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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里留着小半的饭。远处汊道上驶来一艘小船。负责寻找基建材料的青少年组终于返回。一群半大孩子跳下船,二话不说,围着锅抢食。卫珠娘忍着饿,来到阮晓露跟前,递过一团白布。
“木材麻袋麻绳石块都找好了,大致的数目都画在这里。”
阮晓露往她身后一看,可不是,几个小船小车,还有少年们肩挑手提,带了不少东西。
“够了够了。”她喜道,“你真能干!”
卫珠娘被她一夸,美滋滋跑去抢剩饭。
有人不干了。童大壮小朋友满嘴噙着豆渣,抢着说:“我、我发现了海里一个小岛,岛上有岩洞,能容几十人,落潮时可以进,涨潮时那入口就被淹没,没人看得见。”
阮晓惊讶:“乘船过去多久?”
“约莫一刻钟。”
“好!你跟童老太公通报下路线,这几天慢慢把物资细软转移过去。强敌入侵时,老弱村民也可以去那里藏身。干得漂亮,纪律委员!”
童大壮手舞足蹈。
小朋友们炸开锅,一个个围过来叙功,这个说我修了桨,那个说我赶走一群野狗,再有个说我发现了一块礁石没有我船早沉了……阮晓露每人都变着花样夸了两句。
年长的灶户笑着围观。多日愁云惨淡的眼里,总算添了些光。
眼看日头斜过。按照这年头大家的作息,刚才那顿就是晚饭,日落前就该休息了。
灶户们收拾草房,找出薄被破褥,给新来的十几人安排了宿处。
阮晓露住在胡大娘子相邻的一间院落里。这院子里原本住着一家五口,去年没完成岁额,怕责罚,连夜逃走了。海沙村里这种空院子比比皆是。
她简单收拾了下,路上经过几个卤池,池子里赫然几具尸首,是早先被盐帮干掉的白衫军汉,僵硬地泡在卤池里,已经开始起皱,刀口都缩进肉里。夕阳下猛一看,惨白嶙峋,特别渗人。
“咋还泡着呢?”阮晓露起一身鸡皮疙瘩,“这卤水做的盐还能吃吗?”
她跑去叫人:“张如虎,王擒龙。”
刚到手的兵权,不用白不用。
“你俩把这几具尸首清理一下……”
“不必。”李俊忽然现身插话,“泡着就行。”
“不是,大哥,”阮晓露大惑不解,“这是卤水,不是酒哇!”
再一想,更不对劲,“这都一天了,尸首没人清理,都是你拦着的?”
“再留几日,或许有用。”
帮主在下一盘大棋,他不说,她懒得问。
“那挪个地儿行吗?我不想跟他们隔墙睡。”
李俊伸手一指。两个小弟弯腰开工,把几具尸首丢到稍远的卤池里。
阮晓露心累:“就不能埋了吗……”
一觉睡到天亮,一开门,两个大汉一左一右等着。
“赵大彪,李天霸,听候姑娘差遣!”
兵权在手,天下我有。阮晓露意气风发,集合青壮妇女灶户,简单的热身过后,开始第二天的训练。
“预备——开始!”
赵大彪李天霸如入无人之境,几秒钟就将女兵方阵冲散。棍棒掉一地。
阮晓露仰天长叹。
才一夜,全忘了!
什么叫业余,这就叫业余!业余中的业余!
但她表面上云淡风轻,拍拍手给大家鼓劲:“就像煮盐一样,干架也需要肌肉记忆,练得多了,脑子不用想,身体自然就会往正确的方向使劲。这才一天,大罗金仙也没有这么快的肌肉记忆。我在梁山看喽啰操练多了,你们还算快的呢!”
她转头喊:“是不是,李大哥?”
李俊正在竹棚下给自己换药,被她问个措手不及,犹豫片刻,喊回去:“没错!”
难道能说,你们不成,你们太弱,我一个人带伤,也能把你们都撂翻?
招人嫌。以后生意还做不做了。
得到盐帮帮主的肯定,女兵们的士气瞬间提振,大家笑道:“反正反正卤水里泡了死人,也没法开工,还能干嘛?”
继续练,反复练,不就是肌肉记忆吗,练就是了。
好在一日的辛苦不是白费。半个时辰过去,就恢复了昨天的水准。再过半个时辰,有人开始防守反击,把两个陪练赶跑了好几步。
有点梁山入门喽啰的感觉了。
不知不觉,旁边石墩子上坐了几个人。几个盐帮小弟开小差来围观,看到己方的彪形大汉居然挨了娘们打,发出啧啧惊叹之声。
昨天当过陪练的张如虎王擒龙按捺不住,搓着手请示:“姑娘,让我们再来试试!”
“再好不过。”阮晓露笑道,“这次增加难度。咱们的女民兵不仅要坚持到既定的时刻,而且要防守盐田,不能让强人越过这一道卤溜子去。”
双方齐声大喝,放几句狠话,开始较量。
“赵大彪李天霸,你俩也别闲着,”阮晓露叫来今天的两个陪练,“去那边,帮孩子们干活。”
张如虎王擒龙自己送上门充当志愿者,可不是她征来的。现在手下有四个人,更得狠狠用。
青少年组今日被她分派了新的任务:在村庄和盐场的制定位置修路障,在港汊河道里打木桩,布置机关和陷阱。
简单总结一下就就是两个字:搬砖。
盐场先天条件不足,既没有开阔水域,也没有幽深杂径,跟八百里梁山水乡相比,并不是个很理想的守御基地。阮晓露十分谨慎,自己捋起裤脚一起干,隔一段时间就暂停,用木尺测量一下工程进展。
忽而她又想起什么,拉过卫珠娘,问:“对了,早先我看你们煎盐那个大铁盘子,放在谁家?能不能抬来,我觉得这里可以做一个特别强力的陷阱……”
卫珠娘却笑了:“奶奶你不知,那铁盘是官府铸的,原是分成八片,储在不同人家。八户人聚在一起,铁盘才能拼起来。分开了,那就是八块铁疙瘩。”
阮晓露失望:“原来是个拼盘。”
跟梁山的库房似的。好几把钥匙才能开。
随后她却又好奇,犹豫片刻,悄声问:“我看你们这里气候晴朗,为什么还要用铁盘子煎盐?不是枉费燃料?没有人用晒的吗?”
她上辈子旅游时参观过一些作为景点的小盐场。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那海盐都是摊在浅池子里,风吹日晒,结晶析出来的。现代的“盐田”,都是平滑如镜,映着蓝天白云,不像眼下这种泥泞的人工沼泽。
如此一来,虽然卤水蒸发得慢点,但完全可以用盐田的面积来弥补。更别提煎盐需要有人时时照看,而晒盐能省许多人力……
卫珠娘是小孩,思绪简单,应该不会怀疑她这超前的想法从何而来。因此她放心问。
卫珠娘花了些时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自己陷入思考。
“卤水晒干便出盐,确实是这样的……可我们世世代代都是用煎的,盐官监督着,每个步骤都不能差,否则重罚……”
几个小孩也加入讨论,但想不出所以然,只能归结于“自古以来”。
“盘煎当然有盘煎的道理,”终于有人来解惑,“官府严禁晒盐,也有官府的道理。”
李俊也终于忍不住开小差,过来观摩工事建设。听一群小孩在那瞎分析,忍不住开口。
“用铁盘,而且是拼成的铁盘,要开火,须得各户同时申请许可,便能杜绝私煎。煎盐要用的柴薪,也需要官府分拨,因此食盐产量多少,便在官府掌控之中。我听闻别的盐场里,有灶户偷偷晒盐。但晒盐虽不需柴薪,却需要大片空地,很快便会被盐官发现,发现后便是重罚,谁还敢晒盐?”
几个小孩恍然大悟:“李爷爷什么都懂。”
阮晓露也算是长见识了。为了保持食盐垄断,朝廷不惜自废武功,用更低效、更耗能的方法生产食盐。宁可牺牲产量,也不能让百姓私藏一斤。
她不再打那个大铁盘的主意,将目光转向已有的材料上。
“在这段田垄后面,咱们做个脚踩触发的陷坑。来两个人给我拉绳子……”
……
不知不觉,盐帮开小差的那些人不再看女民兵训练,都围到她这儿了。
梁山强人多年积累出的水战经验,传到阮晓露这里,只抛出个皮毛,就能让颠沛流离的盐帮众盗啧啧称奇。
李俊看得入神,不说话。
这就是加入大厂的好处了。要么那么多绿林好汉都想投奔梁山呢。这么多追魂索命的专利技术,在江湖上单打独斗可学不来。
阮晓露大约能猜到他心里转的啥,回头喊:“上山可以!得听我二哥号令!他说往东你不许往西,他说撵狗你不许杀鸡!不许带头内卷,不许搞小团体……”
“谁稀罕?”李俊乐了,“我巴不得洗手不干,现在就回浔阳江打渔去。”
阮晓露:“那咋不走呢?没人拦你。”
“豆腐不能白吃啊。”
阮晓露:“……”
水浒传里怎么没他这句话呢?让他遗臭万年。
哗啦一声响,水面下钻出一个人。阮晓露眼里白花花一道光,以为看到了龙王显灵,差点闪瞎。
定睛一看,她惊喜万分:“顺子!你回来了!”
张顺消失一日一夜,回来的时候,海沙村大变样,到处在基建,不像是盐田,倒有了山寨的雏形。
他揉揉眼,以为自己这出水芙蓉开错地方了。直到看见阮晓露,才绽开一个笑容:“听说我错过一顿豆腐?”
李俊快步赶来,问:“如何?”
张顺找团破渔网坐下,拉过船,把自己的背囊往地上一丢,解开带子。
东西真不少,都是村里紧缺的物资——有一大包金疮药,还有硝石硫磺,桐油石灰,还有至少十斤腌肉烧鸡咸鱼,香气飘出一里地。
阮晓露咋舌:“哪儿弄来这么多好东西?!”
张顺笑道:“反正没花钱。”
阮晓露对他刮目相看。笨蛋美人不是没脑子,只是平时懒得用。
张顺又汇报:“左近的兄弟帮派都不能援手,因着风声紧,都先遁了;白衣山贼的来历,我也略打探了一点,但现下不敢断言。蔡京确实去了江州,下了整治淮东淮南盐场的令;还有……”
他忽然转向阮晓露,“我跟李立兄弟的手下见了面。你们梁山二龙山的人都已得了消息,赶在官兵搜捕之前北上返回了。他们也知道你跟随李大哥转移到了安全之地……”
阮晓露看看身边挖到一半的陷坑,又看看堆积的木棍木桩,怀疑道:“安全之地?”
张顺摊手:“只能如此说嘛,不然他们如何肯撤?放心,你们那晁天王说,让你别心急,等局势稳了,再派人接你回去。”
阮晓露故作不信:“真的?平平安安的让我回去?”
“休要以己度人。”张顺丢给她一个冷笑,站起身,“反正那日横插一脚劫走宋公明的不是我。”
李俊拍拍他肩膀,提醒:“气量。”
阮晓露赔笑道:“哎呀,我没想到那事对你伤害这么大。——那我以后得多提提。”
张顺怒从心中起,抄起一条咸鱼,作势就要揍人。
阮晓露往后一跳,躲入女兵队伍中:“姐妹们,盘他!”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妇女们手里的哨棒越来越听话。试探着装上刀头,换成朴刀,有那力大的,也慢慢开始上手。
阮晓露自己得了一点闲,拣了一把趁手的腰刀,回忆林冲教的入门姿势、梁山喽啰的练法,自己临时抱一下佛脚。
如果大战不可避免,那么至少,在溃散之前,能多挡一会儿是一会儿。
在梁山上业务繁忙,没什么机会干架。偶尔蹭一下喽啰的武艺提高班,人家都不愿意跟她练。某次一个倒霉兄弟收手不及,给阮晓露腿上敲出个鸡蛋大的淤青,转日被阮氏三雄杀鸡儆猴,满山追打,从聚义厅撵到金沙滩,谁都劝不住。
从那以后,梁山喽啰宁可被她揍,也不肯正经还手,当真无趣。
她练得青涩笨拙,一刻钟下来,一抹汗,旁边站了几个盐帮小弟,都是一脸慈父笑,想来已发现她动作中无数槽点,碍于江湖同道的情分,没哄堂大笑已是厚道。
阮晓露丝毫不恼,招手道:“别光乐,过来!让你们当一回别人师父!错过了等下辈子!”
她没什么惊天动地的特长,就一个心态稳定。一旦确定终点,眼中只有自己那一条笔直的赛道,至于旁边的观众是嘘声还是喝彩,都挡不住她向前的脚步。
几个小弟倒难为情,扭扭捏捏的踅过来,互相推让一番,然后很委婉地指出她的一些低级错误。
“其实我们也不怎么样,不过好歹比你多些经验……啊!!”
阮晓露拣了个小腹有赘肉的软柿子,腰刀一抖,直接攻上。
“老卵,来真的?”
被她抓来的临时陪练一声笑骂,手忙脚乱捡个棍子,开始招架。
……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真实的世界不像武侠,一旦得了什么隐秘的“诀窍”就能大杀四方;武林如赛场,最顶尖的高手就像最顶尖的运动员,他们的战斗力都是在日复一日的训练、打磨、对抗、比赛当中,一点一滴提升的。
一个动作感觉不对,那就叫停重来,十遍二十遍。自己当自己的教练。到头来,那倒霉的陪练小弟比她还累。
“不成了不成了,呼呼,你们过来替我——姑娘,换个人哈。”
阮晓露摆摆手:“我也累了,一起歇歇,看看姐妹们练得怎么样。”
肌肉记忆的形成需要时间。最简单的30/48原则,即一个使用特定肌群的动作,最好是做足30分钟强化训练,接下来再给48小时恢复时间,最有利于肌肉细胞储存信息。
所以虽然时间紧迫,却也急不得。各种招式分开错峰练习,才能以最快速度提高个人表现。
……
下午空闲时,童威闻讯而来,想来体验一下为人师表的快感。
阮晓露盯着他那身茁壮的腱子肉,硬着头皮举刀。然后就悲催地发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刚才练的那些技巧通通作废。
“这样,童大哥,”她灵机一动,“咱们换个招式。现在我要练‘打了就跑’。”
童威黑脸:“……”
我是来当师父的。
……
直到盐帮里每个小弟都被阮晓露刷过陪练,见她就躲。张顺在外头放哨回不来。阮晓露盯上李俊。
这么多天了,伤该好差不多了。
“李大哥,”她亲切地招呼,“忙呢?”
李俊没回身,倏忽一条秤杆飞出他袖口,直取她拿刀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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