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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夫人,即毕淑玉,一开始是没有想到庄冬卿的。近来她回了娘家,又相继找了庄老爷的上峰与同僚,可谓办法想尽,冷板凳也坐了个够,甚至连厚着脸皮登门求助的事也做了,却不见半分成效。
她家本就是毕家远支,靠着大树好乘凉的那类,纵使爹爹娘亲心疼她,但到底在族内说不上话,这种人人自危的关头,族长是不会让本家冒一点风险来相助的。
至于庄兴昌的同僚上峰,同僚帮不了她,上峰不愿意帮。
也……都是人之常情。
前几日,毕淑玉得了消息,刑部其实私下已经放了几位大人与学子归家,但……其中没有庄兴昌和她的长子庄越。
本已煎熬如热锅上的蚂蚁,今日又得了毕家堂叔下狱的消息,一时间急火攻心,竟是晕了过去。
大夫把了脉,等药煎好,心腹刘妈妈一边伺候着她喝药,一边低声宽慰着。
强撑了这么些日子,毕淑玉到底再扛不住,痛苦万分道,“你说,是不是我对越儿要求太过严苛?”
“他不多聪慧,学业本就平平,打小我便知道,他文章不如庄冬卿。”
“当然,那崽子也惯是个会藏拙的,知我不喜他,总是做小伏低,表现得略逊于越儿一筹,但到了科举这关键时刻,谁又肯再屈居人下……可怜我越儿不知,我也未曾点破过……”
“如若不是我督促太紧,越儿这孩子,怎么会去想那些歪门邪道?”
“他定然是为了争这一口气,才听了那些表哥表弟的馊主意……”
说到最后,已是两行清泪滚下,悔不当初。
刘妈妈只得劝着。
帕子都哭湿了一条,等情绪全然地发泄出来,毕淑玉这才记起,春闱前,庄冬卿其实是来找过她一次的。
“不对。”
“不对,不对!”
连说了三个不对,毕淑玉猛的坐直了身。
刘妈妈诧异。
毕淑玉抓紧了她的手,喃喃道,“他什么时候关心过老爷的差事了,除了读书,旁的事,他平日是绝不会多问一句的,这不对劲……”
“除非……”
毕淑玉看向刘妈妈,陡然提起了精神,“除非他早就知道些什么!”
“对,是了,是这样……快,你去,让庄冬卿过来见我。”
刘妈妈无措,“可,夫人你还病着,我先伺候您起身吧?”
毕淑玉推开刘妈妈的手,坚决道:“寒露伺候我起身就行,你去找庄冬卿来,立刻,马上,换了别人我不放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刘妈妈只得应下。
细细叮嘱了一遍丫鬟们,纵然还有些担忧,刘妈妈也出门了。
*
庄冬卿一路都没什么话。
刘妈妈几次打量他,不见他脸上有任何慌张,这种时候,还能保持如此镇定,刘妈妈心下已是信了夫人的判断。
将庄冬卿安置在客厅,禀过夫人,刘妈妈又将人带到了主屋的外间。
打过一个照面,纵使仍然穿绸戴玉,但气色的衰败是掩盖不了的,夫人脸上已不见平日的红润,面色蜡黄,嘴唇发白,想来是连日的奔波,外加骤然病倒,才如此憔悴。
庄冬卿心下叹息,面上恭敬问安。
“来了,坐吧。”
毕淑玉说话声音也是飘的,没什么力气。
只那一双眼睛,死死凝着庄冬卿,内里燃着隐秘的热望。
低头行礼的庄冬卿毫无所察。
等人坐下,也不说话,一盏茶都要喝完了,毕淑玉才耐不住,开了口:“最近家里的事你知道的。”
庄冬卿点头,乖觉恭听。
毕淑玉又憋了句:“……整个上京近来都不会太平。”
庄冬卿再点头。
话头抛到了位,毕淑玉等了会儿,却见庄冬卿仍是一副受教姿态,半点要搭话的意思也无。
“……”
默了又默,生生再熬过一盏茶,庄冬卿等待的姿势都不带变的,夫人终是败下阵来,压着火气道,“你就没什么要同我讲的?”
“啊?”
庄冬卿怔愣。
抬头起来,眼神清澈,神情是不加掩饰的惊讶。
毕淑玉深呼吸,那讶异流露得太过自然,转瞬即逝,她想骗自己对方是装的,都不能够。
真是……
“夫人您……是有话对我说吗?”
万幸并不是个傻透了的,庄冬卿到底接了话。
毕淑玉没忍住,“脑子摔了,现在还没好吗?”
“哦,您想问我这事啊,淤血还没散尽,恐怕没个三五年,好不了了。”
“……”
毕淑玉:“……瞧出来了。”
并二指按压眉心,毕淑玉闭目吐息,心内不断告诫自己正事要紧,旁的都无关紧要。
可再睁眼,对上庄冬卿那副纯然心无城府的模样,毕淑玉仍是哽了哽。
庄冬卿确实不是傻的,“夫人还有话要同我说?”
“如果是关于最近的风波的,您不妨直言。”
摸了摸鼻子,小声,“太弯弯绕绕了,我也听不懂……”
毕淑玉坐直身子,“春闱前,你找过我一次,那个时候,你建议老爷不要接手有关春闱的差事。”
顿了顿,沉声道,“你那个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些什么了?”
庄冬卿想了想,诚实回答道:“不重要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了。”
夫人握凳子的手收紧,厉声,“什么叫不重要,你爹连同你哥哥都还关在刑部,难道你要不管他们的死活?”
庄冬卿迷茫,“可当时您和老爷不是没听我的吗?”
“……”
“我想说的是……”
庄冬卿:“夫人是想问我现在还有没有办法?”
毕淑玉与庄冬卿同时开口。
毕淑玉胸口起伏一霎,耐着性子:“……是。”
“你也不用同我装,我知道你认识六皇子。”
“你的消息,是不是宫里传出来的?”
庄冬卿不答,只垂目。
毕淑玉深吸一口气,再度攥紧了圈椅把手,心里像是有一把火在烧,面上却仍旧忍耐着,等着。
毕淑玉手心都微微出了些汗,庄冬卿才再度开口。
话说得很慢,“办法,也不是没有。”
毕淑玉心头悬着的大石落地。
“但是……”
“但是什么?”一口气松下去,毕淑玉才感觉到自己背心也发了汗。
庄冬卿与毕淑玉对视,那双眼睛还是罕见的澄澈着,但时间久一些,他不急,毕淑玉心又悬了起来。
“你到底……”
“但是有条件。”
又是同时开口。
毕淑玉:“你说!”
庄冬卿开始叠甲,“夫人你知道的,我只是庄家的庶子,能力有限,只能保证有些用处,但具体能帮到什么程度,说不准的。”
这个毕淑玉倒不意外,“自然。”
但眼下,她求助无门,哪怕能帮上一点,都是好的。
“说说你的条件吧。”不想再磨叽,毕淑玉快刀斩乱麻道。
庄冬卿看了眼周围的仆佣,毕淑玉会意。
不多时,室内就剩了她与庄冬卿,外带一个心腹刘妈妈。
庄冬卿伸手,张开五指。
毕淑玉神色不变,刘妈妈迟疑:“五百两?”
“嗯。我要五百两银子……办事。”
这个时候的五百两,相近于现代社会三百万左右,不是个小数,但对大户人家,尤其是夫人这种外戚贵族,倒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毕淑玉:“没了?”
“有。我还要六福的身契和籍契。”
六福虽是原身的书童,可卖身契和籍契一直都捏在夫人手里,并未给过原身,庄冬卿心知,这也是夫人变相拿捏原身的一重手段。
毕淑玉挑眉,这个要求有些出乎她意料,但,也不是什么大事。
略一思索,毕淑玉沉住气:“若是我不答应呢?”
庄冬卿平静:“若是夫人愿意,那最好这两天考虑好。”
“若是不愿,合着我们全家都在,等废太子的旨意一下,大家一起上路也没什么的。”
毕淑玉瞳孔收缩,一拍桌子,怒喝道:“放肆!”
这段时间什么都经历过了,庄冬卿哪里会被吓到,无奈只道:“夫人慢慢考虑吧。”
*
说是这样说,人也是被赶出来的。
刚回院子没多久,一壶水还没喝完,刘妈妈又来了。
不仅带来了银票与六福的身契籍契,还多拿了一百两,让庄冬卿把事情办“漂亮”。
想来夫人还是怕的。
收下东西,庄冬卿也并没多高兴,索性又把宣纸铺开,继续练字。
其实也写得心浮气躁的,夫人做了选择,他……也算是想了条路吧,却仍是一会儿担心这个,忧虑那个,定不下心神来。
连错几个,放下笔,庄冬卿把原身的字帖铺开,想,要是原身在,面对这种情况或许会游刃有余许多。
怀孕,抄家,定西王,季公子,六皇子……
脑海飞速转动,冷不丁两张字帖重叠,瞥见什么,庄冬卿头脑一空。
“六福,六福——!”
高声把人喊出来,庄冬卿:“还有多的字帖吗,我发烧之前写的那些,有吗?”
“有的,少爷您别急,我去拿。”
瞧出了庄冬卿神态不对,六福找得也快,翻出一大沓字帖来,庄冬卿拿起就翻,越翻,心口越是拔凉。
十数张一模一样的字帖堆叠,且份数都是一样的,庄冬卿怔怔。
难怪,难怪,原来是这样……
他是说怎么会,这样,这样就说得通了!
庄冬卿猛的看向六福,严肃道:“之前我见季公子的时候,你是不是都跟着?”
六福不解,“基本上我都在,但少爷与季公子单独讨论学业的时候,也有。”
庄冬卿:“来,你把你能记得的都说一遍,要事无巨细的。”
“好,好的。”
六福磕磕巴巴,一边回忆一边说,都没听完,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庄冬卿率先打断了他道:“够了,我知道了。”
“知、知道什么?”
庄冬卿却没有回答,只挥手,让六福下去。
出神一阵,有那么几瞬,庄冬卿甚至希望这是假的,但一看字帖……
庄冬卿将两份字帖并于一处,“禾”与“子”字,合并为一个季。
一张宣纸上二十来个字,每个所用书法都不一样,但是,当并拢一处看,会发现同样位置的“禾”与“子”字,使用的都是相同的字形,是能对上的。
这两种字帖的数量,也能对上,想来,是一起写的。
什么情况下学生会偷偷写别人的名字?
这题庄冬卿会。
毕竟读书的时候,谁暗恋谁,也会在草稿纸上写一整面。
再细细翻找一遍,还找出了李央表字的字帖,也是分开了两张,但,异曲同工。
庄冬卿放下宣纸,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
他是说,怎么那么奇怪,好好的幕僚,怎么变成了肉盾。
再往深里想,拉拢岑砚不成,李央和所有门客都想放弃了,原身还一意孤行,不惜道破当年的事,连孩子都用上……
如果这都不算爱……
庄冬卿脑壳痛。
嗡嗡的。
抽着疼。
就算是群像,就算是爽文,这也太超过了。
尤其,在他和原身一样,弯成蚊香的情况下。
弯恋直这种惨绝人寰的事……
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冷静,深呼吸……
他喵的根本冷静不了啊!
气气气气气,太气人了吧!
庄冬卿暴起,将字帖全都撕了个碎,撕完还不解气,让六福点了个火盆,一张一张地烧,都滚滚滚滚!
边烧还边念:厄运退散,直男勿扰,舔狗祛除,恋爱脑速速消失……
一张张全都烧成了灰,还不解气,趁着火正旺,来回地,反复跨了好几次火盆。
六福问他在干嘛,得到庄冬卿恶声恶气地回答:“驱邪!去晦气!!”
六福:“……”
一套流程走完,庄冬卿脸都气红了,坐在院子里喘气。
等呼吸渐渐平复,看着那漆黑的火盆,庄冬卿又感到一阵悲哀。
他……
闭目,再次深深吸气,吐出,睁眼,庄冬卿想定了。
他改主意了。
奇异的,决定要去找男主的过程很难,一度怎么都下不了决心。
但是否定这个选项,却异常简单。
他想,大概是他打心底,根本就不想走这条路。
如此,
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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