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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络娴院内,络娴并池贺台两口正在门前指挥着丫头贴春联。池镜过去喊了声“二哥”,那贺台调过身,一见是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闲着没事,她非要我写副对联来贴。我说我写不好,不如请外头的相公们写,她不肯听。只得勉强写了一副在这里,真是出丑。”玉漏把那副对子默读一遍,还真是平平。
池镜却说:“外头相公们写的对子不过都是些奉承恭维的话,全没意思。倒是二哥写的这两句虽用词寻常,却不失温馨和美之意。”
贺台笑道:“我晓得你是宽慰我。我自己有多少文墨自己心里还清楚。”
两人说着话,络娴瞥眼看见玉漏,乍惊乍喜,走来拉她,“你几时来的?可是太太打发你来送年礼?怎么倒与小叔走到一起了?”
池镜回头道:“她送礼去大嫂屋里,正巧我去撞见,就领着她一道过来。”
络娴谢了一声,见玉漏怀里抱着两包东西,问是什么。玉漏道:“这一件是给姑娘的,这一件是——”
话音未落,池镜扭过头来调侃,“那一件是她自己的,不知什么宝贝,抱了一路不舍得撒手。”
玉漏看他一眼,明白了这包东西是他给她的。不知是什么,她趁机摸摸,对络娴笑笑,“是穿的衣裳。”
池镜听出来她是收下了,也许是当着人不能说破,总之这时她无法推脱,只能承下他这个的情。他暗暗盘算着,和贺台两个自往小书房里头去吃茶。
络娴拉着玉漏到东暖阁内坐,在榻上打开两个包袱皮,一包是双鞋,一包是两件衣裳。玉漏见那衣裳都是簇新的,一件锻面一件绸面的,有件还是灰鼠里子。池镜给她衣裳做什么?是笑她穷或看她可怜?还是拿两件衣裳收买人心?兴许都有。她只管摸着衣裳出神。
“你发什么呆?”络娴打了她一下,把那双鞋依旧包好,“你可别对我小叔说这鞋是托你做的。”
玉漏回神轻笑,“我怎么和他说得上话?”
“怎么说不上?方才不是他领你过来的?”络娴说是说,却没当回事,问她的衣裳,“你到我们家来,怎么还提着衣裳?”
“噢,这是早前刚进府的时候太太请人给我裁的,今日出门,我就顺道去裁缝铺里取了来。”
络娴一面把鞋塞在榻角,一面说:“你自己去取了倒好,省得裁缝往家送,给大嫂看见,又有闲话说。大嫂近日还对你横鼻子竖眼睛的么?”
玉漏便把俪仙不再管家的事告诉她听,“如今大奶奶得了空,常在屋里不出门。”
络娴翻下眼皮,“还得了,她不得空的时候也要抽出空来找你的不是,如今得了空,岂不从早到晚跟你过不去?也奇了,我娘虽不大喜欢她,可她是大儿媳妇,我娘自己又常病,不好不叫她管家。一管下来,已然管了这两年,怎么忽然又拉下脸来不叫她管了?”
“是你大哥自己去说的,叫你二嫂来管。”
“大哥怎么无端说起这个?”
玉漏故作为难地看她两眼,她果然经不住,搡了玉漏两把叫她说。玉漏便把那晚上的事情说了,最尾羞愧地低下脸去笑,“就为这事,闹得他们夫妻不和睦,大奶奶也不得管家了。我真是个罪魁。”
“我看她是自作自受!这样大冷天的夜里叫人去理线,连火也不生。再说,她平日都不大做活计的人,忽然急着用什么线?这可不是故意整你?你这个人也真是傻,她叫你去就去?”
玉漏委顿地苦笑,“这回不去,下回不知还有什么等着,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在俪仙的事上,络娴总是和她同仇敌忾,“她也就是欺负欺负你,我原先在家的时候你看她敢不敢这样欺我。”
“那哪能一样?你是正儿八经的凤家小姐,我是什么?”
络娴乜下眼去,过会笑出来,“这下好了,她也算吃了大亏,如今既不叫她管家,大哥也不理她了,看她往后还如何跋扈得起来。”
玉漏却笑不出来,眼皮一夹便夹出些泪花,忧心忡忡的样子, “还说呢,这几天时时刻刻听见她在屋里骂人。你大哥叫我别理会,可哪里又真能做到不往心里去?改明日你大哥真复了官,不能时时在家,我还不知怎么活呢。”
须臾眼圈就红了,络娴瞧着也不由得替她担心,俪仙那个人最是记仇,真到那时候,还不把她活吞了?
正是相顾无言的时刻,见个貌美的媳妇进来,约莫三十上下的年纪,穿着红绫长袄,玉白罗裙,头上堆着珠花。眼斜着看了玉漏两眼,一径朝络娴走过去,“二奶奶这里有客呢?我来得不巧。”
络娴忙起身相迎,“不是客,是我娘家的人,来送年礼的。毓姐姐快请坐。快给毓姐姐沏好茶来!”
外头丫头还没应声,这媳妇就笑着推辞,“不吃茶了,还有事情。老太太说今年这灯笼糊得不好,净是些双龙戏珠鲤鱼戏水的老花样,看都看烦了。要我来对二奶奶说,趁着年节还有几日,另请些做灯笼的匠人来,不拘什么样式,画些新鲜样子在上头,挂在厅上大家看着高兴。”
络娴睁大了眼,受宠若惊的神色,“这事交给我?”
这媳妇掩着嘴笑得有些轻慢,“不交给您还交给谁?大太太身子不好;二太太前些日子为四老太爷府上娶亲老太太不在家,她管了那些日子的家,早就累得很了,老太太特地许她歇歇;大奶奶那里忙着收礼回礼还忙不赢。只好打发我来请二奶奶帮衬帮衬这些琐事,老太太说,不会也学着办一办,没有哪个媳妇一进门就会的。”
络娴忙高兴答应,“请老太太放心,我一定勤学着办。”
这媳妇转头又看玉漏一眼,蛮腰细搦地出去了。
玉漏听她们说话方听出来,这媳妇原不是池家的主子,也是个下人。可瞧那架子那打扮,倒像个主子一般,姿态气势比络娴还足。
络娴笑着坐下来,吐一吐舌道:“这是我们老太太屋里掌事的大丫头,她婆婆是老太太院里的管事妈妈,公公是我们家的大总管。我们这一辈的人,都少不得要敬着他们婆媳两个。”
怪道呢,玉漏陪着也吐一吐舌,“好厉害的样子。”
“何止厉害,我们老太太性子古怪刚强,连两位老爷太太的话都不大依,只她们婆媳说两句,老太太倒还听得进去,她的婆婆公公是老太太陪嫁带来的。”
正说话,但见贺台踅到这边来问:“方才毓秀姐姐来做什么?”
络娴便把要重糊灯笼的事对他说了,他叮嘱两句,络娴皱起鼻子嗔他,“这点小事我也做不好么?要你来说。”
他笑了笑,温声柔语地,“你没做过这些,我叮嘱你两倒还有错?”
络娴恃宠生骄,哼着起身,只管推着他的背往外走,“不要你来管我,你去和小叔说你们的话去。”
贺台把身子微微向后仰着,由着她推,仍旧过西暖阁那边去。他生得高瘦,面色白得带几分病气,走路脚步虚浮,一袭玉白绣袍禁不住在身前翩来荡去,乍看像个无欲无求仙风道骨之人。
不过池镜那双眼何等锐利,恍然就看见他腰间系着个绣八瓣莲花的湖色潞绸香囊,好像记得在青竹手上见过。
他眼睛里的光不露声色地沉了底,笑道:“愈是过年愈忙,连二嫂也要忙起来了。家里只我是个闲人,我屋里那班人也都跟着躲懒,别的丫头忙得脚不沾地,她们竟还有空抹牌。”
贺台苦笑着坐回来,“谁不情愿松快点?我和大哥近来忙里忙外,又是往何大人家贺寿,又是在外头摆席请客应酬造局里的官吏,连着吃了几回酒,把我那老毛病又吃出来了,这几日总有些咳嗽。就连大哥也喊累。你难道还想没事找事做?”
池镜听他果然咳了几声,笑着不语。谁不知道谁背着一项事便经手着一份钱,独他没事做,只按时领着每月三十两的月份银子。从前以为他二哥也不在意这些身外物,可眼下瞥见他腰上的香囊,再不敢轻易这样认为了。
他感到些失望,不过幸在他们兄弟间从来就不是什么手足情深。可贺台不比他大哥,他和大哥惯来不融洽。因为贺台性格内敛,不大与人相争,和他倒还和睦些。
这也是今日之前的印象了,如今见贺台和青竹私相授受,是有男女私情还是暗地里合起来算计他?仿佛是听见到故事里的好人变成了坏人,尽管有万不得已,他也认为人家应当坚持做个好人。不像他,天生就有点坏。
那头络娴忽然叮铃当啷跑过来,兴奋道:“玉漏说他爹有本画册,画的全是鬼怪志异中的狐妖花神,我想着何不将那本画册借来,让画灯笼的师傅照着那些样子去画,一定新奇!”
贺台听后也振作精神笑,“这个法子不错,老太太一向喜欢听些鬼神故事,看戏也喜欢看这些。到底是我的二奶奶,比别人都要机灵聪慧。”
络娴高兴得忘乎所以,走去捏住他的腮颊向两边扯,“哄得老太太高兴了,你要怎么谢我呢?”
他把手扶在她腰上,“我的什么不是你的,还要我拿什么谢?”
两口子一时忘了情,不顾有人在这里便打情骂俏。
池镜看见玉漏也走来了,低着头站在罩屏底下,脸上绯红,不好意思看。
他原是习惯了,不过想到池贺身上的那枚香囊,又觉好笑。便歪着把炕桌敲两下,“我说二哥,关上门谁管你们如何和睦,这会就别在这里点眼了,仔细有人看见心里不好受。”
络娴以为他是意指玉漏,回头看看玉漏,规规矩矩走远了些。因为臊了,又反过头打趣池镜,“还有谁看了会不好受?只有你!你没成亲,就看不惯人家夫妻。”
池镜翛翛然拔座起来,“与我什么相干?我是怕你们乐极生悲。”
络娴待理不理他的,仍旧拉了玉漏说话。因赶着做灯笼,要玉漏此刻就回家去取那画册。问玉漏家住何处,说是蛇皮巷,她一点不晓得。
还是池镜接嘴说:“就在城北东临大街前头,我到史老侍读府上去,走过那条巷子。”
络娴趁势要他送玉漏去取画,顺道再把人送回凤家去。池镜故作不情愿,在那里不应声。
后来架不住络娴再三央求,贺台也帮着说了两句。他才转向罩屏底下,面向玉漏“勉强”笑道:“谁叫我是个闲人,就只配做这些送人跑腿的差事。”
玉漏没推辞,他可以大胆猜测也许她也是想借机和他独处一处。但因为那只是猜想,不确定,令他益发有种难耐的心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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