督王一鹗和顺天府少尹潘应龙是皇上重点培养,好接胡宗宪和张居正两位的任,未来的左右两相。
果真不是空穴来风啊!
“酒逢知己千杯少,饭遇良友不饿肚啊。”苏峰心里结交之心更灼热了,“潘老弟,我们边吃边聊。
在下台甫百成,潘老弟叫我一声百成即可。”
“百成兄,你叫我凤梧即可。”
“凤梧,来,我们痛饮一杯。”
“好,百成兄,来,干杯!”
两人同饮一杯,关系无形中更近了一步。
又吃了两口菜,苏峰拿起手巾,把嘴巴轻轻地抹了抹,开口说起兵部的事。
“现在兵部有两件大事,一是卫所,二是驿传。
卫所部分官兵被镇卫军调走,部分归为营卫军,其余的守着土地陆续改为农垦公司和农场牧场,大势已定,没有什么波折。
驿传改革,张相主持下最先是废除驿符和勘合制,官吏出公差使用驿站,全部实际挂账制,以身照、出差驾贴为凭证,画押记账,驿站每月上报到兵部车驾司,车驾司再转给户部。
户部再与各部门对账核销。
制度是不错,可是耗时久矣,前期全靠兵部车驾司垫付贴补。全国水陆驿站一千九百三十六个,兵部垫付也是垫付得十分辛苦。”
潘应龙点点头,“国朝驿传分驿站、急递和转运三部分。以驿站为骨架,急递和转运为血肉。
国朝初年,驿站以驿符为凭,不几年驿制崩坏,公差官吏肆意使用驿站车马、驿夫,无视国律限定。
非奉公差的官员,狐假虎威,也随意使用驿站,到驿站随意吃喝,还敲诈旅费。
驿站开支急剧增加。
嘉靖年整饬驿制,改驿符为勘合,注明使用驿站人员的姓名、职务、所去之处、往返日期、车马数量等。
不想才几年,兵部、巡、按滥发勘合,姓名等一干内容都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写。
勘合不仅可以官员任意使用,还以礼物赠与他人,一些官员借机利用勘合牟利。
到了嘉靖末年,驿制确实到了该改的地步。”
潘应龙起身给苏峰倒酒,也给自己满上。
苏峰食指叩响,津津有味的听着。
能臣就是这样,肚子里装的全是国事政务,信手拈来。
潘应龙举起酒杯,与苏峰饮了半杯,吃了两口菜,继续往下说。
“嘉靖四十五年,张相上过一份奏章,内有他任山东巡抚时,勘查到的济南府大驿谭城马驿的开销用度账目。
谭城驿内有旱夫六十人,需银子四百三十二两;厨子六名,工钱为四十两二钱;号衣,即驿站吏员的统一服装,为三两六钱。
配有四十五匹马,每匹马草料需耗三十两银子,则总计一千三百五十两;还有供应银二百四十余两。谭城驿合计一年要耗费银两千零六十五两。
这些费用谁来承担?济南府的百姓们分摊。
济南府有多少个驿站?
除了谭城马驿,还有齐河县的晏城马驿,禹城县的刘普马驿,长河县的东北置马驿和崮山马驿,肥城县的五宁马驿,章丘县的龙山镇马驿、章丘马驿、青阳店马驿,邹平县的安宁村马驿,长山县的白山马驿,齐东县的赵奉马驿。
合计十二个马驿,其它十一家驿站都比谭城驿小,但每年耗费也不小,估算平均在一千五百两银子,济南府一年驿站开支为一万八千五百六十五两。”
潘应龙嘴里说着,右手食指沾着茶杯的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算出和数来。
苏峰看着潘应龙不断划动的手指头,目怔口呆,
此子恐怖如斯!
这么多名字,这么多数字,他都记在脑子里,然后随口一说就念了出来。
难怪他有宰相之姿,相比之下我这个镇抚使还真是撞大运撞来的。
人跟人真是没法比。
“这么多银子朝廷是不会出的,最后还是要落到济南府百姓们的头上。
张相叫兵部做了一个统计,隆庆三年,我朝所有驿站耗银钱二百七十三万余两。其中包括驿站修葺维护、日常开支、车马购置饲养、驿夫报酬。
这笔帐,都一年了还挂在兵部账上。当前只有三分之一的中枢和地方衙门跟户部核对账目,认可他们官吏公差在驿站所耗费的钱粮。
还有三分之二在来回地扯皮,扯得好脾气的谭公都发了火,拍着桌子说再不核对好,就直接从各衙门在户部的账户上扣了。”
苏峰笑了,“这些衙门推诿扯皮都习惯了,遇到什么事,先丢到一边三四个月,等上面三催五催,这才拿起来,然后衙门各科之间来回地转一圈,又是三四个月过去。
这帮孙子,我太熟悉了,都是这么做事的。”
潘应龙也笑了,“百成兄说的没错。尤其是地方衙门,如此做事已经上百年了,积弊难改,朝廷三令五申是不行。
只能一省一省的想办法,现在风气纠正得比较好的是江苏、山西、陕西、辽宁、两广、湖广、浙江和直隶。”
苏峰乐了,“那是必须的啊,不看看坐镇这些地方都是谁啊。”
两人都笑了。
这几个地方坐镇的,都是头上长角的人物,下面府县被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风气想不好都不行。
潘应龙继续说道:“内阁开会时,认为驿站还得改,必须大改。张相的意思是严肃勘合制度,任何转让、冒用、滥用驿站勘合的官员,严惩不贷。
还是从吏治这头出发,整饬官员使用驿站的特权。谭部堂等人几经商议,拟定了草案,送到西苑,结果半天就被打了回来。”
苏峰听得津津有味。
他虽然是锦衣卫高官,可是这种关乎国政议政决策的事情,知道的真不多,相比平日里办的那些案子,全是阴暗腌臜事,那有这些事高大上,一听就带劲!
“打回来,皇上觉得不妥?”
“是的。”
潘应龙看了苏峰一眼,心里笃定。
结交朋友,有时候就得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不过高明的人是不动声色,一般的人才喜欢孔雀开屏。
不展示自己的实力,待会自己求他办事,人家怎么帮你?
帮你是人情,不帮你是职责。
人家为什么要卖人情给你?
不就图你的能力和背景吗?
“皇上把张相和谭部堂召进西苑,亲自指导。皇上说严肃勘合制度,整饬吏治,治标不治本。今年整饬今年好,明年松弛又荒废。”
“皇上英明,确实是这样。”
“皇上就说了,要改就彻底改,与其东缝缝西补补,不如直接把驿站交给市场。”
“交给市场?”苏峰好奇地问道:“凤梧老弟,市场是哪路神仙?连皇上都听他的?”
“市场就是你买我卖。”潘应龙简单明了地解释道。
“你买我卖?这跟驿站有什么关系?”
苏峰更不解了。
潘应龙继续解释道:“皇上的意思就是,不用再搞驿符、勘合制度,驿站独立经营,谁住店都要给钱,无论官庶军民。”
苏峰愣住,“这也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你住店打尖,难道不想给钱?驿站是朝廷的驿站,又不是一人一家的驿站,谁敢不给钱?”
是啊,驿站是隶属兵部。
兵部虽然大不如以前,没有军权在握,可也不是你想欺负就能欺负的。
苏峰想了想问道:“陆驿站是马驿,官员出行需要在这里更换马匹,怎么办?”
“现在各地陆续成立了马车运输公司,很多都是此前的递传所改过来的,开通了许多路线。分客运和货运。
官员出行,可以坐定班客运马车,也可以包一辆马车。
这些马车公司,都是按着驿路行走,在驿站更换马匹,也会在驿站过夜。
马车公司跟驿站怎么算账,外人不用去管,你只需买一张车票,马车公司把你安全送到目的地就行。”
“那一路上的住宿吃饭呢?”
“马车公司车票分几种,可以提供食宿的一种;不提供食宿,自己搞定的一种,随你选。”
套路真多啊!
苏峰咽了咽口水,又问道:“官吏出公差,一来一回往往是半月一月,这费用可不少,官吏自己垫付吗?”
“可以找衙门预支差旅费,出完公差后找衙门财务报销,把一路上花费的车票、饭票、住宿票等开支凭证拿出来,一一列清,再由财务审核。预支的差旅费多退少补。”
苏峰彻底无语了。
真是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到现在苏峰也大致能明白皇上提出的把驿站交给市场的用意。
内阁不用去监督全国的衙门和官吏,三令五申勘合驿符规范使用,作用不大的!
你们自己先掏钱,或者各衙门先掏钱,预支差旅费,让各衙门去管好自己的人。反正户部每年预算给你这么多钱,而且每年都要审计账目。
差旅费里面搞猫腻,一并审计清查。
账目不对,出了事,各衙门主官佐官出来承担责任。
这就捏住了他们的命脉,迫使他们去管好自己的人,老老实实出公差,不要搞东搞西。
内阁管好六部诸寺、两府二十布政司。六部诸寺和两府二十布政司再逐级管好下面的府县。
责任级级传递,压力层层施加。
苏峰有些想不明白,张相的方法是在官吏身上想办法,拟定各种规定限制他们的特权。但是明眼人一看,这只能管个三五年,要是稍微松弛一点,一两年都管不住。
但是皇上这些套路,也是在官吏身上想办法,不过是把官吏跟驿站撇清关系,变成我买你卖的关系。
会有效果吗?
苏峰以他的经验来看,很有效果。至于能管多久,就得看官吏们多快能找到新制度的漏洞。
对啊,皇上这一招,相当于直接剥夺了官员免费或优惠享用驿站的特权,而不仅仅是限制。
妙啊!
苏峰此时才领悟到其中玄妙。
他一拍大腿,懊悔地说道:“这些日子,老哥我在兵部帮忙布置各驿站的治安室,却没有去了解这里面的玄机。
当时听车驾司的官员说了一遍,觉得太复杂了,绕得我头都晕了,我还是继续做好锦衣卫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吧。”
潘应龙哈哈大笑:“百成兄,不过现在车驾司不叫车驾司,拆分叫邮传总局和运输管理总局。”
苏峰也笑了,“是啊,隆庆新政以来,新衙门名字层出不穷啊,例如我们锦衣卫的镇抚司,名字没换,职责却是大不一样了。”
边喝边聊,聊了一个来小时,那壶秋露白也喝得见底,两人称兄道弟,关系更进一步。
见时机差不多了,脸颊发红的潘应龙拉着苏峰的手,吐着酒气说道:“哥哥,小弟今晚请你来,就是想请你帮个忙!”
苏峰拍着胸脯说道:“老弟,你说,哥哥一定给你办了。”
“帮忙查个人,要是查出有问题,就帮我办了他。”
苏峰目光一闪,“老弟要办谁?”
“栾永芳,司礼监冯保冯公公的小舅子。”
苏峰身子一僵,全是冷汗,三分酒醉猛地全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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