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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是话音才落,她看见他的眼睛有了细微的弧度,又浓又长的睫毛上有水珠滴落眼睑,“青穹说,你已经学会做饭了。”很多事,她都会变得不再需要他。
“不。”
倪素像一只湿漉漉的猫,一摇头,就晃得坠在耳端的水珠一荡,她脱口而出,“没有你做的好吃。”
水声持续在滴答。
风吹得荻花丛一阵沙沙作响。
徐鹤雪看着她颊边的水珠,恨水与人间水不相容,却会被日光晒干,残留的恨水遇见他便陆陆续续地化为如丝如缕的光影在水下融入他的身躯。
但这到底是杯水车薪。
他身上的剧痛仍在,却可耻地因她的这番话而心旌摇曳。
被她需要,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夕阳照在整片湖面,荻花颤颤巍巍,徐鹤雪将她抱起来,放到岸边坐着,她的裙摆还浸在水里,而他在水中,就站在她的面前:
“我会教你。”
第72章 苏幕遮(五)
月白风凛, 篝火正燃。
“将军!魏统领他领兵往汝山方向去了!”一名魏家军中的兵士匆匆赶来秦家军的军营中禀报道。
秦继勋在军帐中坐,忽听他此言,一双锐利的眸子抬起:“宋监军下的令?”
“是!魏统领不得不出兵往汝山去, 但他命小的来见将军,说若是将军有令, 只管命小的往汝山去回他,他愿意听您的令,甚至……”兵士一膝屈下去, 抱拳道,“甚至可以不听宋监军的令!”
秦继勋一怔, 搁在椅子上的手蜷握一下。
他收到杨天哲的起义军抵达汝山的消息才不过一炷香, 宋嵩便已知情甚至下令让魏德昌领兵前往汝山围剿杨天哲。
宋嵩在他军中有耳目, 秦继勋一直都知道, 但他却寻不到机会解决。
“将军!魏统领还在等您的军令!”
兵士见他迟迟不语,便垂首又道。
秦继勋正欲启唇,却听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传来, 随即便是他的亲兵段嵘掀帘进来,段嵘气喘吁吁,“将军, 宋监军派去给苏契勒送钱帛女人的亲兵都死在玛瑙湖那儿了!”
“什么?”
“那几箱钱帛都在, 咱们的人在尽处搜了一通,将那些女子也都找了回来, 据她们所说,是一个年轻男人杀了那些兵士!”
段嵘说着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
“一个人, 杀了那么多人?”
秦继勋冷厉的眼底添了一分愕然。
段嵘瞧了一眼将军的神色, 语气里多少带了点不情愿,“将军, 如今那几箱钱帛还有那些女子属下都带了回来,却是不知该如何处置,您看,还要送去给苏契勒么?”
“秦将军难道真的甘心放过这样一个绝好的机会?”
军营外一阵骚动,人影攒动间,一道凌冽的嗓音在一片杂声中显得尤为清晰,秦继勋立时起身,掀开帐帘出去。
一片连绵的火光里,百名兵士举着刀刃与长枪,将一对男女围困其间,他们二人进一步,兵士们便退一步。
秦继勋的视线落在他二人身上,只见那女子一身衫裙湿润,发髻有些散乱,一张面容无遮无掩,神光竟无丝毫惧色。
而那年轻男人则以长巾遮面,只露出来一双眼睛,只是那双眼毫无神采,要身边的女子相扶,他才往前迈步。
“阁下夜闯军营,可知这是重罪?”
秦继勋双眸微眯,打量起他握在手中的那柄剑。
徐鹤雪循着他声音所传来的方向稍稍侧过脸,“若说重罪,我杀宋嵩亲兵的罪名岂不更重?”
“什么?人是你杀的?”
段嵘在旁,不由惊诧失声,“可你这双眼分明看不见,你如何杀人?”
“他身患雀目,只是夜间不能视物。”
倪素扶着身边人的手臂,出声道。
她一开口,秦继勋与段嵘等人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身上,场面一时僵持,片刻后,秦继勋才复又看向她身边的年轻男人:“阁下为何要杀宋监军的亲兵?既杀了,又为何还敢找到本将军的军营里来,你就不怕,本将军让你们有去无回?”
“没办法。”
徐鹤雪轻抬下颌,朝着倪素的方向,语气冷淡,“宋嵩的人抓了她,其实只要我不出现,这件事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我身上,宋嵩只会怀疑秦将军你——阳奉阴违。”
段嵘呵斥,“放肆!”
秦继勋抬手阻止段嵘再说话,他注视着那人,“那么阁下又为何甘冒风险,来我的军营?”
“给秦将军送礼。”
秦继勋蹙眉,“什么礼?”
“就在军营之外。”
徐鹤雪声线冷静。
秦继勋闻言,立时看向身侧的段嵘,段嵘点头,随即便领着几名兵士匆匆出去,没一会儿,便拖回来一具死尸。
“将军,是金副将!”
段嵘以刀鞘挑开遮掩住尸首面容的乱发,他转过脸,神色怪异地盯住那衣袍霜白的年轻男人。
“杨天哲抵达汝山的消息,便是此人透露给宋嵩的,秦将军,如今魏统领还在等你的军令,你难道真要与苏契勒合作,围剿杨天哲?”
徐鹤雪看不见这片军营里燃烧的火光,他亦看不见秦继勋等人的脸,却能依稀记起一些有关于秦继勋此人的零碎记忆,“杨天哲领回来的起义军,是在胡人统治之下的北境十三州中受尽□□的齐人百姓,大齐丢了十三州,也将他们丢在胡人的铁蹄之下,而今他们孤注一掷以求重返故国,诸位却要以刀剑相向,如此作为,岂非令十三州的齐人百姓寒心?”
“难道诸位都是雍州人,就没有十几年前从居涵关以外逃难来此的人?你们可还有亲族在居涵关,在十三州?”
徐鹤雪言辞清淡,却力重千钧,几乎敲击在许多兵士的心上,雍州人口不丰,他们这些人中的确又许多原本是在居涵关,甚至十三州的守军后代。
“雍州有旧俗,族中长者可肆意处置女子,但自十几年前此风俗被严令破除后,便是秦将军一力维持此令,因而我以为,在秦将军心中,我大齐女子亦不该沦为胡人的玩物。”
“以妇孺血肉苟安者,当诛。”
此话既出,营中竟一时鸦雀无声,铁盆中火星子荜拨几下,在场之人无不心头震动,段嵘喉头一涩,不由回身望向军帐前的秦继勋:“将军……”
倪素亦不自禁望向身侧的这个人,长巾遮掩了他的脸,而他的双眼并不聚焦,他应是孱弱的,声音也并不够有力,但他站在她身边,却总是身姿挺拔,如青松覆雪,幽冷而凌厉。
剥去君子的隽永温文,他还有属于一个将军的凌厉锋芒。
她好像在此刻,得以窥见一分曾经的他。
“将军,不能送啊!若是将那些女人和钱帛送去,那咱们成什么了?”有人按捺不住,振声。
“此辱不可受!此辱不可受啊……”
“将军!我宁愿与胡人你死我活,也不愿讨好逢迎!”
越来越多的声音涌现。
“将军!即便魏统领真与苏契勒在汝山围剿杨天哲,也难保事后苏契勒不会反悔,再以阿多冗为由生事!他们部落中的叛乱平息,如今正是蠢蠢欲动之时,”段嵘屈膝抱拳,“我大齐儿郎不惧战死沙场,咱们犯不着与他苏契勒虚与委蛇!”
十六年来,此地驻军从未好好打过一场仗,秦继勋受制于人,他们亦因此而不断退让隐忍,多年的委屈与不甘,在今夜尽数被勾起。
秦继勋到底是个将军,他面上没有太多的情绪表露,抬手压下兵士们的躁动之声,冷声逼问:“阁下到底是什么人?”
“齐人。”
徐鹤雪简短两字。
秦继勋神情一动,他沉默半晌,朝身边的段嵘抬了一下下颌,段嵘立即会意,令聚集在此处的兵士们散开。
将军大帐前的这片空地很快只余下他们四人,秦继勋走下木阶,他定定地盯住这个神秘的年轻人:“你在我的军中煽动军心,可知这后果有多严重?”
“秦将军生于雍州长于雍州,听闻你年少时也曾随军去过胡人的草原,你应该知道今年愈发苦寒,而胡人的二十九个部落经过十几年的休养生息几乎已经被乌络王庭收服,他们的野心远不止北境十三州,大战终不可避免。”
秦继勋扯唇:“是,我知道,但却多的是人不知道。”
“耽于纸上谈兵的迂腐之辈,秦将军心中一定十分苦闷,”徐鹤雪乌浓的眼睫轻抬,火光映于无神的眼底,“你我既都清楚症结在何处,何不干脆解决?”
“你……”
秦继勋眉心一跳,“他是官家授意,派至雍州的监军,你怎敢……”
“那就让他成为此战不可避免的理由。”
“他是主和派,是官家近前待过的近臣!他不可能会轻易与苏契勒撕破脸皮!”
“秦将军即刻召回魏统领,令他不得再围剿杨天哲的起义军,而后惹怒苏契勒,令宋嵩不得不出面调和。”
秦继勋一顿,他审视着此人,“他这个人极为惜命,这么多年一直待在后方绝不冒险,我要如何令他出面?”
大齐如宋嵩这般的文官太多,他们从未到过战场,却自视甚高,以为运筹帷幄,大局为重,却其实,连战场上的血腥都没见过。
但偏偏就是这些人,将他们这些武将牢牢地压制在底下,动辄干涉军务。
“雍州知州是沈同川?”
徐鹤雪淡声问。
“不错。”
秦继勋点头。
“你请沈同川去说。”
此话一出,秦继勋立时沉默,而一旁的段嵘忍不住开口解释:“那沈知州更是个不管事的,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瞧,只在他知州府里侍弄他那些花草,因为他诸事不管,咱们将军还曾与他有过一些龃龉,他如何能听将军的话……”
“宋嵩什么都管,沈同川便自然什么都不能管,但秦将军似乎并不清楚,沈同川是孟相公的门生,孟相公出身行伍,他门下的这个沈同川做官之前游历山河,亦是见过沙场之争,百姓之苦的人,比起宋嵩,他应该更知道你们的难处。”
“你说的……那是沈知州么?”
段嵘实在将他若说的沈同川与那位打马吊输了钱还舔着脸说“这把不算”的玩儿赖知州联系不到一起。
“我可以去劝说沈同川,但前提是,秦将军愿意放下之前与他的过节,化干戈为玉帛。”
徐鹤雪说道。
“我与沈知州其实也并无什么大的过节,即便有,在国事面前,我亦放得下!”秦继勋在此事上倒也没有分毫犹豫,“只是即便宋嵩出城,也是与苏契勒和谈,又如何能以他作为开战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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