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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狱内回响着水珠滴落的声音,靠近地牢铁栏门边的石壁上布满了青苔,还挂着各种刑具。过几日就是当朝太子殿下及冠之日,天子为给亲儿子讨个好兆头从而大赦天下。对我来说这是个幸运又不那么幸运的事,因为赦免了我全家,却偏偏没有赦免我。
看着眼前人熟悉的眉眼,他一身白衣站在昏暗的地牢里显得格格不入。我盘坐在草席上,隔着铁栏平静地凝望着他,如今的我披头散发,满身泥泞,连套在身上的囚服也是破烂不堪,与往日那个光鲜亮丽的太子妃可称得上是判若两人,不过一个将死之人哪里还在乎这些。
[殿下,你信吗,我没想过害他。我一介只会些拳脚功夫的妇人哪里来的胆子,如何敢搭上将军府,给他堂堂镇南王下毒。]
我勾起干裂的唇缓缓地对着我那位清风霁月的丈夫开口说话,安静的牢狱霎时回荡起我嘶哑不堪的嗓音,像破烂的木门被推开发出的吱呀声,语气却似在叙述着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其实按理说我应该接着哭着喊冤,也许还能给自己争取多一日的活头,可惜真相就是如此,我毒害镇南王未果后,还失心疯了般当着所有人的面扬言要取他狗命,若不是行刑之日与太子及冠的好日子相撞,那陪我一起走的还有我将军府剩余的72人与一条看门的大黄狗。
可要是......真能下地狱就好了。
世人皆知我极其善妒,不管人畜只要靠近太子我都会嫉妒地发疯,可偏
偏镇南王与太子情投意合,身为太子妃的我不免插上一脚,做出这些事也不足为奇,说我没想过害镇南王,鬼都不相信。
[罢了,不过是又死一次。]
我喃喃地叹气一声,闭上眼不再看他,自然也看不到他眼里闪过的晦暗。
外边的雨好像停了,雨后的暖阳透过牢狱石壁上细小的裂缝歪歪扭扭地斜射进来,一缕光照在我满是污秽的脸上,这是临死前最后的一丝温暖吗?
我长睫微颤,未睁眼,因为他还没走,我又没办法忽视这个大活人,只能闭眼装木头。
许久,就在我快僵持不下去的时候,顾昭棠温润的声音缓缓响起。[你到现在了,除了这个就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看吧,他果然不相信。
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从口中放出这种话,搁谁都不相信我没有害人之心,更何况深爱着镇南王的太子殿下呢。
我眼皮一掀,深深地看着顾昭棠,眼底有片刻的怔忡,他的双眸清亮,宛若天上的皓月星辰,眉眼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八尺有余之高,犹如天人,从小我就这么觉得了。我张了张口,复而又合上来。我与你除了这个
能有什么话可说,这般讥讽话到了咽喉处却怎么也道不出来。
喉间干涩的难受,最终,一股凉意顺着面颊划下,在手背上绽开,竟是未语泪先流。惊地我低下头,不愿让眼前这人看出我内心的脆弱,为遮掩喉间的哽咽,我放肆地大笑出声,这笑声难听地如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回荡在牢狱的每一个角落。
渐渐地,我止住了笑声,抬首时已是面色如常,我直晃晃的看着那双明眸,想要从里面瞧出点什么,可惜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妃我都看不透人心,又怎么能看懂他波澜不惊的眼睛底下暗藏的玄机呢。或许他还真的在等我一个死刑犯临死前的忏悔也说不定。
我唇角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认命般撑着身体想要站起,奈何盘腿坐久了腿腹一抽险些向前栽去,幸而扶着墙才堪堪站稳脚跟。慌乱之余似瞧见顾昭棠不见悲喜的脸上布满着与我那般的慌乱之色,只是一瞬,当我再看过去的时候,早已没了踪影,想来是在地牢与鼠为邻呆的久了,有些老眼昏花。
说来真可笑,我不过桃李之年,竟已是“老眼昏花”。
休书盖下玺印,我已被剔除出皇谱,不再是顾昭棠的妻子,不再是当朝太子妃,不能再用宫规,怕辱了皇家先祖。可我的骨气又不许我以一介庶人的姿态下跪,只能用左将军嫡女的身份,朝他抱拳弯腰一鞠,[臣就预祝殿下与镇南王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纵使我的嗓子嘶哑破裂,但说这句话时依旧铿锵有力,牢狱内久久回荡着我的话,在回声中,顾昭棠拂袖离去。
牢狱的大门砰的一声关上,而我依旧是抱拳鞠躬之势,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又是一鞠,无声启唇,泪流满面。
祝国运昌盛,祝百姓安居,祝殿下余生喜乐,祝我施斐茗——不入轮回。
顾元,天丰十三年秋分,太子顾昭棠及冠,皇恩浩荡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举国同乐,万家灯火长明一夜。
顾元,天丰十三年秋分,庶人施氏在牢狱内畏罪服毒自尽,于次日被狱卒发现后埋于乱葬岗。
后人常以此日形容盛世之景。
正月初,冬寒刺骨,昨夜一场大雪袭卷了整个长安城,为本就难耐的冬日多添了几分凛冽的寒意。
岁首已过,太子府邸的人在天未放晴时就开始忙做的一天,特别是今日,于卯时五刻,府内的膳房上空就飘起了袅袅炊烟。
后院竹亭旁的千秋覆着昨夜飞雪留下的痕迹,一只花蝶恰巧停歇在银装上。
亭内,书籍翻页的哗啦声与算珠拨动的拍打声混杂在一起。寒风微拂起账本的页角,披着棉裘也能感觉到风带来的凉意,账目繁多的字迹令我神智有些恍惚。架不住困意,拨动算盘的手不自觉的停了。
我眉头微蹙,脑袋突地袭来一股胀痛感,周遭轰鸣,眼前一阵眩晕。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娘娘......”
“不必说,我知道,现在是辰时八刻,再过两个时辰外加一炷香的时间殿下就该下朝回来了。”
我眼都未抬,挥手打断侍女的话。脑海的思绪回拢,眼前的景观渐复清晰。我死死的盯着账目里的最后一行字迹,天丰十一年腊月末。
这本账目的结尾是上个月的最后一日。
天丰九年仲月中旬,边关告急,太子顾昭棠领旨率三万将士挥旗南下,协助镇南王抵御敌军。
天丰十年孟夏初,镇南王病逝,世子白清珂世袭即位,朝廷正式任命其为主帅,顶替其父之位。
天丰十二年正月初,大败敌军,太子顾昭棠携镇南王白清珂大胜归来。
就在昨天夜里,顾昭棠快马加鞭回京了。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位镇南王。
我十指聚拢,攥紧成拳,手背突起的青筋昭示着我复杂隐忍的心情。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鸩酒的苦味似乎还遗留在口腔中,没等我消化完,又回到了故事的开头。
这是有记忆以来的第三次轮回。
“娘娘......您没事吧?”
我抬眸瞥了眼侍女,看着她担忧的面容有些想笑,“别担心,我能有什么事?”只不过是又死了一次,而且很快就会再死一次。
后面的话我并没有说口,不管做什么都改变不了一年后我最终的归属,一个给蛇蝎妇人的专属结局。
话说前两次我是怎么进的大牢呢?
秋猎,下毒,给那个权势滔天的忠良镇南王下毒,当时我像了失智的疯子满脑子就想着怎么样才能杀掉那个穿着黑袍锦衣的碍眼男人,他抢走了我的男人,我就要取他的性命。
一切都是这么的合情合理。
我被两个穿着金甲的彪形大汉按压在皇帝面前,侍卫尖锐的长矛抵在我细嫩的脖颈处,轻轻一触,鲜血直流。膝盖跪的生疼,我红着眼,瞪大的眼珠恨恨地盯着站在皇帝身侧的黑衣男子,他的黑发被发带高高地束起,还是像初见那般意气风发,丝毫没有因为秋猎发生的小插曲而坏了心情。反观我在挣扎中搞得衣裳凌乱,没有半点太子妃该有的威仪,倒像个发疯癫的市井泼妇。
不公平,不公平!他凭什么!
我恨极了,张口乱嚎,什么污秽不堪的话都能从我口中飙出,帐内所有人都被话里的粗鄙字眼给整懵了,包括刚骂完的我。
这时有人卷帘入帐,带着秋风一起踏步而来。他如云的长发以发冠束之,一簪穿中固定,自然地垂在身后,额前的须发随着钻进来的风轻扬。身着白衣武袍,披着锦衣鹤立于众人面前。
真般配啊,我愣愣地回头看着进来的人,心里想的却是他与站在堂上的黑衣男子真般配。
可他明明是我的丈夫,他束发的簪子是我送的,是我送的啊!
“殿下......”我哭喊着,挣扎着想要爬到顾昭棠的脚边,嘴里一直哭诉着满腔的爱意与不甘。但心里却是平静无风,只想着自己又要死了。表里形成了截然相反的极端,划分出了两个我。
后来发生了什么,记忆模糊不清,只依稀听到他与众人争论如何判定我的罪行。再后来,就是入狱,赐死,乱葬岗。
前两次轮回的死局,除了不记得与我无关的争论以外,可以说是毫无偏差,一模一样。
不入轮回,果真是奢愿。
我望向远处的天边,忽地心绪一动,唇齿相磨,想向老天喊一句骂娘的粗俗话语,张着嘴却哑了声。
故事一旦开始就注定了我余生粗鄙只能尽献给那位镇南王。
他娘的!我只好在心里暗骂。
我单手撑着石桌站起,腿脚有些僵硬,许是坐久了的缘故。现在该干什么呢?多轮回几次后脑子逐渐不清晰,看来故事一开始还要把我的智力一块剥夺。
侍女眼神往我这边瞟了瞟,欲言又止,“娘娘,其实......”
我朝旁睨了侍女一眼,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奴刚才要说的是,有随侍回来通报,殿下已经下朝,现正在回府的路上,不久便到。”
我赫然瞠目,脑瓜子一片轰然,“什么?”
没有片刻的犹豫,我抬脚走出凉亭,任风乱翻石桌上的账目,头也不回。
侍女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便冷静了下,想来也是,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殿下出征三年归来,太子妃难免有些激动过头也实属常态。
疾步走在前头的我自然不知道后面人心里的想法,我现在心里狂掀一阵惊涛巨浪,满脑子都是杂乱无绪的。
不一样了,怎么会不一样了呢?
穿过歪扭的过道,回廊一转。
身着白衣锦袍的少年垂在他身侧的右手中是一具獠牙鬼面,他面对着府门而立,风拂过他的发梢,吹动了他的衣摆。
我微喘地立住了脚步,胸口处上下起伏着,走得太快气有些不顺。
我认出了他固发的簪子,有些恍惚,怔怔地,一步一阶梯,短短几阶像被我走出了天路那么长,终于到了平地才不可置信地轻唤,“殿下?”
少年身形好似一怔,恍然回过身,视线相交,我怔愣地看着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顿时袭涌上心头。
他眉峰如峦,目若星河,那张脸应该是老天最大的杰作,恨不得把最好的都容纳进去,可又偏生的一分不少一分不多,刚刚好。一双柳叶眼内角微勾,外角上翘,生而带媚。他生得好看,怕镇压不住三军,所以常带着鬼面上战场。
恍惚中,那一袭白衣锦袍与秋猎时相重叠。
我张着嘴,心胸堵着一股气,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再喊一声“殿......”后面的字被卡在了喉间,瞳孔骤然一缩“下......”
蓦地衣物相贴,驱逐开空气里的寒冷,全身被笼于锦袍之下,一双手环在我的腰间,一点点地环紧。
顾昭棠弯着腰,脑袋朝着我的肩窝埋了埋,柔软的鬓发轻触着肌肤有些发痒,想着也有趣,我记得上次抵在我脖子上的是矛刃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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