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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的相信余左池所说,巴山剑场有一位比他还要厉害的剑师?”白日那些惊心动魄的较量终于结束了,黑夜的静谧笼罩着无垠的荒原。然而那场战斗,却一直在云棠内心深处徘徊。行走之间,她不停地回忆着当时的每一个细节,越想越是佩服余左池随性不争的心胸气度。
就算重来一次,她也根本无法胜出。那随意的剑招应景而生,后发先至,毫无破绽可寻,显然已经到了常人难及的至高境界。
她身后,几只黑烟凝成的乌鸦正不停地上下翻飞着。在她沉思之际,这些乌鸦却发出人声。
这种画面极为诡异,简直犹如梦魇之中的场景。然而她似乎早已司空见惯,非但没有恐惧,反而淡淡说道:“我当然相信。”
“我觉得这不太可能。此前,有谁知道秦国还有个巴山剑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小派,出了余左池已实属难得,谁知道他口中的顾离人是否真的存在?”乌鸦的声音变得尖利起来,震荡之中,只听“砰”的一声,有的乌鸦化为一团黑色烟气,然后又迅速凝聚起来,变成一只新的乌鸦。
云棠根本不去看它们,而是正色说道:“当今天下,名门大宗多有数百年传承,其功法剑诀经过一代代门人不断完善,厚积而薄发,才能有今日之气象。所以大家都认为无一日崛起之名门,非百年无以出人才。但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天上既然掉下一个余左池,那么巴山剑场还有更厉害的人物,又有什么不可能?你和余左池比试一下,就会知道,像他那样的人根本不屑说谎。”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一山不容二虎,虽然天下各派无不希望本门人才辈出,但继承衣钵的只有一个,宗门资源也有限,同门之争在所难免……像余左池这样一心维护同门之人,着实不多见啊!”乌鸦阴声阴气地说道。
“正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余左池心无滞碍、襟怀坦荡,我们都亲眼所见,想那顾离人也定是光风霁月、至公无私之人。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目的何在?!”云棠顿时心头火起,反唇相讥道。
“云水宫既然出手了,又怎能允许秦国宗门抢了风头?”乌鸦尖声说道。
“你不用故意激我,我不如他,是不争的事实,与云水宫有何干系?!我云水宫输得光明磊落,岂会因为一时的得失迁怒于人。再说剑意即是心意,他并非争强好胜之人,一招一式皆恬淡冲和,犹如浑然天成。”云棠想到余左池从容撑伞,比拼之时淡定得像是身处于江南烟雨之中悠然欣赏着如画风景一般,嘴角不由得翘起,漾起一抹微笑,道,“他是一个懂得欣赏的人,所以也能得到对手的尊重和信任。”
“我也很欣赏你的碧水剑,要不要考虑一下接受我的提议?”乌鸦大声尖笑起来。
“到齐国这么多年,你连贪多嚼不烂的道理都忘了?”云棠觉得这声音无比尖锐,不堪入耳,也不知过往那些年是如何忍受的。她反手五指如剑般刺出,空气里爆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尖叫,那几只聒噪的乌鸦犹如被一个大浪冲向后方无穷无尽的黑夜之中,旋即化为缕缕黑烟彻底消失了。黑烟过后,那令人心烦意乱的声音终于不再响起,一道瘦高的人影如同竹竿一样隐没在光影难辨的树荫之下。只是数个呼吸的时间,那人影就与云棠分道扬镳,转眼便消失不见了。
“这世上有什么是恒常不变的吗?草木荣枯自有时,万物兴衰皆自然,就连那九天之上的日月星辰每天都会变换轨迹,更何况这世间的气运呢?若只是因为秦地出了几名强大的剑师,你们便如此忧心,那还练什么剑?”云棠缓缓抬首,看着夜空之中的点点繁星,嘴角再次露出一丝骄傲的笑容。
在镜湖剑会上,她虽然败给余左池,却输得心服口服。云水宫的“破寒潭”和“斩蛟龙”已经被她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且在余左池的激发下,她的精气神儿更加趋于完美,甚至可以说已经达到巅峰!
此次落败,她并不觉得自己丢了云水宫的脸。恰恰相反,见过她出招的人,哪一个不是心怀敬意、钦佩不已?这二十三年来,云水宫十分低调,已快被世人忘却,但此次露面,天下还有谁敢轻视他们半分?而她,则是潜于深渊的蛟龙!一出水,便注定要艳惊四方!
天下英才不止一个,余左池一鸣惊人,但她云棠也同样惊才绝艳!
默默无闻的巴山剑场就这样扬名天下了,那些天资超卓的青年才俊定会蜂拥而至。有余左池和顾离人这样的宗师,巴山剑场终会完成名门大派沉淀百年才能实现的梦想。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自己也该寻个弟子了。自己这一身本事,须得有人继承才能发扬光大,只要云水宫香火兴盛,他日定能夺回天下剑首之位。
在巅峰时刻找到一个传人,将他培养成傲视天下的英杰,这样才算不枉此生。想必那巴山剑场的顾离人,也是这种想法吧。纵使一飞冲天,也不过是一时的传奇,千百年后还有谁能记住这刹那芳华?唯有传承,才能让进取的剑心绵延不朽,才能让宗门的荣耀光照千古!
从二十三年前开始,镜湖剑会便一直为天下宗门和各国朝堂关注。
只是自云水宫的月昆吾拔得头筹后,剑会的风光一直被其他列国的宗师们占尽,来自秦地的宗门,唯有岷山剑宗出类拔萃,其余的都不值一提。然而今年却出现了极大的变数,秦地的剑师脱颖而出,岷山剑宗的百里流苏年纪轻轻,修为就已高深莫测。最让人难以置信的,则是名不见经传的余左池一鸣惊人,竟然与百里流苏战成平手,还有他口中实力更强的师弟——顾离人,更是让人心生仰慕。
顾离人到底有多强,谁也没有见过。甚至连巴山剑场的门人,也很少见他出手,但是众人却对余左池的话深信不疑。毕竟,没有人肯将天下第一的荣誉白白让给旁人。
剑会甫一结束,新的剑器榜排名便已出炉,顾离人高居第一,余左池第二,百里流苏第三。天下前三的剑师,都来自秦地。
剑会讯息一传十,十传百,迅速在各国流传开来。巴山剑场以及余左池、顾离人两大宗师的盛名也传到天下人耳中。一时间,顾离人成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宗师,投帖拜山、登门求师的青年俊杰络绎不绝。尽管他们知道投在顾离人门下,列入巴山门墙的机会十分渺茫,但任何困难也阻挡不了他们仰慕天下剑首,想要一睹宗师风采的热情。
巴山之上,一座院落孤零零地立在一处,颇有点儿遗世独立的味道。此地,正是顾离人闭关之所。
院内只有几处再简单不过的宅子,和一片刚抽了新芽的桃林。
顾离人性格孤僻,喜好清静,行事一向独来独往。自练剑以来,眼光、想法便与常人不同。在他看来,循规蹈矩超越不了前人,练剑便要不断质疑,勇猛精进。从拿到第一本剑经,他就开始怀疑这些流传多年的典籍是否真的毫无偏差。所以,他总是闭关思索,一边挑选最适合自己的剑法,一边探索全新的领域。一旦有所领悟,便不断地修改、完善巴山功法,修为终于越来越强大。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闭关,巴山弟子很少有人见过他。余左池一直想与他切磋剑法,于是便找了个机会,亲自上门邀战。
那是一个月朗风清的夏夜,桃林之畔,月影摇曳,高空之中,疏疏落落的星星闪着点点辉光。
余左池与顾离人持剑而立,相距不过十步。只见剑光一闪,两人已笼罩在一片凛冽的剑气之中。闻讯赶来观战的巴山弟子一直认为余左池是本门的最强者,然而这一战,他们真正见识到了顾离人的实力。他们从未见过如此迅疾、灿烂的剑光,顾离人势如破竹,招法绵密,仅仅数个回合便轻松取胜。
此战之后,二人均觉得对方是这世间最值得钦佩的对手,他们相交甚笃,经常在一起切磋剑法。余左池在镜湖剑会扬名之后,更是向大家大力推介顾离人。
然而不少青年才俊们慕名前来,却发现这里早已人去楼空。
顾离人竟不知所踪。
秦国边城的风物与腹地大为不同,越往边境走就越是荒凉,越是人烟稀少,各国军队据地而守,戒备森严,时有兵戈之声隐隐传来。一座高大坚固的城门凭空伫立,朴实无华的门楼上雕刻着三个大字——阳山郡。
这座边城位于三国交界之处,内中情况十分复杂。在过往十余年里,它曾经数度易主,有时归韩,有时属楚,现在则又属秦。决定其归属的不是天理国法,也不是邦交人情,而是赤裸裸的实力。谁的实力雄强,能在战争中获胜,它就属于谁。如此朝属秦,暮属楚,阳山人便没了归属感,他们风声鹤唳,颠沛流离,时时生活在混乱恐惧之中。
此刻一个一袭青衫的男子正走在边地苍凉的荒野之中。那崎岖的地势,险恶的环境,仿佛丝毫不影响他前行。他步履轻健,神态自若,腰间那把样式古拙的长剑并不出众。
直至走出苍凉的荒野,青衫男子的容貌才逐渐显露出来。他的头发只用一根青色布带简单扎起,平凡的衣饰没有夺去他分毫神采,反倒将他衬托得愈发飘逸出尘。他浓密的双眉透着一股英气,眼睛分外清澈,如同一汪灵动的清泉。他仿佛一把出鞘的宝剑,锋芒毕露,浑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说的魅力。他看上去有几分冷傲孤清,可是一笑起来,就如同和煦的春风,让人心中暖意融融。
不一会儿,他登上一座高山。山上林木茂盛,遮天蔽日,阵阵山风吹过,不时有飞鸟惊起。
他驻足半晌,看着天色将晚,一轮红日正慢慢儿落下山去,于是不再迟疑,朝着林间大踏步行去。
不多时,一阵狂风突起。只听乱树丛中“嗷呜”一声,竟跳出一只吊睛白额大老虎。它双眼猩红,前肢刨地,对着不远处一个衣衫破旧的少年狂吼一声,就要扑上去。
那少年剑眉倒竖,清亮的眸子如同璀璨的星子一般熠熠生辉。这等危急时刻,他眼中竟无分毫恐惧,脸上满是坚毅和决绝。
他后退几步,一只手悄然握住一根竹子,满是警惕的眼神正死死盯着老虎。
他反手为刀,竟然将竹子从中切断了!
淋漓的鲜血顺着手掌滑落下来,染红了他的衣衫,他却恍然未觉。
青衫男子的手已按在腰间的剑上,但看到少年的应对之后,他却没有出手相助。
猛虎作势往前一扑,然而那少年却灵巧地往旁边一避,闪到了它背后。
这猛虎一扑落空,顿时恼羞成怒,于是前爪狠狠抓地,腰胯一掀,怒吼一声,再次向少年扑去。它速度迅如闪电,这一招似乎势在必得。
少年右手紧紧抓住那竹子,丝毫不肯放松。
这一次他任凭那猛虎扑来,没有特意躲避。他的双手分别拉住猛虎两只前腿,那震天的吼声几乎要把他的耳膜给震破了,他却毫不畏惧,握于右手掌心的竹尖于电光石火之间迎向扑面而来的猛虎,径直插向它的咽喉。
一蓬温热的鲜血溅到他脸上,却掩盖不住他眼中那股以命相搏的狠劲儿。
猛虎突然吃痛,濒死反扑,狠狠一抓,竟将少年的肩膀生生抓下一层皮来。
只可惜一击之后,它再也没了力气,只能痛苦地嘶吼着,随后颓然倒地,却依旧不甘地看着对面气喘吁吁的少年。
少年终于松了一口气,全然不知自己已汗透重衣。半晌之后,他低头用嘴撕下一截儿衣衫,草草缠住受伤的手,算是了事儿。
“你还要看多久?”他冷冷望向青衫男子,出声说道,“虎皮只有一张,你就别多想了。”
青衫男子微微一笑,道:“放心,我不是来与你争虎皮的。”
话音方落,又一声咆哮响彻山林。
少年不再提及虎皮之事,而是警惕地环顾四方。
又一只猛虎突然扑来,根本没有给他准备的时间。
然而只见一道青光闪过,那只猛虎竟被劈成两半,瘫软在地上。
少年愣愣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犹自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待看到那青衫男子从容归剑于鞘,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两只老虎应该是一对儿。”青衫男子首先开口说道。
少年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儿来,一边举步迈向先前那只被自己杀死的猛虎,一边惋惜道:“老虎倒是被你杀了,不过可惜了一张大好的虎皮。”
青衫男子一怔,自己的剑法虽然算不上是绝世仅有,但也足以令人惊羡了。怎的这少年非但没有露出惊异之色,却为了一张虎皮而惋惜?
“如果你想要虎皮,下次出剑的时候,我注意一些就是了。”青衫男子见这个不会任何功法的少年,只用一根竹子便击杀了猛虎,眼中满是惊艳,欢喜地问道,“如果我肯教你,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徒弟?”
“不愿意。”少年半蹲着,正在思考如何将猎物拉回去,毕竟他的手受伤了,能用的力气也十分有限。
“为什么?”青衫男子走了几步,来到他面前,说道,“你很聪明,知道找准要害,才能一击毙命,也懂得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但是你有没有想过,竹子虽有韧性,可强度不够,如果换成剑的话,你会胜得轻松一些!”
“你到底想干什么?”少年就像是看着猛虎一样,又露出那种警惕、戒备的眼神。
青衫男子温和一笑,道:“不用担心,我并无恶意。我来自巴山剑场,名叫顾离人。我观察你良久,见你资质不错,想要收你为徒,教你练剑,仅此而已。”
倘若江湖人物听到顾离人的名字,定会大吃一惊。只是没有人料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样一个边陲小镇,更不会知道,此刻他居然看上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想要收他为徒。
少年觉得他有些奇怪,问道:“我?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想收我做徒弟?再说了,我为什么要跟着你练剑,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
顾离人倒是没想到自己的请求竟然会被无情地驳回,愣了愣神儿之后,才继续说道:“你天分过人,甚至在我之上。如我看得不错,在我的培养下,你将来很有可能成为用剑高手,甚至成为天下剑首。你知道天下剑首是什么吗?”
“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少年粲然一笑,随后表情瞬间木然,再次斩钉截铁地拒绝道。
他丝毫不觉得成为用剑高手有什么用,眼睛依旧紧紧盯着面前那张虎皮。在他看来,这个忽然出现的青衫男子,不过是个会几招花架子的江湖骗子,仗着自己有把剑,就想冒充江湖大侠,他冷冷一笑,道:“虎皮一人一张,我的是好的,你的是两半儿的,就这样吧。你就不要再痴心妄想了,我可没有多余的钱财给你这样的老江湖。你看我这身破烂的穿着,全身上下能有值钱的东西吗?所以,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顾离人哑口无言,自己的行为就这么像个江湖骗子吗?
还没等他想到合适的言辞来说服少年,那少年已拖着气绝的猛虎艰难地往山林深处走去。
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
三天后,青衫男子徒步穿越某个不甚热闹的集市,来到巷尾一家毫不起眼的客栈。
这里看上去很是冷清,只有一个小二在招呼着稀稀落落的几个客人。
青衫男子面带微笑走了进来,却没有坐下,而是专注地看着临窗那个身着褐色布衣的少年。
少年脸上已无血渍,凌乱的头发梳得很是整洁,正闷头吃着酸汤鱼,像是根本没有发觉自己被人盯了很久。
“客官……”
小二本想开口问话,那青衫男子却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噤声。
小二顿觉困惑:这位客人怎的如此奇怪,到底是打尖儿还是住店,总得说一声啊!然而他的目光落在青衫男子脸上之时,满腹牢骚顿时被抛到九霄云外!
这男子相貌说不上好看,但是却十分温和亲切,举手投足之间竟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来一碗酸汤鱼。”男子的目光依旧落在那少年身上,轻声说道。
小二“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跑去后厨张罗。一路上,他仍然醉心于青衫男子的出尘气度,暗自揣测着:此人究竟是哪家的公子?如此出众的人物,怎会来到这荒僻的边城?
不光是这小二,这一路见过青衫男子之人,都不知道他就是天下剑首顾离人。
顾离人向少年走去,不请自坐,微笑道:“一连三天你都在这里吃鱼,吃不腻么?”
少年抬起头,冷冷问道:“你一连跟了我三天,不觉得累吗?”
说话间,店小二已经将酸汤鱼送了上来。顾离人学着少年的样子,懒洋洋地吃着酸汤鱼,甚至连鱼刺都不吐。这种吃法他从未尝试过,自然极不适应,然而他依旧从容自如,面不改色。他喝了一口汤,说道:“不累,不过你每次都能察觉到我的行踪,如此敏锐的感知力,倒真是让我吃惊。”
少年微蹙着眉头,将碗推到一边,问道:“你还是执意要收我为徒?”
顾离人点了点头。
修行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或许人们的答案各不相同。然而在顾离人看来,修行便是质疑和不断的超越。
自从在那个月朗风清的夏夜打败余左池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的修为已臻至境,罕有敌手。然而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就连每一片树叶落入水中荡起的涟漪都不同,谁又能强大到无敌?求索永无止尽,只有像他这样永不懈怠,及时反省,不断革新的人,才能在剑的世界开辟出一片前所未有的天地。
求索之路艰险而寂寞,世人大多庸庸碌碌,连前人古籍都参悟不透,又怎会有天赋异禀、惺惺相惜之人与自己同行?
他内心渴望一个志同道合的对手,或是一个天赋卓绝,又深明己意的弟子,有如此之人与自己并肩而行,假以时日,定能登临绝顶,一览众山小。从他的直觉和判断上来看,如无意外,这碰巧偶遇的少年,便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你跟着我也没用,我并不想拜师学艺!”当顾离人满心欢喜地看着少年时,少年却皱紧了眉头,面露厌恶之色。
顾离人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一路南行之时,镜湖剑会的消息不断传来。他没想到余左池一举夺魁之后,竟然将自己推上天下剑首的位置。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恐怕这天下剑首的虚名会为自己招来数不尽的祸事。
以他现在的名望,想要拜在他门下之人数不胜数。然而这大好的机会放在眼前,那少年却不屑一顾。不过他转念一想,在这种边陲小镇,老百姓连温饱都成问题,哪儿有闲工夫去关注江湖之事,更谈不上有什么抱负了。
他想了想,说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上次打虎时,你为什么要用竹子,而不是依靠自己的双手?”
少年瞪大眼睛看着顾离人,说道:“这还用问嘛!仅凭双手,连靠近那些凶猛的野兽都难,更别提杀死它们了,说不定连性命都得搭进去。”
“你想过吗?如果给你一把剑,你会怎么做?”顾离人循循善诱道。
少年嫌恶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顾离人剑光一闪,便将那头猛虎斩成两半的情景尚在眼前,说实话,他打心眼儿里感到佩服。仔细想来,自己虽然杀死了老虎,但不过是取巧而已,谁知道下次还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呢?毕竟倘若没能在电光石火之间击中老虎的要害,恐怕他便要身首异处了。
“难道你不想亲自体验一下,手持长剑是什么感觉?”见他有些心动,顾离人继续劝道。
少年的目光悄然落在顾离人腰间的剑上,愣愣问道:“学剑之后,我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顾离人淡然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少年说道:“我自幼孤苦,所求的不过是三餐温饱罢了。”
他看上去有些落寞,眼神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离人笑道:“从此,你不用再漂泊了。我会给你一个家,会让你变得强大起来。等你真正有了力量,就可以做很多你现在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那些自幼习剑之人,从感应天地元气开始,一步步成为强者。终有一天,我会带你进入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话音刚落,冷清的客栈内忽然起了狂风,冰寒之气冲天而起。剑鞘震荡,从顾离人腰间坠落,接着又平行上移,到达少年胸前时,骤然停住了。这把样式古拙的长剑缓缓离鞘而出,横扫一圈儿之后,才重新归鞘。
蓦地,周围桌椅纷纷爆裂,竟碎成一蓬蓬齑粉!
少年目瞪口呆,压根儿不能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顾离人娓娓道来:“在很多传说中,人们修炼到了极处,便和神仙没了区别。这虽然有些夸张,但也有属实之处。修炼有成之人寿命会比常人更长,能做到很多寻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顾离人语气平淡,仿佛是在闲话家常。然而这些话却在少年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以往的认知已尽数被颠覆了。
只是一转身的工夫,店内便桌椅尽毁,一片狼藉。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店小二眼神一暗,捶胸顿足道:“这是作了什么孽啊!”
顾离人从怀中取出一枚刀币,朝着店小二尴尬地笑了笑。
这枚刀币置办新的桌椅还有富余,店小二得了赔偿,立刻笑逐颜开地走开了。
少年眉头深深皱起,问道:“如你所说,宗师不应该是独立于世俗之外的人物吗?怎的你竟然如此有钱?”
顾离人温和一笑,道:“宗师也是人,虽异于常人,但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等你到了巴山,就会慢慢改变这些观念了。现在,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顾离人用意念潇洒自如地控制飞剑,瞬间爆发出强大威力的场景已经令少年目眩神迷,心生向往。尽管对顾离人一无所知,可不知怎的,他竟觉得顾离人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让他生平第一次对成为强者有了殷殷期盼。他连忙收起敌意,一拜到底,恭敬说道:“王惊梦见过师父。”
“王惊梦?”顾离人有些意外,这名字倒不像是边城小民会取的名字。
他略一思索,又问道:“你们世代都在此处居住吗?你的家人呢?”
想到王惊梦年纪轻轻便有直面猛虎的胆量,且性格果决,临危不乱,顾离人便对他的成长经历来了兴趣。
“我父母本居长陵,当年随甄保将军来到此地,三年后便相继染病过世了。”王惊梦说起这段悲惨的经历时,心中并无太多感伤。毕竟父母去世之时,他年纪尚小,甚至连他们的面目都记不清楚了。
“来自长陵?”顾离人再次愣了愣。
巴山本就远离俗世,加之他大部分时间都在钻研、完善剑经,基本上处于与世隔绝的状态,所以对于人情世故知之甚少。然而眼前好似闪过一道电光,将那混沌的意识破开,余左池向他提过的一件往事,逐渐浮出脑海。
十年前,长陵有一个刚正不阿的大将军,名叫甄保。因为力主迎回远在赵国的质子元武,而触怒了秦王身边的宠妃郦姬。郦姬天生美貌,深受宠幸,秦王对其百依百顺,言听计从。而她的儿子成皎,向来被视为太子的不二人选,元武自然就成了眼中刺,肉中钉。郦姬出身世家,背景深厚,因此成皎深得权贵豪门拥戴,在朝中人望颇高。元武的母亲身份卑微,无权无势,子以母贱,生活凄惶,根本不可能从成皎和郦姬手中抢夺大位。秦王虽不喜元武,但在朝臣的劝说之下,偶尔还是会对他生起恻隐之心。在连续吹了十来日的枕边风后,原本犹豫不决的秦王,终于还是倒向郦姬,将为元武说话的甄保等人尽数流放,那些与甄保交好之人也以连坐之罪论处了。
没想到这少年的父母,竟然是跟着甄保将军流放至此的,想必也是个人物。于是,他继续问道:“你父母是甄保将军的部下么?”
王惊梦摇了摇头,道:“我父亲是画师,母亲是寻常人家的女子。听叔父说,当年父亲一手丹青出神入化,甄保将军很是钦佩,所以经常温上一壶好酒,与父亲把酒言欢,切磋画技。”
“王惊梦虽未习武,但根骨极佳,看得出是受过技击训练之人。他的父母身处江湖却不涉武事,那么训练他的又是谁呢?”顾离人心中颇有疑问,不过转念一想,当年与甄保相关之人皆被流放,王惊梦的父母也在其中。难能可贵的是他竟然没有丝毫怨怼之心,这份心胸,倒是常人难及。
“你叔父是谁?”顾离人又问。
“是我父亲的一个朋友,他被安排在山中看守林地。我父母染病离世之后,多亏他一直照顾我。”提到“叔父”的时候,王惊梦木然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显露出一丝脉脉温情,“他是一名老军,闲来无事时,也教过我一些剑招。不过我那时总是小孩子心性,一味偷懒,并未认真对待过。”
怪不得顾离人一开始就觉得王惊梦的感知力、观察力和应变力都异于常人,原来是因为多少有些根基。他举目四顾,沉思良久,方温声说道:“走吧,去看看你叔父。”
王惊梦向他施了一礼,老老实实地在前面领路。
“动作矫健,步履轻盈,不错。”顾离人赞道。
王惊梦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解释道:“我和叔父生活在这深山老林之中,平日里以打猎为生。如今这里的动物越来越少,警惕性也越来越高。有时候上山打猎,一天也难得遇到一次好机会,如若是人为原因让看上的猎物逃脱了,一天就白忙活了。所以即便不打猎,我在行走之时,也养成了轻手轻脚的习惯。”
听了这些话,顾离人对这个早熟的少年更是青眼有加了。想想自己从进入巴山剑场学艺,一颗心便全部扑在学剑之上,自然不知道穷苦人家为一日三餐殚精竭虑、劳累奔波的艰辛。易位而处,如果自己每日都要与虎豹搏击,在生死边缘行走,又哪儿有心思去向往外面那更大的世界?
此时高空之中自由飞翔着一只鹰隼,顾离人抬手指着那个黑点,问道:“你就没想过像它一样翱翔于天际,走出这里,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我当然想过,只是面对猛兽我都要倾尽全力,又如何应对外面纷乱复杂的争斗?”王惊梦顺着顾离人所指的位置看去,眼中满是向往,他感慨道,“我多么希望像它一样,想飞去哪里,就飞去哪里。”
顾离人笑道:“你能杀死那只鹰吗?”
王惊梦应道:“能不能杀死它我不知道,不过想要杀死它,就必须得有一把弓箭。”
顾离人停下脚步,拔出腰间长剑,说道:“用这把剑。”
王惊梦一接过剑,便感觉一股强悍的力量席卷而来,几乎要将他的身体带到高空之中。他用尽全力,才堪堪稳住身形。随后,他清晰地感觉到那柄剑以无可匹敌之力脱离他的掌控,蓦然飞至高空。
“砰”的一声,空中爆开一团血雾。古拙的长剑盘旋三周,才缓缓回到顾离人手中。
王惊梦看得分明,那只鹰隼此刻竟被穿胸而过,挂在剑尖上。
顾离人轻弹剑身,剑上光洁如初。
“老师,我要多久才能做到这样?”王惊梦清亮的眸子里全是惊艳和羡慕。
“以你的天赋,很快便能达成所愿。”顾离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修行者之剑无所不能,心意到了,剑意也就到了。别心急,咱们一步一步来,很快你便会领略到其中奥妙。”
王惊梦一揖到底,深深拜服。
说话间,二人已到达上次来过的山林。在王惊梦的带领下,顾离人避过一个又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来到一座茅草屋面前。
“叔父——”
王惊梦话音未落,便见一道白光径直从室内飞出,眨眼之间便与他擦肩而过,飞至顾离人身旁。
顾离人微笑不改,伸出白玉一般的手,直接握住那道白光。
王惊梦早已感知到,那道白光其实是一根筷子,但是眼前的情景,还是让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起来。
只见那筷子弯而不折,如同一轮弯月一般。紧接着,顾离人五指松开,那轮弯月竟悠然升入空中,化成一蓬润物无声的细雨。
又一根筷子飞来,穿过蒙蒙细雨,继续朝顾离人刺去。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筷子裂成数十道竹丝,如同绽开一朵花。
“你这叔父,倒是个奇人。”连续接了两招的顾离人出声说道。
王惊梦的感知虽然非常人能及,但那只是一种天赋罢了,他现在根本无法理解为何会产生这么多变化。
顾离人伸手点了点从枝头落下的一片枯叶,缓缓说道:“你看这片叶子,常人只能看到它萎败枯黄,生命即将终结,但是在用剑之人看来,它却是武器,在关键时刻也能要了敌人的性命。”
王惊梦点了点头,问道:“其实只要到了一定的境界,万事万物都能成为手中之剑,从而达成自己的心意。我这样理解,对吗?”
顾离人眼中带着欣慰的笑,说道:“我辈练剑之人,练的不仅仅是剑,还有心。在不同的阶段,我们对武器的理解也有所不同。不过最终我们不再拘泥于形式,管它是木剑还是铁剑呢,于我们又有何分别?!再或者,真正到达无剑的境界。而无剑,实际上就是以心为剑,无论什么材质的武器,都能随心而动,凭空制敌。所谓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但现在对你说这些还为时尚早,走吧,我们先进去拜会你的叔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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