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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借住寒山院的徐阶彻夜难眠。他躺在床榻上,回忆着白天的审案,以及此后发生的事情。
七位主犯全部陈述完毕后,项天赐宣布把七人押下去,等同案其他人等全部审理完毕后,再一并判定量刑。
接下来一天,全是会审隆庆元年南闱舞弊案,涉及官员三十七人,江南士绅一百六十七人,其他相关人士二百四十七人,全部被一一带上堂,由公诉人陈述公诉书,展现证据,传唤证人当庭叙述证词.
到了临近黄昏时分,会审了大半。
项天赐宣布,明天上午争取把剩下的案犯审完,下午合议后陆续对案犯进行裁定和量刑。
傍晚,有数人悄悄来到寒山院,拜会了自己。
他们都是江南有数的缙绅,世家豪右的领军人物。
商议了一个多时辰后,这些人坐着轿子又悄然离去.
大家都察觉到大事不妙,不甘坐以待毙.
“祖翁大人。”
徐元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徐阶不由一惊。
“什么事?”
“祖翁大人,大好事。”徐元春走进来,一脸的兴奋。
“什么大好事?海瑞暴毙了?”
徐元春愣了一下,我也想啊,可惜天不遂人愿。
“祖翁大人,阮仁道死了。”
徐阶一愣,浑浊的眼睛差点鼓出来,不敢置信地问道:“死了,怎么死的?”
“说是在狱中服毒死的。想必是良心过意不去,故而服毒!”
徐元春乐滋滋地说道,要不是强忍着,他都能笑出声来。
徐阶脸色铁青,勃然大怒:“蠢货!一群比猪都要蠢的蠢货!此时的阮仁道死不死,已经无关紧要了!
当初他被抓的时候,为什么不弄死他?现在什么口供都写实,所有的人和事都被他咬出来了,还弄死他干什么?
泄愤啊!?”
徐元春还抓不到自己爷爷暴怒的点,只是下意识地应答道:“他们说此前人在锦衣卫手里,根本没法下手,今晚关在苏州府衙大牢里,终于有机会了。”
徐阶气馁地坐下,没有力气骂了,只是冷笑道:“好了,这下把整个屁股都露出来了。
也罢,你去问问,到底是哪位在世诸葛,想出这绝世妙计的。”
徐元春看到祖父那铁青的脸,强行压制的怒火,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就离开。
过了一个多小时,那几位刚离开不久的缙绅们,跟着徐元春急匆匆回来,见了面就迫不及待地说道。
“少湖公,不是我们,绝不是我们。我们不会做这与事无济,还后患无穷的蠢事来。”
“那是谁?”徐阶没好气地说道,“总不会阮仁道真的良心发现,羞愧自杀?”
缙绅甲说道:“少湖公,学生宁可相信他是楚党的死士,要拉着我们同归于尽。良心发现?这样的人能有什么良心?”
缙绅乙说道:“少湖公,我们正在叫人查。此事已经闹翻了天,我们刚赶过来时,警卫军不仅接管了苏州府衙大牢,还分巡城中各处,应该是追捕案犯。”
“动静这么大,而且做此事必定要在大牢里有内应,应该好查,少湖公稍等,肯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徐阶听得有些不对劲了,“真不是你们?”
缙绅甲跺脚答道:“少湖公,我们是想弄死阮仁道,他刚被抓时,我们就想了无数的办法,可是那会连人在哪里都摸不清楚,更不用说弄死他。
现在他把所有的人和事都咬出来了,早就签字画押。今天还当庭认罪,上千双眼睛看着,再杀他有什么意义?
这点浅薄的道理,我们还是懂的。”
徐阶脸色更加难看,“那是谁下的手?”
此时徐阶的心里涌出让他非常不安的念头,阮仁道此时死了,对审案毫无影响,海瑞那边一点损失都没有,该怎么审案,还继续审。
反倒己方这边,已经发臭的名声,更加臭不可闻。
恼羞成怒,意图杀人灭口。
在座的几位缙绅,也陆续想到这些,一个个脸色无比难看。
其中缙绅丙忍不住说道:“少湖公,我们对皇上并无丝毫不恭,为何要下如此毒手啊?”
徐阶微闭着眼睛,许久才徐徐说道:“当年胡汝贞,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严嵩的人,曾经再三对众人说道,‘朝野都知道,我是严阁老提携的人。千秋万代以后,史书上我胡宗宪还会是严阁老的人。君以此兴,必以此亡。我是严阁老重用的人,终有一天要跟着严阁老同落’。
严嵩亲自写信给胡汝贞,要他不能把倭寇全部剿了,要养寇自重,称‘大明朝不能没有东南,东南不能没有胡宗宪,倭寇不能不剿,也不能全剿,你胡宗宪在东南一日,我严嵩就倒不了’
结果呢?严嵩子死身败,严党烟消云散。
而他胡宗宪,嘴里念着‘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边塞苦,岂为妻子谋!’成了东南剿倭大功臣,也成了世子党的头马。
老夫听说,胡宗宪进京述职,在西苑向当时还是裕王世子的皇上告辞,皇上送了他一句话,‘皇爷爷认为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的不忠诚。但是孤却认为,只要忠于大明,就是忠于孤。’
自此,皇上叫往东,胡宗宪不敢往西。也自此有了新的东南一党。”
几位缙绅面面相觑,徐相国伱说得什么意思?我们怎么听不懂啊!
是不是徐相国段位太高,说的话我们听不明白啊?
徐阶缓缓说道:“只要忠于大明,就是忠于皇上。一句话,让胡汝贞以及东南系诸多名将能臣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现在,就连天下第一诤臣,也被这句话,蛊惑得变坏了,变得会用下作手段。”
缙绅甲目光一闪,“少湖公,你是说阮仁道是海瑞杀的?不,绝不可能。海瑞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徐阶没有出声。
大家等了一个多小时,有人来回报。
“报,查到了。”
缙绅甲看了徐阶一眼,连忙问道:“是谁?”
“是吴江县的一位秀才。
他的舅舅是苏州府衙典史。他的恩师被阮仁道咬了出来,眼看着要家破人亡,于是就央求了舅舅,潜入府衙大牢里,给阮仁道下毒,为师报仇。”
“现在这个秀才呢?”
“江苏布政司和按察司都在抓这个秀才,还有锦衣卫也在抓此人。不过听说他下毒后,马上就逃出苏州城,不知所踪。
不过大家相信,他还是脱不出朝廷的天罗地网,早晚会落网的。”
几位缙绅长舒了一口气,挥挥手,把报信的仆人斥退。
“少湖公,现在真相大白,你也该放心了。”
徐阶淡淡地笑了笑,“是啊,老夫也放心了。”
等几位缙绅匆匆离去后,徐元春不明就里,忍不住问道:“祖翁大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君子可欺以方。”徐阶缓缓答道,“可惜真相是残酷的,他们宁可相信最缥缈的结果,也不愿面对最真实的结果,老夫又何尝不是。
大哥儿。”
“祖翁大人。”
“天亮后,你马上回华亭,花高价买三千亩水田,一定要你情我愿地买卖,再去华亭县户房办好过户契约,登记在鱼鳞册上。”
徐阶突如其来的交代,让徐元春不明就里,但祖父的积威,让他不敢多问半句。
“祖翁大人,孙儿现在去准备,天亮就出发。”
徐阶一把抓住徐元春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盯得徐元春心里发怵。
“大哥儿,记住最要紧的事。”
“祖翁大人请吩咐。”
“这三千亩水田过户在徐家祠堂名下,作为徐家一族的义田。千万不要再挂在徐府名下。切记,切记。”
徐元春更加诧异。
挂在徐家祠堂名下,作为徐家一族的义田?
祖父这是怎么了?
“快去准备,天亮就走。越快办越好,不管花多少银子,尽快,马上买水田。买到十亩就过户十亩,买到一百亩就过户一百亩,买到一千亩就过户一千亩。
快,快,快!”
徐元春不敢多问,只好拱手应道:“是,孙儿记住了。”
第二天一早,众人又聚集在督粮道衙门前。
昨晚隆庆元年南闱舞弊大案主犯阮仁道被人毒杀的消息,早就传遍苏州城。大家站在衙门前,议论纷纷,都在揣测着,该案今日会不会照常审理。
嘎吱一声,衙门大门打开,警员照常出来,警卫军依旧如昨天那样包围整个督粮道衙门。
众人验过身份和文书,纷纷进到会审厅围廊和庭院里。
徐阶、王世贞等人陆续在围廊各自的位置上坐下。
众人的眼神都很复杂,都在心里揣测着,海瑞下一步,到底要卖什么药。
项天赐带着同审官入堂,会审继续开始。
在开始时项天赐声明一句,说昨晚南闱舞弊案主犯阮仁道被毒杀,江苏警政厅正在追捕凶犯,另案处理。
但不会影响舞弊案的审理和后续裁定量刑。
上午,李梁安对舞弊案剩下的一百多位案犯进行公诉,至此,舞弊案涉及到的官绅以及相关人士四百一十一位,全部被提请公诉。
下午时分,项天赐经过合议后,代表江苏按察司宣判,四百一十一位案犯罪名成立,最高量刑斩立决十一人,绞刑二十三人,斩监候七人,流五千里七十五人,流三千里一百七十九人,其余徒刑二十年到五年不等,皆加没收非法所得,或罚若干银,或抄没家产.
判得真重啊。
围廊的缙绅们听得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案犯家眷们更是哭成一团,被叉出去不少人。
庭院围观的诸生和百姓们,纷纷叫好,还有甚者叫嚣着判得太轻,应该把这些人全部斩立决。
黄昏,徐阶心思重重地回到寒山院,几位缙绅又来了,他们反倒有些高兴,逃出生天的那种庆幸高兴。
终于有人把这天雷扛过去了。
缙绅甲说道:“少湖公,南闱舞弊案严惩,也是没有办法。众目睽睽,民情汹涌,总要有个交代。”
缙绅乙说道:“《南京政报》、《江苏政报》,还有上海的《长江报》、《上海商报》,这些少府监的喉舌,正在大肆报道此案。
不仅江苏一地,安徽、浙江,甚至江西、湖广,十数万诸生秀才,都在议论纷纷,群情汹涌。
风浪大,要想平息下去,自然要多费一番功夫。”
给个交代?
只要不把你们交出去当交代,死谁你们都不会放在心上。
这会你们居然还体谅起朝廷来了。
你们这些自私自利的人,老夫早就看透了。
徐阶也不点破,只是说道:“且看明日会审,又是如何。”
几位缙绅对视一眼。
谁都知道,明日会审,审的是三大禁书案,跟徐公你的长子徐璠有关。
还将会审南闱舞弊案头号中介天界院衍伸出来的,一系列贪赃枉法、侵占田地、欺男霸女案,其中你家二公子徐琨、三公子徐瑛都有关联,作为三百六十七位案犯,一并受审。
缙绅甲劝道:“徐公,二公子和三公子涉案不深,估计也就训诫两句也就了事。就算判处徒刑,等风头一过,我等愿意为徐公到京师奔走一番,定能争取个从轻发落。”
是啊,你老人家这么多门生故吏兜底,还有得意门生张居正为内阁总理,这样鸡毛蒜皮的案子,肯定能保两位公子平安无事,活蹦乱跳地回家。
至于大公子徐璠,涉及三大禁书,尤其那本《西苑春梦》,犯有大不敬,要是换作太祖皇帝在,徐家连根都被拔了。
虽然徐璠没有亲自动笔,只是幕后出钱之人,可是这罪名沾上了就不是好事,谁敢给他求情。
所以大家自动省略他。
徐阶没有出声,只是拱手说道:“多谢诸位贤达。”
等众人离去,徐阶正要叫徐元春给他备夜宵,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叫他去办正事。
他背抄着手,站在窗口,仰头看着残月。夜风清凉,吹来不知何处的丝弦之声。
今日会审上有人家破人亡,晚上却有人弹冠相庆。
徐阶突然想到,如果徐家破亡,悲切的人多,还是欢庆的人多?
许久后,徐阶才幽幽地叹息道。
“动弦别曲,叶落知秋。风生大野,水向东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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