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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一个事或者道理很简单。可发现这件事或道理,却是很难的事情。
虽然可能只是传说,但这个传说中人人都知道苹果是往地上掉落的,但偏偏只有某位牛先生悟道成功。
张居正能不知道南橘北枳、熔银火耗、摊派加征、银贵谷贱的现象吗?
显然,作为能一步步走进过文渊阁的人而言,这种地方官府存在的事情,他是知道的。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能将之与他在内心里不断美化的一条鞭法相对,自然就会让他忽略掉这些事实存在的问题。
这也正是张居正会当着严绍庭和海瑞的面,能如此干脆果断的承认了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认识不足的缘故。
也导致他会对严绍庭行如此大礼。
因为。
这等干系天下黎庶的事情,若是思量不足,一旦施行,那必然会由造福天下的善政,变成为祸苍生的苛政猛虎。
面对张居正突然严苛的以古礼相对,严绍庭始料未及之余,也只能是带着郑重的脸色站起身。
他伸出双手,按在张居正举起的双腕上。
“我等三人或有政见之不同,亦有出身各异,但于国家一事,皆为苍生黎庶,如此方得今日能共聚一堂,共商一事。”
严绍庭少有的语气庄重,目光真挚的看向抬眼注视着自己的张居正。
“叔大兄,若是再以这等礼节对我,便是于我折寿焉。若兄当真愿与弟同为天下百姓办了一二件善事,此番不如坐定,我等三人再行商议,得一个妥善之策,再议当否上奏请允?”
至此。
严绍庭说完话,便双手稍稍用力,将张居正拉回到座位上。
瞧着两人当着自己的面来了一出众志成城,海瑞亦是面露笑容。
他笑着看向两人:“方才叔大提议可以再行奏谏朝廷准允桂萼公一条鞭法,润物言及此中应有情蔽,但想来在润物心中,此法亦是可行,但却要严加防范,尚需完善。”
严绍庭点点头。
张居正立马说道:“如何操办,润物莫要藏拙。”
严绍庭也不拖延,直接说:“一条鞭法,依我之见,可行,却并非能通行我朝两京一十三省的善政。如西北、西南、北地辽东等地,此三处所征赋税也往往并不解押入京或存于南直隶,历来都是征之于地,用之于地,仍需以原制为主,而不以一条鞭法施行。”
西南崇山峻岭,道路漫长,加之土司和蛮夷遍地,当地财税历来也基本都用之于当地,或是转运给云南、贵州、四川等地的卫所,用以屯练兵马。
朝廷也基本不指望这些地方能为朝廷带来多少赋税,而以当地的稳定为主。
至于西北。
自前宋开始,潼关以西,就已经开始处于崩坏的边缘,直到现在关西一带已经是黄土遍地,少有人烟。也正是因此,大明二百年来,基本无人会提及重新开发西域。
因为整个关西和河西都已经崩坏了。没有大量人口的支持,朝廷要是想重新如汉唐一般开发西域,就必须要从中原和江南等地征伐人丁和粮草,如此巨大的耗费便是挡在朝廷开发西域这条路上的一座大山。
再说最后的北地和辽东一带。
那就更简单了。
整个北方都处于九边边镇治下,辽东如今眼看着也是不太平。要是推行一条鞭法,反而不会改善当地百姓的生机,倒是会加重这些人的负担。
张居正和海瑞两人见严绍庭开始一条一条、一地一地的细细分析,也是连连点头。
张居正更是带着一抹后怕和敬佩。
严绍庭心中琢磨着大明的堪舆版图,继续往下说:“而中原诸省、如河南、河北、山东及南直隶北部地区,及湖广一带,因其乃是我朝产粮重地,国家粮草用度绝不能平白掌于商贾之手,此般地方也不可以一条鞭法执行。总结一句话,便是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朝廷将粮食实实在在的握在自己手上让人心安!”
说完后。
严绍庭面带微笑的看向两人。
他所说的地区,大致就是后世常说的山河四省与湖广平原产粮区。
不管现实如何,都必须要承认。
这些地区,必须要处于确保国家粮食安全的地位。
无论哪个年代,粮食就是命。
海瑞亦是点头感慨:“民以食为天,只要朝廷能掌控粮食,能让百姓有一口吃的,便是遇到灾年,朝廷能开仓放粮给百姓,那百姓也不会成为流民和乱民,也不会造朝廷的反。”
张居正叹息一声:“是啊,百姓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造反……”
两人说完后,都有些神色姗姗。
为官者,似他们二人,很清楚治民之术真正的跟脚是什么。同样也清楚,百姓所求究竟是多么的渺小。
他们只求一口吃的。
见两人似乎是有些失落。
严绍庭拍了拍手,脸上笑容更盛:“以上诸地虽不宜施行一条鞭法,但如长江以南各府,并浙江、福建、广东、江西等地,商贾兴盛,产业众多,且此般各地大多是粮田稀少,山脉纵横,往往官府转运解押途中损耗最多。因此,我觉得这些地方倒是可以施行一条鞭法,重在为朝廷征缴银钱,充实朝廷岁在之用度。”
当年桂萼常在江南等地为官,所看到的自然是江南各省各府兴旺的商业和贸易,以及江南等地的手工业作坊,所以他才会觉得一条鞭法推行,是一个好事。
严绍庭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所说的这些地方是极为适合成为一条鞭法推行的地方。
而张居正在见到严绍庭终于是对一条鞭法有着赞同和认可的地方,也终于是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海瑞察言观色,这位‘不通人情’的人,也是开口道:“如此这般分析,倒是极为妥当的。叔大之志向,加以润物剖析,现在看来,这一条鞭法倒是真正可行了!”
严绍庭更是点头说:“当然可行,而且极为可行!朝廷不能失了粮食,但也不能没了银钱。如今朝廷开海,这件事现在也是叔大兄的海务总督衙门在操办,想来也清楚随着开海之政继续下去,我朝必然会涌入无数外邦带来的白银,到时候有这些银子在,配合朝廷律令,也能防止银贵谷贱的事情发生。”
张居正顿时两眼一闪:“开海一事竟然还能关系到此处!若是没有润物提及,我倒是给开海后外邦银两涌入这件事给遗落了。”
引着身边海瑞的疑惑目光,张居正面露笑容,摇了摇头。
他解释道:“开海这件事也是润物在朝中提出来的。如今我为海务总督大臣,倒是亲眼看到,随着开海,我朝商贾出海、外邦商贾携货而来,却也是带来了众多银钱。”
严绍庭笑着说:“正因如此,我才说南直隶、浙江、福建、广东可以施行一条鞭法。因为这些地方开海之后,市舶司日益繁忙,白银涌入,都不缺银两,自然能防止商贾压榨百姓利益。”
海瑞眼看事情说到现在,基本上已经是方方面面都齐全了,当即双手鼓掌满脸笑容:“这般说,今日我等所议官民一体纳粮、摊丁入亩再加上一条鞭法,便可以定下来,待梳理完善出一个详实章程,倒是可以上奏皇上了!”
“不可!”
“不妥!”
几乎是同一时间。
严绍庭和张居正两人是齐齐开口出声。
见两人如此,海瑞却是脸上一愣,有些不解的看向同时否定的两人。
严绍庭更是率先开口:“叔大兄请先说。”
张居正点点头:“我等所议之法虽好,可当下却还有一条不争的事实……”
说完后,他目光深邃的看向两人。
海瑞心中一动:“你是说……京中西苑……”
张居正嗯了声。
海瑞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张居正摇头叹息道:“如今西苑冬日再无敞门开窗,更是燃起了火炉取暖,我等不得不多想一些,陛下的圣体到底还能支撑几时?而我等所议之事,一旦上奏朝廷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在朝堂诸公和天下人看来,形同改制。此般事迹,便是我等三人有心推动,若是不能得到皇上全力支持,若不能在朝中占据显位,不能有一众志同道合之辈于我等在朝中和地方上发声,定然是难以推行。反倒是如今匆匆提出,很有可能引起一些人的防备之心,往后会不断针对我等。”
他说的事情,就是很现实的问题。
就算是严绍庭也不得不去考虑一下。
忽然。
他眼角猛的一跳,心中生出一丝不妙感。
自己如今忙着这些图谋,倒是忘了一条最最重要的事情。
老道长活不久了!
若是没有记错的话,老道长也只有两年不到的光景了!
嘉靖四十五年冬十二月!
遵世宗肃皇帝。
而现在,已经是嘉靖四十四年春末夏初。
他脸上细微的变化,引来张居正和海瑞两人的察觉。
海瑞低声询问:“润物是想到什么事了吗?”
严绍庭看向海瑞,摇了摇头。
自己总不能直接说,老道长明年冬天就要嗝屁了。
他摇着头说:“非是想到了什么。而是觉得叔大所言,倒是不得不防。如此,当下最好还是先将这几件事情压下,等朝局稳定,我等也能争取在朝中更进一步,届时得了各方支持后,再稳妥提议准允我等今日所议之事,方为妥当之举。”
张居正嗯了声:“我正是这般想,才觉得现在上奏是不妥之举。”
说完后。
他便转头看向严绍庭,面露好奇:“不过先前润物也言及不可,不知是何原因?”
海瑞亦是立马疑惑问道:“是啊,润物又是为何会说不可的?”
见两人都各露好奇。
严绍庭笑着说:“非是觉得我等所议论之事不可施行,而是方才还想到一桩事,可以并入其中,往后我等觉得可以在朝中奏议的时候,一起拿出来奏请。”
今天。
严绍庭已经给了张居正足够多的冲击。
如今再听这等言论,他当即手掌拍在亭中石桌上:“润物所想定然是良善政策,快说快说,莫要吊起我等胃口了!”
看着张居正风风火火的架势。
严绍庭也不想拖延,直接说:“我所想,乃是官府中历来征缴的火耗银一事。如今我等既然已经议定往后时机得当时要奏请官民一并纳粮、摊丁入地和一条鞭法,将田赋、丁税等落于田亩之上,其目的自然是为了减轻百姓负担。那么,这笔历来已久的火耗银,是不是能就此免了,亦或是这笔银钱转由朝廷支出给各地官府?”
火耗银,又称耗羡。
乃是朝廷在田赋、丁税等之外的一个附加税课。
本来是指代白银在熔铸的过程中,会产生损耗。于是官府便将这份损耗转嫁到了百姓身上,在每年征缴赋税的时候,以耗羡的名义算入其中。
按照如今地方官府的尿性。
这笔耗羡,已经从国初的一成增长到现在的两成甚至三成了。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支出。
虽然后来某朝,在耗羡这笔税课上,地方官府能开征到正税的三四成,甚至最高的时候能达到七八成。
但那都是后世话了。
面对严绍庭突然提出来的耗羡一事。
海瑞转动目光,默默的想着自己在府县和如今应天巡抚位子上的经历和见闻。
张居正则是点头开口:“细微处见真章。润物能想到这桩事,倒是可行。”
严绍庭笑着说:“不论是地方官府加征一两成,还是三四成,到底都是落在百姓头上,既然是为了天下黎庶的事情,那么这笔支出倒不如免了。地方官府此后当以正税额定之数征缴,各省府熔炼白银损耗,由朝廷定下一个数额,或一成或两成,如此也能激发地方官府在熔铸之时钻研减少损耗的法子,多出来的便算作是给地方官府的补贴了,也算是缓解那些整日嚷着俸禄不足以生机之人的难处。”
众所周知。
至少在明面上,大明官员的俸禄很低。
低到官员要借钱当官的地步,或者就是不得不去贪污。
依着严绍庭的意思,那就是地方官府在征缴正税的时候,那些需要熔铸成银锭的白银,对百姓只征缴正税规定的数目,而后朝廷单开一个损耗的限度,权当算是给地方官府的补贴。
如果能做到完全没有损耗,那么朝廷定下的损耗限度的一成或是两成,就完全可以让地方官员正大光明的拿在自己手上。
海瑞这时候已经在脑海里总结了一番自己过往在府县为官的经历。
他当即笑出声来。
“当真是好!”
“如今我等便有官民一并纳粮、摊丁入地、一条鞭法和耗羡归公。”
“若是往后能将这四桩事情落实推行了,想来我朝两京一十三省必然是遍地欢声,百姓无不称赞叫好!”
张居正也是赞同的点了点头:“如此,那这四件事便在近期先理出个条陈,免得往后有遗落的地方。”
说完后。
他又看向严绍庭,面露好奇。
“只是如今所议皆是当下不得行之事。”
“可润物如今身居南京,肩负皇上和朝廷重任,恐怕还是要有所作为的吧?”
严绍庭当即点头。
他的脸上露出笑容。
“那是当然。”
“莫不然,我又如何会对二位兄长前来南京,倍感激动?”
“正是要二位兄长能多多出力襄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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