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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王兴师动众地赶了一趟京城,说是进京面圣,乘兴而去,载誉而归,宫里下了旨意,绸缎布匹、奇珍异宝好一通的赏,还给秦家的一些子侄封了军职官位,成千上万的人马就这般热热闹闹地回了南疆。回了南疆不久,不知是不是双喜临门,王府里,竟传出了王妃有孕的消息,一传出来没几日,便有许多人上门道喜,头几日一概不见,过了几天,王爷才见了一点人,却也并没多言语,面色照旧,不辨悲喜。
据内院的管家婆子说,这事上,王妃要比王爷来得更欢天喜地,王爷倒是几分愁眉不展,全然看不出有后的兴奋。
不过,这夫妻两人倒也恩爱,寻常官家里,妻子要生了,丈夫也就最后三个月待在家里,多在内院陪护,可王爷面上虽无喜色,却在一个月后便待在内院了,内院许多地方都插了穗挂了绳,不让任何人过去,而且还常常吩咐婢女煮来一桌桌补品,想来啊,是喜不在眉头,却在心头。
过了不久,要生的日子近了,也到了。
安南王府一下就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悬着挂着,夜里都衬得一片明亮,烟花炮竹劈里啪啦地响在内院外院,王妃先前吩咐好的红鸡蛋、红包、喜馍馍先派给了内院的人,又派给了外院的人,接着便给过来道喜的人,最后走街串巷地送,之后还要摆流水席。
一车车贺礼向着王府送去,这喜事便疯着传,城里的百姓们奔走相告,不久之后,还会传到宫里,传到大虞京城。
只是生了孩子的这几天,王府内院却有些诡异。
生下孩子的王妃竟是红光满面,喜不自胜,可王爷却似被抽半条命似的,终日闭门,有婢女暗中瞧见了王爷脸色泛白,眉目黯淡,似是病了一场。
这王子王女出生的大喜日子,王爷竟病了,何不奇哉?
爱嚼人舌根的好事婆们,背地里暗暗八卦,
“不会这肚里的种,不是王爷的吧?”
更加人心里猜疑的是,子嗣降生,王府喜得贵女,安南王却格外冷漠,孩子一生下来,也不多看,直接交由王妃安置,这生的虽不男孩,却也是头胎啊。
而王妃则全然相反,对这孩子极为喜爱,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怎么看怎么都让人觉得其中有鬼。
再加之安南王早早成婚,却始终无子嗣,更让府上的一些好事婆心里更是笃定。
只是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话,绝不能放到明面来说。
于是就会暗暗传开了……
暗中窥伺安南王动向的几大势力,听闻这一秘辛传闻,综合考量后,放弃了以此打算盘的决定,归根结底,犯不着为一个血统不明的女娃投注资源。
安南王府。
不觉间已三月过去,孩子并未夭折,生下来就七斤重,是个小胖娃娃,哭起来可谓惊天动地,照料起来也很是麻烦,一夜要让人醒好几回,可纵使如此,王妃祝莪仍旧甘之如饴。
只是…这王女有点不怎么领王妃的情。
王妃摇摇抱抱,轻唱儿歌,也都是闹累了才不甘不愿地睡下。
其实不只不领王妃的情,王女也不怎么领奶妈子的情。
每每止不住哭闹,奶妈子都只好赔着笑道:“小娃娃都是这样,年纪小怎么哄都哄不来。”
王府中,祝莪素来善解人意,也不责难,便只轻轻抱起女娃,蹑手蹑脚地朝书房走去。
“王爷,她又哭了。”
祝莪小心走入门内,绣翠竹花鸟的薄纱窗棂透着亮光,勾勒高大的轮廓阴影。
那阴影肩头一耸,冷声道:“不是叫你别送来么?”
祝莪听她语气不好,也不生气,只是走近道:“哭闹吵得没办法。”
看着那捧到近前的女婴,高大女子面色阴沉,良久之后吐出一句:
“孽种。”
许是为秦青洛的杀气所摄,女婴一下嘴巴停住,僵了好一会,抿了起来。
登时就不哭了。
“快走吧。”
祝莪捧着王女,脚步不动,柔声问道:
“三月大了,该给个名了。”
“随意便是。”
“这可不能随意…”
“别烦我。”
“她可是你的种…”
“别烦我。”
“她可是你的种。”
“够了!”秦青洛声调骤然拔高,侧脸道:“不过是一孽种。”
祝莪并不气,幽幽道:
“王爷你一言九鼎,说是孽种便是孽种,只是明面上还是得有个名字,她是不是孽种无所谓,坠了王府的门面就损了王爷的威信。”
这话叫女子王爷像是打在棉花上。
秦青洛满脸不耐,眸光晦明不定,吐出一口浊气,提笔在纸上写下一字:“玥”。
玥者,
并魚厥切,音月。神珠也。
…………
剑池,回到现在。
一夜温存。
久久未见,闵宁格外生疏,再加上她一战后似有内伤,陈易也不该要得太急,一来二去只两回。
“哼…”
不适应陈易的指尖逗留腹肌处,闵宁闷哼一声,肚子带着紧致的肌肉往里缩了缩,她单手撑着身子,把握片刻后,跟陈易肩挨着肩。
闵宁并没有打掉他的手,反而望着他满身的伤痕,“尊明…”
陈易指尖在腹中线停住,捕捉到她的视线,轻笑道:“无事,一点伤而已,练几天就愈合了。”
普天之下,无论远近,武夫的愈合能力都是极强,轻伤几乎不会留下什么终身疤痕,而有过横练功夫,便是重伤的口子都能愈合干净,除非刻意留着,警示自己或是他人。
闵宁伸出手,想伸过去,却下意识缩回,接着踌躇片刻后,终于抚上,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模样,她这般的表情很是罕见,陈易一下看痴了。
“疼?”
“到底是吴不逾留的伤。”陈易应声说着。
哪怕压到同境,吴不逾终究是曾经的天下第一,满身剑痕不动亦是钝痛,方才不要得太多,也或多或少因这缘故。
闵宁没多少好气,冷冷道:“你不该贪色。”
陈易戳了戳她的腹中线,听她细微发软的闷哼,好笑道:“要不是为了你,再来十回都成。”
闵宁并未做羞涩小女子的模样,只是挑眉斜他,颇有江湖侠女自是大方之意,陈易无意间把她跟殷惟郢对比,后知后觉意识到闵宁竟不会趴在自己身上画圈。
陈易贴近了些,女侠微醇的汗味飘到鼻尖,闵宁皱了皱眉,把头偏了过去。
二人静了好一会,闵宁冷不丁问:
“你之前说你师傅如何?”
陈易愣了下,回忆起方才彼此温存之时,自己无意说到一句,周依棠没有她闵宁温柔。
他也不知闵宁是不是吃醋,便道:“她确实不如你温柔会来事,虽说我家月池英姿飒爽。”
“我家月池都来了。”闵宁的话略带嘲意。
陈易带几分柔和道:“不是我家,还是谁家?算了,不提她了,提了你心又不舒服,你只需知道一件事,我跟你呆在一块,比跟她待在一块要轻松得多。”
闵宁没有来一句“你才是我家陈尊明”,夜色浓得化不开,她的面色有些晦明不清。
陈易温柔把她搂在怀里。
她今夜似乎格外想听陈易讲他跟周依棠的事,想来也正常,闵宁总将剑甲视作潜在敌手,不过幸好闵宁醋劲不算大,到底还是没问跟她舒服,还是跟自己师尊舒服。
半晌后,闵宁又问道:“你如何看吴不逾?”
陈易略加思索,旋即道:“如何看?什么如何看?”
“你到底是剑道后辈。”
陈易想了想后道:“敬吧,无论如何去想,心中还是敬多,而且如果没有他,我纵使解开心中困障,也难悟到这等境界,之前我如临大敌,真到这人死后,才觉剑池一路来,他非敌是师。”
闵宁微微颔首,像是体会到他的心境。
陈易眸光放长,望着天色,不叹不唏道:“不过,人走茶凉,他就这样死了,倒是可惜,就像楼兰剑皇一样,过上几年,就再无多少人记得他的名声了。”
百年之前,那场交替天下第一的当阳湖一役后,剑圣吴不逾便死在人心深处,只剩“剑魔”一点残阳如血。
百年之后,剑魔吴不逾也不复存在……
你封刀也不问故人何在,三秋一过,武林已把你忘怀。
“死不可怕,怕的是有憾。”闵宁低叹一声。
陈易却道:“无论有无憾事,死都可怕,我不会死。”
说着,他攥住闵宁的手,格外严肃道:“你也不会死。”
她似是有些讶异,整夜过去,都没有搭理陈易这句话。
………
天蒙蒙亮,剑池格外安静,没了扰乱天地的剑意,钟灵毓秀愈发突显,朦胧天光下,尽是毛绒绒的清净。
殷惟郢一夜未睡,她把绝剑窟让出来后,便随陆英寻到了一处废弃洞府,彻夜打坐,此刻天地一清,她立于山头的姿仪愈发飘渺,望了眼绝剑窟的位置,本不想去,细思几番后,还是看看为好。
万一陈易说更喜欢她的滋味,闵宁气不过就把陈易捅了呢?
殷惟郢暗暗作想。
草木枝桠交错,一路灌木极多,女冠在崖边探头探脑,眼眸往里瓢。
忽然阴翳处就晃过道红影。
殷惟郢立时一惊,下意识往后一退,脚边踩空,脑子一白,就要摔个粉身碎骨。
那袭红衣探出右手,抓住她的肩头,一把给扯了上来,扶好在地。
女冠惊魂未定,片刻才松了口气,抬头见是闵宁一个人,不禁问道:“他…他呢?”
“还睡。”闵宁淡淡道。
殷惟郢旋即疑惑道:“那你怎么一个人?”
闵宁冷笑道:“不打扰你们,不行?”
殷惟郢心中一喜,琢磨后又觉不对,随后一惊,狐疑地打量闵宁两眼,这里面不会是她刻意下套吧……
她琢磨之际,闵宁也不理她,径直越过,殷惟郢伸手抓她右手,她灵活地躲开,转而抓左手,一下就抓住了。
闵宁轻蹙眉头。
“你就要走了?”殷惟郢惊奇道。
“嗯,有何不可?”
“…倒也没什么。”殷惟郢还巴不得她走呢,“一路走好。”
说罢,二人松开了手,闵宁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野之中。
女冠还是不住腹诽疑惑,闵宁这不道别就走,虽说是她性情所致,只是走得不像先前洒然。
接着,殷惟郢后知后觉地想到一个疑点,
“她怎么始终都在用右手?”
也不知算不算疑点……
…………
甬道漆黑深邃,拐角极多,九曲十八折,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红衫女子不知走了多久,离之前白夫子的楼宇愈发近了。
她按住墙壁,身躯一颤,像是被抽去魂一样,双腿发颤单膝跪地。
“呃…呃……”
闵宁痛苦地呻吟两声,难言地头晕目眩,单手捶打胸口,双肩一耸一抖,吐出一口浊气。
她喘了好一阵气,环顾四周,像是刚醒过来,下意识道:
“著雨我…这、这是哪里?”
等了许久,耳畔边听到著雨的回答,
“…快回到蜀中了。”
这嗓音听上去很是许多,像是快要沉睡了一般。
闵宁愕然一惊,不住问:“陈尊明他们怎么样了?”
“都无事…”著雨缓了片刻,交代道:“他赢了。”
闵宁松一口气,但环视四周,又有些傻眼,她怎么一下到这来了,反反复复摸着墙壁,再一望,就见到那眼熟的全真教丹炉。
著雨低声解释道:“你本就并非剑池中人,误入此地,吴不逾一死,便被那座秘境自行遣返而归,所以就到了这里。”
英气的眉毛蹙起,闵宁仍有些匪夷所思,不过这解释倒也说得通。
既然无事就好……
她耸了耸肩膀,重新感受躯壳的重量,四肢的挥舞。
“这…有点酸啊。”闵宁用力锤了锤大腿根,缓解酸胀,心中嘀咕道:“我怎么感觉我好像…被草了一顿?”
“你感觉错了。”
“是么?”闵宁不禁喃喃,“他不会趁我睡着时来吧,挺小人气性。”
“他没这么喜欢你。”
独臂女子低声道,话音若有似无。
她不知自己怎么了……竟做出此等荒唐事来。
究其根源,见到陈易的剑,久违的心如乱麻,再一作想,竟是剑心不稳。
全因他而起,再加之见他似有追究的面色,周依棠便没有自闵宁身上离开,而是将计就计地演了下去,至于他的急色,她早就清楚,更心有准备——本就是两世夫妻。
只是哪怕听他说过这些后,周依棠仍不明白为何自己剑心不稳,温存之时,一时掠过过往种种。
前世恩怨纠缠,彼此花光一世,她总在他入睡之后,才抚上他的面颊。
她斩却三尸,本不该如此纠结,这一世地宫中又一时心软,本就该当断则断……
再多想也无意义,周依棠垂眸止住心念。
过去不在了,
可执念还留着。
………
不知过了多久。
一战过后,陈易彻夜疲惫,天光大亮时,才蓦然醒转。
朦胧间睁开眼,便见殷惟郢坐在不远处,而陆英则身处洞窟最深处。
陈易按了按额头,几分昏沉,望向洞外天色,阳光灿烂,如似春日,他昨夜做了场应景的梦。
梦里面,周依棠缓缓走近过来。
她单手按下他的身,并未撑床板,只是拿张布条盖住他的眼睛。
她并不多话,一如既往,只是单手按住他腹部。
随后便…
温润湿漉入怀。
陈易不知自己怎么会做这般的梦,关乎师尊的梦,无论前世还是此世,大多是以愧意居多,接着便是少有的夫妻和睦,几乎从未做过春梦。
许是侠女的滋味勾人心弦吧,再加上昨夜闵宁多次提起周依棠来。
“她人呢?”
陈易就要寻闵宁的身影,女冠“喏”地指向一处,他低头却见留着几字。
“走了,不必挂念。”
笔锋凌厉,利落决绝,一如侠女秉性。
可那“念”字,勾起的一角里有个弯,或许踌躇过许多回、许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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