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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渐短,雨渐疏,天边探出一道羞怯的晕黄,不将山田照亮,反倒拢上了一层浅雾,让人难辨东西。匆忙而归的人皆换过一身干燥衣衫,前前后后地煮药生灶,一番倒腾后才闲了下来。
戗画却还未醒来,平卧在层层叠覆的被褥下,身上的汗水将里褥都浸湿,脸上也浮出粒粒汗珠,却还用手掖着被沿,使劲儿往身上拢。
床边的人换过几番,却是轮不上几个男人,于是在外面叙旧。
雨歇了,居遥一手摇着扇,看似闲散地走到院边儿,又立定不前,等着身后的人徐徐而至。
“那些人不辞辛劳,从南越来杀你,你倒是将自己的身份掩藏得很好,”萧案生悠着大步,一边走,一边毫不讳言,“幸会了,南境都首。”
居遥只笑了笑,手中素扇翩翩有律地摇着,眼角眉梢是道不清的放恣,如京都城里孟浪的世家公子。
萧案生见他漫不经心,又道:“你若真心顾及她,要同她在一起,那便当不了这个首领。”
居遥一怔,手上扇风戛然而止,他并未想到萧案生会虑及此事,只当其是来质问南境之事。
一阵横风赶过,略带上了一寸冷冽寒意,将树顶上的一列列红果叶振得飘零而下,从二人周侧划过。
萧案生看他清醒了些,又低忖一声:“除非…”
…除非朝廷站在南境背后。
居遥眼中一闪,听出其话意,而他何尝不知?
他抬眼望向远山,那方雾气蒙绕同他脑中的茫然一般,他从未想过他想要的人会左右他的抉择。
“可大赵…心思不定呀,”居遥轻轻一笑,有些讥讽,不清楚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大赵,“大赵与南境,可不像你我二人一般了。”
此言出,萧案生略垂眼思忖:此人与之前北上时,还是有些不同了,他偏向了久昔,但…计无所出,只能等。
萧案生心中微叹,在这件事上,他宽慰不了居遥,否则,他自己又将站在什么样的立场。
片时后,萧案生回眼一望,顷见这处山闲水逸,确实怡人,慢悠悠道:“那也不能,接着在这儿躲清闲了吧。”
居遥一笑扬至嘴角末,手里的扇子又轻摇了起来,心知自己被看透,倒不算戳穿,只是恰到好处地提醒——这里确实不宜久留了。
二人一番商论后,一声门“呀”响起。
萧案生一回身,看见梨娘子从屋里出来,忙提步上前,一手按住久昔的头,将她提到居遥跟前,后大步流星往屋里去了。
久昔正要后脚跟上,却被居遥拉住了手,一转头看他眼神缱绻,想要留她在这儿,她又悻悻地盯了一阵屋门,才回过身,小眼神又怨又怒地瞪他。
萧案生一进屋门,就见戗画被捂成一沓蒸屉,几层被褥又厚又重地压着她,皙白又泛着微红的脸上一片汗涔涔,就差没冒气了。
他忙上前,将上面两层褥子提开,只留一层绒被,又轻又暖,稍一提被子,里衬已经濡湿了,然而看到仍在抖颤的戗画,才明白她们为何铺上这么几层。
萧案生坐在床沿看她,她脸上的疏离和厉色尽数褪去,捏着被沿的手像是病了的婴孩,使劲想要父母的安抚。
他不知何由,心里生不尽又道不清的怜楚,便不再顾虑别的,揽起她的肩,胸膛抵在她后背,将她紧紧圈住。
他的手放在被褥上,不知何去何从,也不敢再挪动,只能不动毫厘,任由前襟外袍被她的汗水沁湿。
萧案生的臂怀很宽敞,又十分劲暖,像一张铺满绒棉的缚网将她裹紧,让周围微动都触不到她。
戗画渐渐安稳下来,松开了手,将手里那块儿被捏得皱褶难堪的被子放开,又侧过身,将萧案生的衣襟当成被角扯紧。
萧案生怔住,感觉她的气息在他颈上轻挠,却看她身上的被子因她动作滑落,便不作多想,一把将被子拉起盖住她的肩颈,怕她回热。
他埋头看看怀里的人,从没这样乖顺过,便直盯着不放,要深深记下,怕再见不到。
屋外,天色一点点暗下,风雨过尽后,只留下地里未获的秋末,和空气中初冬将至的凘冷。
汤田和豆芽两人还在院中别扭,两人像一对泥塑的金童玉女,坐在食案两头,谁也不说话。
梨娘子拿着一把大扫帚走到院子里,还没落手,就见那两泥人忽活了过来,齐齐跑上前抢活儿。
三人把着扫帚都不松手。
梨娘子见那二人瞪来瞪去,瞬间眉开眼笑,将手一松,又朝两人摆了摆手便走了,任他们去抢。
豆芽儿鼓着气将扫帚抢过,没看汤田一眼,将他的脚当成院儿里的落叶一同扫赶。
汤田被扫帚上的硬枝扎得生疼,不停地跳着脚躲闪,却也不知离远一点,偏要挡在她面前。
梨娘子刚安排完一事,又转向院侧,看到被风吹刮得支离破碎的窝棚,轻叹一气:“小家伙,可把你们吹坏咯!”
她抱起一堆干草进了栅栏,铺在墙边,不用她赶,就看见那群白兔蹦蹦哒哒地结团奔来,又懒懒地憩成一抱白棉花团。
梨娘子笑了笑,就要去下一处,转身却见二人在等她。
她拉过久昔的手,一边往厨房走,一边问:“饿啦?想吃什么?”
梨娘子也没管身后还跟着一人,拉着久昔就走了,哪怕是亲儿子也比不上这乖儿媳。
居遥半张着口,本要说话,却被他阿娘这一番言行噎住了话头,只能悻悻地跟在二人身后。
时间如灶上的烟,一点点飘散而去。
屋院中,各人都忙活着手上的事,像平凡普通的人家一样,连晕黄的烛火都亮得温馨和谐。
萧案生轻轻抬起手腕,转了转,手上的麻木稍缓解了一点,可身上却是一动不能动。
忽然身前的人撑开手,二人对坐起。
戗画的眼神仍透着些迷糊,只是看着面前的人,却无力作反应。
她直直地坐着,像是被封冻住了,一身汗湿的白色里衣被屋外钻进的风吹得愈发冰凉,她却也不动。
萧案生愣了片刻,看她样子像是还没清醒,只得抬手提起被子将她裹好,后自己起身出门了。
院中,食案已被碗盘铺满,几人正要围坐,便见萧案生从屋里走来,说是人已醒了。
久昔拔起腿,小跑而去,也没忘记端上给戗画熬的药。
那药已热过几回,确是滴毫未进戗画的腔喉——她的嘴紧闭着,只沾湿了唇口。
久昔进屋时,见她正看着枕边发呆,便也随她目光看去。
那枕头也没什么特别,只底下露出一截红绸带,带上绣着些细细的金线浪纹,很是精细漂亮。
久昔忙将药碗放下,趴在床边,使劲儿伸手,把那飘带往枕头底下塞。
她心虚抬眼,见戗画还盯着那块儿飘带被塞进的地方,只能撅起小嘴,讪讪道:“之前送你簪子的时候,我见你不戴,便将你飘带偷走了…”
戗画像是听到了答案,垂了下眼,又转看向床头那碗冒着热气儿的药,脸上逐渐不悦。
久昔看她算是放过了自己,便又笑着起身,两手端起药碗往她嘴边凑。
经历总是相似的,如久昔所料,见她上身微微后仰,又看向了别处,倒是比上次表达得更为明显了些,但药还是得喝呀。
久昔正想故技重施,忽感觉身后挪来一座大山,挡住了门风,于是扭头。
萧案生缓缓跟来,正撞见戗画对着药碗无情扭头的一幕,却不打算进去,只站在门口探看她的状况。
戗画看见他,盯了一阵,又回头看久昔手里的药,埋头喝了尽——她的手像是变重了。
萧案生看她乖乖喝药,却是笑不出来,她的身体还没恢复,甚至抬不了手。
久昔欢心一笑,捧着空碗跑去,又端着满满一碗饭菜跑来,只喂了几筷,就见她不再张口。
一番无用功后,久昔将碗递给豆芽拿走,又看了戗画一阵,却见她不说话也不动,只看着枕头发呆。
久昔愣了一阵,突然像是明白了,又费劲地伸长了手,从枕头底下掏出发带,给她绾发。
院里,明月照亮了一片漆黑,将其他人都赶去休息,只剩下心中不安的人仍守着暗夜。
久昔给她扎了发,和她往常的发式一样,只是轻轻一拢。
头发刚扎好,戗画便像得了灵药,气力回复,翻身下铺,掠过萧案生,去往屋外。
萧案生看她直往暗路去,像是着急要去做什么,可天太晚路太黑,他放心不下,又拦不住她。
他按住久昔,让她在屋里等,自己跟上前去。
风声利,虫鸣疏,一路秋尽寒凉,夜里的田道比白日更加难走,月光未落尽的地方便看不清道沿,稍不注意便会踩空,没入田里。
戗画像看不见这道路何坚,一直走,一直走,走到她被他们带走的地方。
深田里,那摞尸体仍横七竖八地躺着,地上的血水却已被雨水化开,四面溢渗成一片浅红,融混入土,尚未干透。
她将那尸首看了遍,也没看见她要找的人,于是呆住不动,像是又被抽去力气,想要坐到尸身上。
萧案生提着绒披赶来,将她裹紧,又把着她的手臂,不让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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