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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这本书?”对面传来一道陌生的女声,音色有些冷淡,却温和笑道,“那你先看吧。”说着,隔着书架把书递给阿雪。
阿雪实在好奇这位裕太后的生平,虽零零散散在书铺里看到过有关她的记录,但心里总觉得不可信。
那些书里无外乎都是些牝鸡司晨、霍乱朝纲之类的描述。
但只裕太后废除“五算”这一点,阿雪就觉得那些书对她这样评价,实在是有失公允。
“多谢。”
她半点不推辞,直接接过。
阿雪翻了翻书:“我大概五日看完还回来。”
“没事,”那声音笑道,“你慢慢看,不着急,我找别的看就是了。”
又问:“你也好奇裕太后的生平?”
这叫她怎么回答?
裕太后……如今朝廷对她实在没什么好评价,虽然这确实有失公正,但冒然说自己好奇,只怕惹来祸事。
阿雪斟酌片刻:“……就是有些好奇,随便翻翻……”
“你不必担心,”对面听出来了她的犹豫,温和道,“好奇而已,又有什么要紧的?况且,我也好奇,所以才过来找这本书。”
“裕太后其人着实让人钦佩,虽然她在位期间有些做法确实欠妥,但过不掩功、瑕不掩瑜。”
阿雪虽然心里赞成,却不敢接话。
“你既然担心,那我们就隔着书架说话,”对面笑道,“你觉着如何?当然,你要是实在不放心,那我们就此别过也无妨。”
阿雪思忖片刻。
“既是隔着书架,自是可以的。”
“除了这本《裕太后手札》,你也可以看看《裕安纪事》,虽然不如这本来得生动,里面的记载更为客观详实,”对面道,“尤其是关于‘五算’的起因、演变的过程还有对裕太后其人的评价。”
“对于‘五算’,我从前有过一点了解,”阿雪斟酌着自己的言辞,“据说或是朝代更替,或是兵事灾祸,人口锐减之时实行征收‘五算’的政策有利于繁衍生息。”
“可三彩国不行征伐之事已近百余年,人口昌盛,”对面接过话道,“实行‘五算’之策实在是不必要,所以裕太后才会将它废去。”
“然而如今,战事将起,征伐又兴,‘五算’之策更甚从前。”
阿雪纠结片刻:“可阁下有没有想过,为何好端端地又起战事?”
“或许是为了开疆拓土,或许是为了名垂千古,”对面讽刺地笑笑,“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己争了土地、威望,却让千万人丢了命,这样也能算是好名声吗?”
“阁下慎言。”阿雪忙劝。
环顾四周,见左右无人,才暂时安下心来。
“怕什么?”对面毫不在意地笑笑,“就算是他站在我面前我也敢这么说。”
虽如此说,但见阿雪实在担忧,便不再言。
“我却觉得除了这些还有一个原因,”阿雪问,“阁下可曾留意城中闲客?”
“闲客?”对面思忖,“这倒不曾。”
“这些闲客大多靠父母供养,有时也打些零工谋生,其余的,替人讨债、寻故闹事的也是有的。我原以为是他们不愿自力更生,可仔细想来却不是这个缘故。”
“我曾有一邻居便是这样的闲客,他也曾摆摊做些小本买卖,可最后赔得血本无归,然后劝告邻里,宁愿给人帮工也不要摆摊做生意。”
“我试着想了想其中的原因,不外乎城里开铺子的和摆摊做买卖的实在是太多的缘故。城中居民有限,需求也有限。”
“倘若一家铺子最少能供给十人的饭食,十家铺子则最少能供给百人的饭食。要再有人开铺子,就必须把前十家挤掉。”
“若假定城中共百人,铺子最多十家,每家铺子最多需要帮工三人,每家铺子有夫妻二人、子女二人,那还剩三十人。这三十人找不到活干,只能沦为闲客。”
“而这三十人在乡间没有田地,”对面接过话,“因为乡绅地主或者是世家大族在早年间就把他们的土地买了去,他们因此也回不去乡下。”
“再加上这些大族兼并的土地越来越多,原本乡下靠种田为生的农户也都涌进城来,这种情况就愈加严重。”
“所以当今才会起兵讨伐单鹿国,”对面若有所思,“征伐之事一来可以减少人口,避免动乱;二来,成则拓疆扩土,败了也不算多大的损失。”
“可无论如何,战事都会导致人口暂时锐减,所以朝廷才会又恢复‘五算’之策,甚至增加所征收的税银,以避免日后人口过少。”
“确实如阁下所言,”阿雪道,“然而,此等做法未免太过残忍。我尝读史书,书上所言‘三十万兵力’‘城中四十万百姓’,无论成败,只一笔带过。详尽所写,不过兵家战术之精妙绝伦,帝王策士之勾心斗角。”
“然而,小兵亦有父母,百姓亦是性命。书上成败十余字,背后却是血流漂杵。”
对面沉默许久,问:“阁下可有应对之策?”
阿雪道:“三彩国幅员辽阔,江南之地虽富庶,却水患频发;边陲之地虽田地甚广,却不适于耕种。”
“不如修筑堤坝,铺平栈道,因地制宜,售卖特产。再辅以丈量土地之策,收缴土地之税,帮工年限之制,则战事可免。”
“可修筑堤坝劳累,边陲之地路远,”对面问,“若百姓不愿前去,如何?”
阿雪答曰:“阁下可知冯谖三弹长铗而歌之旧事?”
“冯谖每弹其长铗,孟尝君则给其鱼、车,且供养其老母。如此,冯谖无后顾之忧,方未曾离孟尝君而去,并为其掘‘三窟’。其后,齐国君王易位,凭着这‘三窟’,孟尝君才能高枕无忧。”
“百姓所忧,与冯谖所求大同小异,不过吃饱穿暖,有安身之处,老幼皆有所养,无后顾之忧而已。若得其所求,必有人往。”
“再者,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朝廷能辅以重赏,且立木为信,百姓必去。”
“大善,”对面笑道,“只遗憾我二人都是女子。”
“有什么可遗憾的?”阿雪道,“恰恰是女子,才能察觉到那些在朝堂之上为官做宰的男子未曾察觉的地方,感受到如今处于弱势的人所感受的、所无可奈何的事情。”
“而且自古以来,强弱之间此消彼长,昔为强者今为弱,以弱胜强者也数不胜数。比如秦赵之间,也如秦并六国而亡于汉,巨鹿一战以少胜多。”
“况且穷极思变,变则通,通则久。若阁下觉得遗憾,不如勉力而为,做出改变。”
对面默然,许久,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如今我算是领会了,”又问,“阁下可是宫中女官?”
阿雪道:“不过新入宫的宫人罢了。”
“以阁下之大才,日后定能平步青云,”对面听罢笑道,“阁下等的人应该到了,告辞,后会有期。”
说罢,一阵利落的脚步声响起,又慢慢远去。
远远地,阿雪只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子逆着光,消失在长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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