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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丰三年,仲夏之季,我二七年华嫁进太子府,彼时的顾昭棠才是个未满十一的稚子,男女之情,红烛良辰,他一概不懂,那时的他只知道,陪着他玩闹的姐姐,以后都不会离开。

    我从家中带来了桂花树苗,它寓意好,“贵子”,我喜欢孩子,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就很喜欢。

    既然新婚是个没有良辰只有蝉鸣的夜晚,那我就在院落里亲手埋下桂花树,我的良辰便种下“儿孙满堂”的心愿。

    小太子不懂,但他乐意陪我一道。顾昭棠的手上,脸上,喜服上都沾着泥土,他笑意灿然,软乎的双手捧着一把土,欢快的挥洒到树坑内。

    我心血来潮,问他:“殿下会喜欢我多久啊?”

    顾昭棠抬起脏兮兮的小脸,眼眸清澈见底,那是孩童最纯真的笑意。

    他在弯月之下,对我说:“我永远喜欢阿妤姐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是多久,是海枯石烂,是桑海沧田,还是山无棱天地合,没人给它下过定义,但在孩子的世界里,那是能代表最久的词。

    我很开心,顾昭棠很开心,陪着我们一起种树的嬷嬷也很开心。那时候我们都期盼着未来,那时候谁也没想到我和顾昭棠最后一面会是铁栏相隔。

    他在铁栏外白衣华服,我在铁栏内白衣囚服。

    我以为轮回三世后,我已经能处之淡然了。

    原是还在意的,只是又不那么在意了。

    今夜的风有些迷眼,眸中染上了一层氤氲,我眨眨眼,令那点点湿意彻底干在眼睛里。

    “殿下我们去放天灯吧,”我回眸看他时,已是掩去了那抹不易察觉的苦意,“听府上的人说还蛮灵验的。”

    或许天上真的有神明能听到了我的夙愿。

    好不容易等来了些许变化,总归还是要试试。

    我心下想着,又复燃出一丝希望。也不管眼前人是什么反应,转身朝卖花灯的店家要了两盏灯,为了哄天上的神明开心,我特意选择了画有双手合十的图案,为表我虔诚的心。

    “便这两者罢,货主这两值几钱?”

    店家是个身形矮小额前带痣的中年男人,他的铺前门可罗雀,见有人来买很是惊异:“夫人何不去猜灯谜,好的天灯都不拿来卖的。”

    仲夏之季,我二七年华嫁进太子府,彼时的顾昭棠才是个未满十一的稚子,男女之情,红烛良辰,他一概不懂,那时的他只知道,陪着他玩闹的姐姐,以后都不会离开。个热心肠。我启唇含笑道:“妾自知才薄智浅,恐去了惹人发笑,便不去讨这热闹,心下觉这两盏就挺好,不知值几钱。”

    店家摆了摆手,“誒,这也不值几钱,夫人若想要便赠予夫人罢。”

    还是个不贪财的奇人。我将手腕上戴着的翡翠臂环褪下放于桌上,“妾觉得好的心里便更是觉得千金难求,愿以钏换灯,望店家应予。”

    店家微微一愣,而后大笑地从袖口内掏出一只圆头细尖,形似笔状的物件,“这笔就借于夫人写愿吧,夫人好心,上苍定能看到。”

    “承您吉言。”我接过店家的好意,掂了掂手上的重量,心下实在是好奇这触感似玄铁般的物件不用蘸墨写出字会是怎样的。我挥了下衣袖在灯背扬扬写下一句话,行如流水,字字珠玑。

    满意的瞧着写好的心愿,字迹秀丽,颇有风采。

    “殿下?”我想唤顾昭棠一起,可抬头发现身边空无一人。

    我心下一空,登时冷汗跌出,赶忙回头寻人,刚转身便瞧见那人还站在原处,月老树下人如潮涌,他一步未挪,夜风里他眼睑微覆,掩住了眼底的全部情绪,实在教人看不清,秀发与衣袂轻扬,模样看着怪乖戾。

    为防有心人得知顾昭棠偷溜出府,我转而换了称呼。

    “夫君。”

    我音量提高了些,朝他挥手。

    不知是不是被吓着了,顾昭棠显然身形微晃,恍惚中抬头,他也瞧着我,半响,继而向我奔来。

    “夫君何故站在原地?”我轻笑,将手中的灯笔递过去,言语间带有几分戏谑,“给人瞧着,倒像是找不着路的孩童,怪可怜的。”

    顾昭棠抿唇不语,顺势将灯笔接下,犹豫片刻,口齿小声张合,声音没入四周嘈杂中。

    “什么?”我没听清。

    他抬眼看我,眸中似有幽怨,唇齿嗫嚅又重复了一遍:“你让我等你的。”

    有吗?我脑子有些卡壳。

    顾昭棠瞧我不信,蓦地一阵气短,低头恨恨的拿笔在灯背写字,不在看我。

    我回神想提醒他,笔尖,要小心些,莫要戳破了灯纸。欲张口,发现他早已停笔,几乎一气呵成将笔还于店家,还顺道道了声谢。

    店家接过笔,笑而不语。

    我忍着笑意,手提天灯靠近顾昭棠,轻唤:“殿下?”

    顾昭棠目不斜视,目光落入月老树下的人潮:“嗯?”

    我抬手扯了扯他的袖子。

    顾昭棠充耳不闻,依旧目不斜视地瞧着别处。

    我回头抱歉地朝店家笑了笑,复又小心睨了睨身旁那似笑非笑的侧眼,看

    他置气于此,想来是我理亏。

    我轻轻勾住他的小指,语气弱了几分:“夫君莫要生妾的气,我们放天灯去,再晚些就过了好时候了。”

    顾昭棠终是收回了视线,垂眸看向我时,眼里神色软了下来,将我的手牵入手心,话里裹着轻叹,揉碎在风中。

    “走吧。”

    夜间凉风吹得挂在檐下的灯笼左右微晃,月老树的枝头系满了红绳,它们随之轻舞,倒真的像月下老人亲临凡尘。

    我任由顾昭棠牵着,随着他的脚步,我们相隔不到半臂距离,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前走着。他的发丝柔柔地贴在他的脸侧,在灯火之下镀上了一层暖。

    其实我的夫君哪里都好,想来也用不了多久,镇南王会像前几世那样爱上他,一切只会是时间问题。

    “夫人。”

    我脚步顿住,侧身回目看向叫住我的人。

    店家脸上笑容幅度很大,连眉间的痣也往上扬了扬,他说:“夫人和郎君的愿望都会实现的。”

    我眉眼弯弯,朝那人颔首俯了俯身,转身往前方走去。

    天际传来几许点点星灯,熙熙攘攘的人间,万家灯火可与星月争夺辉。一盏盏青灯从人间来,往天上去。前扑后续,冉冉升空,灯火熠熠,与繁星争彩,与圆月比肩。

    千千万万盏天灯,带着千千万万人心念,纷至沓来飘向天际,红烛微火蔓延开整个长夜。

    试问天上仙,千盏天灯照天宫,何以为不见?

    顾昭棠复手望天,“阿妤许的什么愿?”

    我的目光寻着自己那盏混入众灯中的微微星火,“心愿是要给天上的神仙看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在心里描摹着灯面的一勾一划。

    若上天垂怜,我施斐茗,愿下地狱十八层,换再世不轮回。

    有舍才有得,死后能去地狱走一遭,魂飞魄散于我而言乃是幸事。

    他低眉看我,“阿妤。”

    我直直与他视线相对,没有闪躲:“嗯?”

    顾昭棠眸色泛着光,无尽的缱绻旖旎,声音轻浅,随风散落在无边长夜。

    “没什么。”

    没什么,他只是想说,生生世世,生死不离。

    第六章

    无果

    云遮日,雪打灯笼,距上元节又过去了两个礼拜。皇帝一直不宣召,顾昭棠一直呆在府邸,我一直呆在府邸。

    我坐在院里的千秋上,今日的阳光正好,晨风微熏,斑驳的光影穿过桂树的空隙,洋洋洒落在我身上。

    我垂着脑袋目光落在手里捧着的书上,捻指翻了一页,眉心又搅到了一处。自从不可抗力的事情发生了一些逆转后而产生了一系列蝴蝶效应,以至于我又重新拾起了老本行——算账。

    原本熟烂于心的账目,现如今在我眼里它每一页书写下的一笔一行都变得那么的陌生,实在是令人头疼。

    我喟然叹息,抬手揉了揉凸起的太阳穴。一道高大的影子赫然挡住了朝阳光影,骨节分明的手覆在我手背上阻了我接下要翻书的动作。我抬头看去,恰好撞入深邃明亮的双眸中,顾昭棠单手持剑负在身后,逆着光俯身站在我面前。

    他笑意盈盈:“阿妤觉得我刚刚耍的剑舞如何?”

    我怎么知道耍的怎么样。我刚刚光顾得算账目了,丝毫没有注意到一旁舞剑的顾昭棠。

    我面露窘态呵呵一笑,眼睛飘忽躲闪:“殿下身轻如燕,剑舞的自然...极好。”

    管他怎么样,反正夸就对了。

    “是吗——”顾昭棠刻意般拉长音调,他歪歪脑袋佯装思考,半响,我感触到手上的力度紧了紧,紧接着听到嗤笑一声,调侃的声音于耳畔边响起:“可是我刚刚一直坐在亭内瞧着阿妤,阿妤看了多久的书,我就瞧了多久的阿妤。”

    他上身微倾,附耳小声道:“阿妤还是和从前般,撒谎时都不敢看人。”

    温热的气息倾数喷洒至颈间,烫到我心尖发颤。

    我脸上发烫,仓皇地抽出手置于他前襟轻轻一推,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即使我知道我现在面红耳赤。

    我像极力掩饰着什么,攥拳置于唇边咳了咳,“殿下挡着妾的光了。”

    顾昭棠看着我掩耳盗铃般的做法,眼底的笑意更甚了些,倒也如我所愿地往后退了一步。

    树影之下,我们两双目相对,半响,还是他先绷不住,眼角弯弯笑出声来。

    我也抿唇笑,笑着笑着心下又泛起惘然若失的惆怅,这个月过得太好了,好的有些不真实,好到我几乎快忘记了我们之间还夹着镇南王。

    “殿下,”我仰头望着他的眼睛,敛回了笑,“往后殿下要是不喜欢我了,记得要跟我说一声。”

    这句轻喃出口,随着飞叶悄悄散落,像似对他说,又像似对自己说的。

    我知道他喜欢镇南王,如今他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喜欢我了,又或者说他对我的感情压根就称不上是喜欢,可是我还是想亲口听到他的承认。

    承认他不喜欢我这个事实。

    顾昭棠挂在脸上笑容随着我话落赫然僵硬,眼见他的表情变得不知所措起来,焦急地张开口:“我......”

    他的话才刚吐出一字就被不远处围墙传来的窸窣声给打断了,“砰”的一声响,“哎呀,我CAO。”

    我们两纷纷寻声去看,眼瞧着一道极快的黑影翻墙落入院内,而那影子旁边还躺着一个人。

    “你没事吧?”黑影弯腰搀扶起躺着的人,他熟悉且温润的嗓音不禁令我眉心一跳,犹疑的起身往那边走去。

    “我都说了,我可以带你进来的,你非要爬墙自己进来。”

    “你不懂,崽崽要是看到了,指不定又醋了。”萧乔巧头也不抬,仔细地拍了拍身上的灰,“你自己也不注意点,呆头呆脑的。”

    “已经看到了。”

    冷清的语气幽幽从后面响起,白荆棠和萧乔巧相续一愣,皆抬首看了过来,迎着他们莫名震惊的目光,才走了几步路的我又迫不得已停了下来。

    我抱紧手上的账本,随着身后的脚步声逼近,顾昭棠手拿着未入鞘的剑已然走至我的身侧。

    “萧姑娘和荆鸿擅自翻墙进来我太子府,可是特意来看我的?”

    顾昭棠话里带笑,给人听起来下意识就会觉得他很开心。

    萧乔巧猛地点了点头,“啊对对对,就是特意来的。”又像想到了什么,故作难为情的撩了撩鬓发,“是阿珂一直想来,我拦都拦不住,也就陪他一起过来了。”

    “我......”白荆鸿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被某人瞟来的眼刀赫然令他闭嘴噤声。

    “原来是这样,”顾昭棠恍然大悟般抿了抿唇,他脸上依旧是春风拂柳,笑意温柔,可他接下来道出口的话却直让人毛骨悚然。

    “可是圣上下的旨意是不许任何人探望,若有违令者必然处以重大罪责,萧姑娘和荆鸿这是在明目张胆的违抗旨意,要掉脑袋的。”

    他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语气森冷如藏于冰窖下的千年玄铁。

    果不其然,萧乔巧被吓得一愣一愣的,敞着嘴就是说不出来话。本来还装石头保持沉默的白荆鸿突然走上前,一语不发便将人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身后。

    他眼里盛着霜,语气不咸不淡道:“我们出来的时候没人知道,只要太子和太子妃不说出去,往后也就不会有谁知道。”

    侍女被我突如其来的反应给吓了一跳,不过很快便冷静了下,想来也是,太子与太子妃琴瑟和鸣,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殿下出征三年归来,太子妃难免有些激动过头也实属常态。

    疾步走在前头的我自然不知道后面人心里的想法,我现在心里狂掀一阵惊涛巨浪,满脑子都是杂乱无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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