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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冬,大年初一,廿川省乾流市敦石区金家岭金育德正在把煮好的猪头端到上房准备敬献先人。金父将筷子插到八宝饭的中间,中堂挂着一副山水图,右联是:向观松竹喜录,左联是:对吟梅兰唱度。
金母端着盘子,盘子里有四个菜,凉拌猪耳,麻婆豆腐,醋溜土豆丝,白菜包肉。
金育德接过放好,金父摆上香炉,插上三支香,父子跪在桌前,等金母走出上房站在半扇门后面,跪着的人回头看不见她的地方站好,父子二人才连磕三个头,起身再鞠一躬。
金育德朝门外喊:”妈,好了,你进来吧。”
金父脱了鞋坐到炕上,点上旱烟。
这是一年里最悠闲的时候,金父朝门外叫孙子进来聊天,金母赶忙去粮油间取炕桌,梨木的桌子重而耐用,金母拿的踉跄,砰的一声。
金育德赶紧扶起母亲,把桌子撑在父亲面前。金母拍了拍身上的土,手捏在围裙上用力捻,感觉干净了,才将下酒菜端到桌上。
金育德的长子现年六岁,取名金岁福。金父拉着孙子的手,从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棉布的手绢给他擦干净:”好了,吃吧。“
岁福伸手抓猪头,只耙下来一手猪头上的汤汁,金父看着眼前的孙子哈哈大笑:“去让你婆给你切碎再吃吧。”
可岁福却说:“先给我妈吃,我妈肚子里有妹妹,要吃好点。”
金父意满,摸着岁福的小脑袋:“这娃有孝心,以后长大了是我金家的人才。”金育德站在一旁点了点头。
金父让金母叫金媳出来一起吃,金媳挺着肚子步履蹒跚,一步一步走的吃力,金母在旁边:“哎,把你金贵,我年轻的时候怀育德,他婆就给我吃洋芋。”
金媳没有回答,上房门下是三梯的石阶,每阶高半米,金母两手抱在胸前,嘴里还在发牢骚。
育德出来拉了一把媳妇,回头对金母说:“妈,平时也就算了,这都快生了,你咋还这态度,怀的是你孙子啊。”
金母仿佛机关枪附体,我啥态度,啥态度,哪个媳妇不生娃?让叫吃饭,我没叫吗?我当初生你的时候就站着就生了。”
育德没敢接话,金父吐了一口烟:“今天是大年初一,我一会还要给庄里有心灵的烧心灵,你再给儿媳蒸个鸡蛋,算日子也快生了。”
金母顿时失声,可嘴巴还在努力奋斗。十分不满的朝东面的厨房走去,生火,烧水,把墙角的野菜丢到鸡舍里。
金家岭沿着读经河坐落的五百多户村民,在去年一年里有白事的人家都把窗户用白纸糊的整齐,哪怕是借纸。
白纸对联,献饭,香,纸,都摆在桌上,他们都把最好的拿出来招待来烧心灵的村里人,金父穿着一身深色的中山装,手里拎着旱烟袋,金育德跟在后面,拿着黄纸蜡烛,路过学校,到了亲房家。
简单用细木头横竖扎起来的大门上贴了挽联,右联写:在世如松柏,左联写:音容在我心。院落扫的很干净,除了两只母鸡在鸡舍门口的雪地里找吃的,唯有上房的泥炉里冒着烟,金父和育德一进门先跪下磕了头。
育德点了蜡烛看了看二妈,二妈用眼角示意桌上的缝隙,育德把两支蜡烛插在了本来只是蛀虫现在已经发朽的地方,直接戳透,蜡烛稍作摇晃,然后稳稳的卡在那里燃烧。
金父给儿子递了眼色,育德转身出去了。
金父低着头:“二妈,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你就给我招呼一声,光景难得很,家里现在也没个男人,都离得近,你随时就来,不要见外,都是一家人。”
“六娃,你也是屋里独苗,你大一辈就剩你大和你二爸兄弟两个,你爷也是没兄弟。你哥也走得早,咱金家的光景以后就要靠你和...。”金父二妈还没说完就哽咽啜泣,金父赶紧把兜里的手绢递了过去,扶着二妈坐到了炕边。
育德从门口走进来,把香炉放在桌上,桌上的蜡油已经硬化。育德站在父亲身旁,金父扭头:去,回去抱些柴过来,给你二妈把炕放上。天这么冷,你二妈一个人咋过日子里?育德走了。
金父二妈从啜泣转为失声痛哭,好像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终于有个人能理解了。金父拿起扁担去读经河挑水了,八趟,两个大缸都装满。
院里浓烟翻涌,育德放好了炕。南边积台上雪被踩的都趴在了土里,像是失了掩埋一个毫无生活能力妇女的志气。金父二妈站在上房门边,看着金育德弯腰抱柴。
禁不住又湿了眼眶,泪水里是刚出生就夭折的大儿子,出门下地时丢走的二儿子,在三岁时死于肺结核的三儿子,好不容易长到十八岁,和父亲上山种地时突然倒地身亡至今不明白原因的小儿子。
“育德啊,你今年该24了吧。”
二妈抹掉眼泪蹭在门框上,育德抬头微笑点头继续干活。
金父挪好水缸,出来擦了头上的汗。进上房拿着黄纸出来;二妈,”庄里还有几家心灵我过去一趟,让育德留在这接纸吧。”
育德坐在门槛上,也不敢抽烟,更不知道要和二妈说什么,坐着,等着,好在村里的老人来和二妈说闲话,育德坐在一旁听见院里有个熟悉的声音。
“二妈,饭来了。”金母端着一托盘里面放了一碗饭和一双筷子,远看着很正式。
上房坐着的几个邻居都翘首遥望;“儿媳妇端饭来了,好着哩,你赶紧吃饭吧。我们就回去了。“
育德从上房小跑到院子接住:“妈,你给二妈拿的啥?”
“都一样的,拿进去放下,你跟我回去吃,大过年的赶紧回自己家吃饭。”金母低声嘱咐。
育德看着碗里垒起的豆腐:“妈,咋没给二妈放点猪头肉?”
“你二妈心善,爱吃素。”
育德服从点头并把饭端进了屋:二妈,饭,我回去吃了再过来。
二妈接过饭摇摇头:“没几个人,我一个人能行。”
育德走后,二妈拿筷子戳透了豆腐,挑起来,最前边是面条,中间是一团酸菜,后面插着豆腐。这色彩像极了春,夏,秋,而冬正是二妈自己。
西北的腊月,晌午一过,再随便谝几句,天就添墨了。五米开外还能看见人影的时间只有半个小时,再往后就要靠脚步声,气味以及声色来判断对面有没有人。
西北的山路不似这里的人一样憨直,处处埋伏着新长的小胡磲疙瘩,趁着夜色滚落再在路中央。金父进门一边摆手一边搓脸,金母端来一碟凉菜和自酿的黄酒,凉菜看着色香味俱全,是用胡萝卜丝,土豆丝,粉丝,豆芽拌的。
金父点上煤油灯放在桌角,一口凉菜一口黄酒。金父看着桌上的献饭,从中山装里掏出烟袋,捏一撮烟叶,填满小小的旱烟锅,再用力压实,一边点一边用嘴猛嘬两口,直到火迹在烟锅里晕染开。
育德夹起一筷子凉菜往嘴里送,金父吐出一口烟:“育德,你媳妇快生了,你要多关注,对媳妇好点,将来日子就越过越好了。去西房看看去,问问饿不饿,要是饿了让你妈再蒸个鸡蛋吃。”
西房静悄悄的,门帘掀起,煤油忽灯明忽暗,育德轻轻推了推金媳的肩膀呼唤道:“岁福妈,岁福妈...”
金媳没有反应,育德又用力推肩膀,金媳略微清醒吃力的说:“生,要生......”
育德惊喜万分,拔腿跑进上房:“大,要生了。”
金母起身抓着凳子跑进东边厨房。金父从炕上弹起来,扯过墙钉上的棉袄跳下炕。育德从柜子里翻棉布,一沓一沓的整理在一起。
这套流程,是在岁福出生的时候,尤其生第二个孩子和第三个孩子的时候练出来的,但那两个孩子,一个感冒没了,一个生了天花也没了。
哇生响彻院落,金家玲出生了。
村医抱着孩子:“这是个好日子,大年初一的生日,这孩子以后一定有福气,长得跟你一模一样啊育德。”
金母倒掉脏水盆甩在院里,小跑过来兴奋的问:“儿子吗,是不是儿子?”
村医摆摆手:“女儿,儿子女儿一样好,岁福不就是儿子,这下儿女双全了。”
金母嘴角瞬间下撇,喃喃自语:“女娃都是赔钱货。”
育德坐在炕边感觉有人在拽他衣角,回头一看,金媳眼睛要睁开却又睁不开的样子眼巴巴的看着他。育德高声喊:“大,先不要烧炕了。”
金父跨进门槛拍去前襟的土指挥金母:“你去把炕看着放好。”
金母斜眼炕上的金媳,带着怨气掀起门帘使劲往下一甩,这一下北风都被舀了进来,灌进金父的背脊,金父猛的一激灵,回头盯着金母,金母像被修理的竹条,瞬间支好门帘的下角,侧身溜出去了。
接生大夫要走了,他嘱咐金家父子:“月子给做好点,上次流产的时候没缓过来,有些虚。”
一夜过去,天未亮金父拿着两个秤砣坠在了西房的门帘上。
隔着帘子金父关切的说:“你坐月子我就不进去了,我在门帘上坠了两个秤砣,风刮不动,育德他妈也不好扇风,你安心做月子,有啥需要的你就给育德说,我去杀只鸡,让育德妈给你炖了昂。”
“大”这原本应是一声谢谢的,但不知道这千年的传承何故将吃苦奉为圭臬,将感谢含蓄不表,所有的感激在这声“大”里都饱含了。
金母做好鸡汤炖豆腐端进西房,金媳包着头巾还在躺着,测过身子一眼看到飘着一层发腻的黄油,夹生的鸡汤味让金媳猛的一阵反胃。
金母咋舌:“咋,真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享福还犯恶心。”金媳闻得实在难受,推开碗背过身笑着和金母说不饿。
金母对金媳的反应很满意,端着碗掀门帘准备走,被带起的秤砣砸了脚哎呦一声,开始高喊;“育德,来看看你媳妇,我把鸡汤都端到跟前,就差喂到嘴里了,她居然反胃。”
育德和金父都不在,公社里的活新的一年要新有计划。
金母面对自己高喊而无人喝止左右看了看,又进屋对金媳说;“都没得,看谁给你说话,爱吃不吃。”
金母昂首挺胸,这是没有“敌人”的一仗,或者说这是她绝对领导力的一仗,她就是主帅,她说了算,这一刻她就是这个家的王。
走到厨房续上火,把肉炖熟,满上一碗再撇点鸡汤,坐在鸡舍前的木桩上,盯着鸡舍里的鸡啄食,拿起鸡腿在鸡面前晃荡,炫耀。
她的开心就是鸡的难过,鸡一定明白她在表达什么,她看着鸡都朝着她走来,但又被栅栏门挡住的样子,她开心极了。
中午金母把金媳没有吃的鸡汤端走,并给金媳一碗开水:“我给你说,鸡汤你不吃,是你自己不吃,不能说我没给你做,不要冤枉好人。”
金媳饿的厉害又犯恶心难受,吸着烫水,一滴一滴的舔。
她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思考了,她必须吃点什么,女儿需要营养,家玲已经呐喊叫饭好一会了。
吸进金媳肚里的水效率和秒针是同步的。
水和血液汇在一起,还未变成奶,就被家玲吸走了。
下午五点,金父和育德回来了,金父使眼色给育德,育德赶忙进了西房看着金媳;“好着没今天?”
金媳背过脸,育德摸着头走到院子站在金父面前,金父疑惑:“好着没,你问一声哩,你咋刚进去就出来了。”
育德却说:“我问了,人背过脸没说话。”
金父看着儿子直皱眉头,只好自己走到门口:“岁福妈,娃乖着没?”
金媳微弱回答;“大,好着。”
金父转头让育德去二妈那里看看,看着育德出了大门。三步奔进厨房,从衣领抓起金母说:“我问你,你还想不想等我们老了以后,育德过个踏实日子?”
金母瞪着眼睛确切的说:“你说啥话,育德以后肯定过安生日子。我们又不缺啥。这光景比庄里人都好。”
金父气的一巴掌打在了金母的背上:“东西不缺,你缺德,你不好好照顾育德媳妇,你指望你老了人家伺候你?月子坐不好,落下月子病以后是给育德再娶一个?让岁福认个后妈?你满意?”
金父的怒吼震碎了金母白天的嚣张,她坐在地上,一边捶腿一边哭诉:“我就育德一个活儿了,十七个啊,十七个都没了,你妈咋照顾我的?我来你家这些年,你妈看我不顺眼,偷偷的把大姑娘丢进狗圈里,啊,你在哪?你爸死的早,我从月子里爬出来,亲眼看着我的娃被狗吃了,你在哪,你上山上的地里了,我来你家没生孩子的几年,你妈说啥是啥,你站中间和稀泥,直到娃没了,被狗吃了,你才不听你妈的。我的娃,真的是都落了吗?育德还是你妈死了怀上生的。我问你都是落了吗?你说,是不是都是流产了?你今天说清楚。”
金父长叹一声,抬头看着房梁已经被油烟熏的漆黑一片,在夜色的映衬下,那个恶贯满盈的母亲正横坐在粱间看他。
金父抬手使劲搓脸。看着面前自己妻子的哀怨,他无任何厌烦,只有怜悯和愧疚,他对不起这个女人。
记得她刚进这个家的时候,也孝顺公婆,也体贴丈夫,可如今,她的善良早跟着死去的孩子走了。可他金文全也是那死去的十七个孩子的生父,他的心和妻子的一样。
但这不是把恨意发泄在后人身上的理由,一代人已经受过苦了,难道不应该吸取教训让后代不受同样的苦吗?
金父伸手拍了拍金母的胳膊:“不要在厨房吼了,你把灶爷惹毛,以后还过不过日子了?明天你不用照顾岁福妈了,跟我一起去公社吧,透透气。”
金母还在地上撒泼,叫喊,打闹,咆哮。金父想把人抱起来,但太沉了,胡闹起来的人连自己打,拳头落在自己的头上,身上,金父的腿上。
金父心里有千万声道歉,都涌到了嗓子眼,却被传承的不好意思都拦住了。他只能走出厨房往上房走,他好像又想起什么,折回厨房,看着坐在门框已经哭的没什么力气的妻子,他站在她的身旁,慢慢的弯腰,拉起她,扶着她站稳,替她拭泪。
看着她仇恨又绝望的眼神说:“育德去她二妈那,快回来了。”
金母从金父的搀扶中脱离出来,进门端起桌上的贡茶一口喝完,爬上炕,躺下了。
他们哪里知道育德早就回来了,站在上房墙边听的清楚,听着父母走进上房,他躲在西房装作刚回来和金媳打了招呼再往上房走,育德刚踏进门,金父就开口了。
“育德啊,你妈脾气不好,可能照顾不好岁福妈,再去一趟你二妈家,看能不能让你二妈过来照顾。”
“不用去了,我刚过去二妈就说她打算过来和我妈一起照顾岁福妈。”
育德回复道。
炊烟袅袅,金媳靠在垒起来的枕头上,接过二妈端来的面条细嚼慢咽,二妈把家玲抱在怀里哄孩子:“姑娘有福,以后长大了,找个有学问的女婿,过个人上人。”
金媳却说:“以后玲娃长大了,让她自己挑个过。”二妈附和点头,笑着,等着。
金媳吃完把女儿抱过来喂奶,二妈拿走碗筷去厨房清洗,金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站在门口,不曾梳洗的头发,常年面目可憎的脸搭配绵中无色的肌肉看上去就像刚回过魂来一样。
她靠在门边奚落言酸:“二妈,我也饿了。”
二妈没有说话微微叹气,把案板上刚擀好准备中午给金媳做鸡汤面的面条丢进锅里,煮熟捞出来放好盐和醋,插入筷子搅拌几下端在手里,金母自觉接过来坐在门槛上,二妈从柴禾后面找到折叠凳子放在金母面前:“坐灶火门口吧,天冷,门口有过堂风。”
一筷子挑进嘴里,饭进去了,眼泪下来了。
二妈蹲下身安慰:“边吃边哭伤胃。”
金母放下碗嚎啕大哭,二妈走出门口看了眼西房,回身又进入厨房,点好煤油灯,关上门,加火烧水。
二妈一直等到金母哭完,声音变小才说:”育德妈,把二锅台的凉水舀两马勺,烧水给岁福妈洗几件干净衣服,不能洗澡给把铺盖洗干净。“
“二妈,都是女人,凭啥岁福妈命就这么好。”金母不甘心的打问。
二妈没有回答,转身去舀水。
“二妈,我的十七个娃,我心疼啊,我这里疼,真的疼.......”金母自言自语继续说
二妈把小木块放进炉子,火光映衬着二妈的脸,斑驳的皱纹跳动着沧桑印记,肘口的补丁,脖颈处空闲的皮肤随着她胳膊的伸缩松弛切换,眼睛里快要溢出的晶莹好像是被火烤干了,又淡了光。
她架好柴又留一个新柴空好火心。转头看着金母:“育德妈,向前看,我一直记得你刚过门的时候是个好媳妇,现在也是个好妈。”
“咋着女人的命就这么苦。”
“岁福妈是后娘养大的,她大是兽医,附近几个村子都有名的兽医,光景不错,自己爱抽口大烟,娶个媳妇生了三个姑娘,落下月子病,不给找大夫说是他就能看,人跟牲口都是命,人还会说话,能看也没错,给抓药的时候明明五钱的量,熬药就分一半,另一半挂梁上,说是老天爷心肠好看着药了就能给减轻病了,哎,后来又给岁福妈攀了后娘,给育德说亲的时候,人家亲生的好歹身上挂了遮羞布,岁福妈跟亲姊妹三个,身上连遮羞的都是布绺绺。家里不缺钱,就是不给穿,临过门走的时候还是岁福妈自己争了一身新衣裳。过了这个门这么多年了。跟你当年一样是个好媳妇,里里外外起早贪黑。”
金母站起身往后理了理自己头顶的鸡窝。拉开厨房门,走了。锅里的水已经开了,从南房拿来木盆,再去西房拿金媳需要清洗的衣物。
夜笼罩在冬色里,氤氲的寒冷使得在院里清洗衣服的二妈看上去像远来的道人,雾气腾腾恍若修仙。
刚进门的金父并未看清楚是谁便说:“育德妈,洗衣服呢,有吃的吗?”
“六娃回来了,吃的在上房哩,应该还没凉。
金父慌忙快走几步说:二妈,这么晚了,叫育德妈洗,这么冷的天,你过来搭把手就好得很。”
“我过来就洗个衣服,饭都是育德妈做的。”
听二妈这么说金父也不好在说什么,走到上房看到金母正在缝衣服,阴沉着脸:“天都黑了,二妈在院里洗衣服,你是个干啥的?”
金母并未理会。金父又说:“晚上吃啥?”金母依旧没有回话只抬手指了指桌子,金父又回到院子想拉着二妈一起吃晚饭。
“吃过了吃过了。”
“吃过什么了?做的饭都整整齐齐的,赶紧先吃饭。”
经过一番拉扯,二妈被金父拉进了上房,二妈刚坐下看着还在缝衣服的金母也开始劝饭:“育德妈,先吃过再缝。”
“我饱着。”
金父听见后放下刚拿起的筷子,用命令的态度对金母说:“你去,把没洗完的洗了,晾在东面的柴堆上。”
金母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眼里写满了不愿意,但还是起身出门了。
夜幕未醒,清晨的五点窗缝里透进一斜白光,不用爬起来点煤油灯也很亮堂,金父伸手把窗户掰开一个缝,用白纸糊的窗户好像被吞噬了。
仔细一看,原来是下雪了,金父摇醒身边的金母:“赶紧起,下雪了,岁福妈的紫河车今天放雪里好好洗下,给炖了。”
金母闷哼一声,缩手缩脚穿上衣服溜下炕,打开上房门院子里一个人影已经在扫雪,她半躬着腰双手拿着扫帚一下又一下,通往金媳西屋的门口已经干干净净,金母拿着门后的笤帚扫开石阶上的雪,冲着佝偻的身影喊了一声二妈打招呼,二妈闻声回头笑了笑。
今天是金媳坐月子的第十三天,家玲的头发已经开始浓密起来,二妈把炖好的胎盘煮面端给金媳,随后抱过家玲摇晃着,孩童乌眸憧憬,咯咯咯的笑,幸福而快乐。厨房金母正在蹑手蹑脚的盛胎盘炖的汤。
她盛了一勺尝了尝心想:“比猪肉嫩还坚柔,太鲜了。明明有十八次可以吃到,人活着总要吃到一回,管它是谁的,只要能吃到就行。”
西屋的金媳正在和二妈讲话,讲感谢,讲委屈,讲报答。二妈听的喜笑颜开。
“一家人,往一起凑日子才能过前去,身子养好了,以后一家人谁也不拖累谁,咱金家就越来越好了。喂奶吧,我到厨房看看去。”二妈和金媳嘱咐着
漫天飘雪,院里又积了一层,二妈扶着石阶从墙边转进东面厨房,隔着墙看见金母正在捞锅里的胎盘,二妈放高声喊:“育德妈,你干啥着?”
金母惊慌之下把碗里吃了一半的倒进了锅里,二妈快步跨进厨房:“我以为你醒来了,你咋还这样,你就不能为育德想想吗?”
“二妈你吼啥,我就吃了一碗,人吃了饭都屙成屎了,她吃我吃都一样?”
二妈气得大喊:“你给我出来,不要在厨房吵,我给六娃说说你的德行。”
金母一听立马跳起来:“二妈来了连一口饭都不让我吃。”金母一边嚎一边喊,村里被杀掉年猪魂这一刻肯定附在她的身上了,声音中透着挣扎,愚蠢,是妒忌,退化。
二妈看着金母这样,束手无策又气愤不已,皑皑白雪从院里到大门口留下了二妈的足迹。
门口是个斜坡,二妈溜了几步又站起来,继续愤懑向前,六十八的老人,生气已经令她忘了这么多年。
冬天下雪春秋大雨,门口的窄道是不能走的。很容易掉到10米高的大路上。
二妈不是幸运儿,当金母正在为自己气走二妈得意时,大门口传来瞬时的惊声尖叫。
而后砰的一声,接着在大雪的掩盖下。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又归于了平静,二妈还沉浸在自己的委屈中站在厨房抹泪。
除了井口和村庄后面的石山若隐着几处色彩,全村的土基房都盖在满天大雪里,一个下午过去,把不该埋的该埋的都掩盖了。
一天上完工,父子回来了,金母立在上房门口,父子放下工具走进上房,刚坐下,金父便对育德说:“今天心里怪怪的。”育德倒好热水端到父亲面前,等父亲洗完,自己再洗,然后把脏水泼洒到院里问金母:“妈,晚上吃啥?”
“高粱饼,炒酸菜。”
“哦,二妈今天咋不在。”金父左右看了看开始询问
“二妈吃过了说是屋里取个东西就走了。”金母随口一编
金父如往常一样,吃过饭把腿盘在炕上点上旱烟准备为这一天最后的劳作画上句话。
可大门口一声声焦急的文全,让金父放下烟袋,把头探向门口示意育德去看看。金父听着育德声放声大哭踩着鞋跑出院子。
邻居金有禄抓起金父的胳膊,从斜坡跑到二妈身前,金父愣在原地,雪落在眼睛上,金父扑通跪下,回过神来大声呼唤着二妈。
他使劲掰,从雪地里掰起一坨人来,除了褪掉气血的皮肤,这优秀的天地造化啊,用血肉雕塑了半个人出来。
剩下的半个是二维的,头还是好的,胸骨和肋骨穿透了内脏,在上面插着。腿断了,可这雪景把一切都僵化了。
金父顾不得哭,只觉得无力,育德站在一旁,神色慌张。
“育德,去拿床被子吧”
邻居们都出来了,没出来的也从墙上探出了头,育德听见父亲的哭喊又跑出来。
后来他老年的时候,给外孙女说人摔死了有多惨烈时,外孙女再也不敢和他抢遥控板看电视了,只敢躲在他的大棉袄里说害怕。
数九寒天,金父挥起锄头用尽全身力气挖,邻居们都来帮忙,挖松了土又用铁锨铲起来。
下了两天的雪终于停了,石山已经白茫茫一片,只有翻起来的土格外显眼,是生死,是自然归态。
二妈就这样长眠了,村里人安慰金家父子“年龄也大了,算喜丧。”
一生听过征伐,凶险和动荡,见过人性,善良和平氓。
二妈走的“干净”没有设灵堂,没有办白事。
收起钥匙,金父和育德把原先挪到二妈院里的柴都搬过来,锁好各个房门。
金父告诉育德,以后一月过来看一次,别让房子太久,阴气荒了。
金媳还在坐月子,她不能去上坟,更不能去二妈家。
但她想给二妈磕个头,她把家玲放在一边,半跪着朝着西边二妈家的方向虔诚磕头。
边磕嘴里边念叨:“你老人家一定要投个好人家,一辈子没享过福,一定不要再遇到一个短命的男人。”
金母端着面条掀起门帘看见金媳正在磕头,她得意而嚣张的眼神瞬间泄气。
她清楚,二妈的死也许只有眼前的这个女人知道真相,或许是为了儿子,或许是为了真相永远的掩埋,她好像开窍了,这碗没煮熟的面她又端了回去。
不一会,金母端的饭碗里原来也可以飘散出香气,金媳看着这碗面又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公婆。
金母有些尴尬:“岁福妈,你吃吧,熟了。”
金媳低头看着碗里的饭,眨了眨眼稍加思索便吃了。二妈头七这天,金媳还没出月子,可她等不及了,她背着女儿,迎着天际未晓,跪在门口给逝者焚香磕头。
金母又回到原来的样子,清晨煮的面还是半生味道,鸡蛋也没有了,碗里的热气好像被二妈吸走了一样,金媳迟迟不接碗,金母却催促道:“你不饿吗?”
金媳摇了摇头:“不是很饿,一会和岁福大一起吃。”
金父和育德每天去公社挣工分,晚上回来,金母做好饭,育德再去西房看看家玲母子,日子平淡而不失充实。
育德一掀门帘就看见家玲正在吃奶,心就像添喜的砖,一块又一块落进去。
那砖化成了坚实的后盾,是育德一次又一次努力挣工分的动力。育德想像城里人那样说一声。
“辛苦了,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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