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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薛妤和溯侑趁着夜色回酒楼,门匾边上左右挂着蒙了层灰的灯笼,灯芯在里面熬出隐隐绰绰的光。镇上地小,每日吃酒闲聊的人并不多,因而并不管这些小细节。

    楼与二楼相连的拐角处,别出心裁地扩了小凉亭。说是凉亭,不过是上面特意半遮半掩的留了半片空地没遮顶,又摆了张小小的桌,几张凳椅放着。

    若是月朗星明,清风拂面的夜里,确实吸引了些楼的住客出来坐坐,煮壶茶喝。

    走到这里,薛妤抬头,见换了身衣裳的季庭溇含笑对明月,摇着把玉扇快下,慢下地扇。

    这是在刻意等她。

    薛妤默了默,看向溯侑,低声道:“你上去看看朝年,让他将该备的都备好。”

    “好。郎早些歇息。”

    灯火璀然,溯侑压了下嘴角,拉出条嫣红而润泽的唇线,声色如常,可从侧面看,却怎么都现出点克制而压抑的低迷来。

    他迈开步子往楼上走,衣袂翻带出股浅淡的香。再简单不过的衣裳样式,在他身上,有种披金戴玉,琳琅相撞的质感。

    薛妤慢悠悠收回视线,转而踱步,在那张小小的桌前站定,拉了张椅子坐下,眼皮半掀,开口时,现出点清而艳的意味来:“特意等我,有什么事要说?”

    “哪里有。”季庭溇将手的扇子摁在桌面上,又亲自诶的声为她倒了盏热茶,道:“你去审的,怎么说是我羲和的人,不袒护求,问问还不?”

    他将茶盏推向薛妤,问:“那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什么怎样处置。”薛妤抿了口茶,没有再了,转而去看窗外弯线的月,停了停,才又道:“身为其位不做其事,叫渎职。至于另,蓄意谋害,污蔑构陷,谎言揭穿后拒不认罪,罪加等。”

    “该如何,如何。”

    季庭溇不由得挑了下眉,他身体朝后放松地靠,半晌,笑了下,直言道:“说实话,薛妤,这是你跟旁人最为不同的地。”

    薛妤不解地看向他,见他半晌不开腔,红唇翕:“说人能听懂的话。”

    “你看,几天前,别人堆堆来恭喜我,唯有你联系我说要为人翻案,翻的还是十年前的旧案。”季庭溇接道:“这种事,其实你说声,我吩咐下去查清楚就了,你非得自己走趟,还催着我来趟,我原本为,你这是极为看重你身边那位指挥使。”

    他话音落下,薛妤答:“我确实十分看重他。”

    “你看重他,他又受了那样大的委屈,那狱的人,你为何不直接手处置了?”季庭溇眯着双眼似笑非笑地道:“他们罪有应得,刚好能为你的指挥使出。”

    居高位者,为笼络心腹之臣,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哪儿最攻心往哪戳。

    更何况,她还搁置着飞云端的事亲自来这趟。

    “这不能混为谈。”薛妤想着溯侑在灯下的样子,声色稍缓:“我身边的人,不是能拿旁人性命泄自己私欲的性。那人该付出代价,是因曾犯下的罪,而非强叠上去的罪名。”

    季庭溇原本懒懒散散的神色收敛起来,他深深地凝着薛妤,须臾,吐出口,道:“所,这就是你特别的地。”

    “这些话,说起来简单,可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而薛妤能做到。她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要求臣下,任何件事,任何人,在她眼里都是有意义,值得去做的。她绝不会破坏规则,罔顾人生死去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目的。

    在已经被处处特殊纵得轻浮自负,腐朽陈旧的圣地,她能给人种蓬勃的,热切的力量。

    季庭溇难得正经,很有些坦然地直视薛妤,扯着嘴角无声笑了下:“我希望,日后的羲和,会如今日的邺都样。”

    他舌尖凝着腔豪:“在我手,为真正的,合格的圣地。”

    薛妤这回没再说什么,她缓缓用指尖敲了敲茶盏边缘,浅弯了下眼尾,道:“有什么需要,可联系我。”

    “放心,我不客。”季庭溇颔首,从广袖掏出几张叠在起的纸,放到薛妤手边,道:“呐,改过的卷宗。从今天起,你的指挥使,真是清清,干干净净了。”

    薛妤起身,将那张纸捏在指尖,朝他微微扬了扬下颚,道:“我上去了。”

    路至二楼,薛妤才要推门进自己的屋子,却见朝年捏着本手册苦大仇深地在不远的廊下看,还特意在外面放了把凳椅,点了盏灯,像是要把眼熬瞎似的凑到近前细细地念。

    薛妤想了想,视线落到手的卷案上,须臾,朝朝年那边迈了几步。

    “在做什么?”她敲了敲凳沿,问。

    朝年见她,脸就拉了欲哭无泪的弧度,他扬了扬手的册本,道:“指挥使给的,飞云端注意事项,足足百条,在天亮之前,得全记下来。我在屋里看,容易犯困,想着在外面清醒清醒。”

    这么多年,除了朝华,竟又出了能完完全全将朝年制住的人。

    真是不容易。

    薛妤看了他眼,问:“指挥使呢?”

    朝年摇摇头,如实道:“早前回来了趟,给了我这册本,话没说句就出去了,没说去了哪。”

    不知怎么,薛妤的眼前似乎又现出羲和的大牢,那狠狠捏着自己腕骨,狼狈眨眼睛的少年,她绕过半步去看天上沉定的月影,对朝年道:“跟那位说声,明日辰时整点,珊州传送阵上汇合。”

    朝年应答声,还要欲言又止问些什么,就见薛妤推开支摘窗,如落叶样轻飘飘旋进夜色,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

    薛妤辗转朝提着灯出来遛弯的镇上人问清楚了路,借着夜色掩护,不过小半时辰就寻到了昔日玄家旧宅。

    月悬线,皎皎似水,这样的夜里,连云都看得清楚,朵接朵散开,令人心疏朗。

    溯侑就在片断壁残垣里,挑了面破败的墙根坐着,他腰束得紧,勾勒出细而劲实的笔,肩瘦而窄,用几根手指斜斜地勾着坛酒。

    因为殿前司指挥使的身份,他常表现得分外从容,是横看竖看都令人安心,可堪依靠的模样,加之他向来自律,薛妤从未见过他这样受伤般颓唐放浪的面。

    他听到静,抬眼往她的向看了眼,而后微怔,下意识放下了手的酒坛。

    “郎。”许是饮了酒,他声线哑着,沙沙的带着点勾人的音。

    薛妤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直到站在他眼前,才去寻他的眼睛,像是要扒开层雾,彻底看清楚里面藏着怎样的绪。

    “来这里做什么?”她在他身侧坐下来,长长的裙摆垂在空,柔柔覆盖脚踝,开口道:“为了那样人,还论起借酒消愁这套了?”

    她话说得不近人,声音里却是连自己没发觉的和缓之色。

    连邺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药,更遑论他呢。

    溯侑收敛起眼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缓声解释道:“想来彻底了解这桩旧事,过了今夜,日后都不会再来了。”

    “旧人旧屋,有什么可追忆的。”薛妤性冷,却不是常说这样凉薄之话的人,她扫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样子,结着纵横蛛网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还记着做什么,折磨自己?”

    她实在不会劝慰人,为三言语会将事搅开,就如横刀斩乱麻样,可溯侑不是季庭溇,风商羽那样生来好命,潇洒浪荡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猫样乖,好不容易露出的绪,见她来,三句话冲,乖得不地收敛起来。

    他太能隐忍,所什么委屈都能往下咽,不过顷刻,眼里又是片荡荡的清明。

    “明日辰时出发,正午就能到邺都。”谈吐,他又了那运筹帷幄的指挥使,事事尽在掌握之:“回去后,百众山应当彻底巡视遍,还有邺都内部政务——”

    溯侑皱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最近,肃王旧系脉的人蠢蠢欲。”

    薛荣死后,薛妤已经很久没听到“肃王”这词,因此这字乍然入耳,竟有片刻的陌生之感。

    按理说,脉若是连血脉都没了,怎么该彻底沉寂下去。

    当年薛荣跟朝廷勾结,将绞杀台的妖鬼放至人,薛妤怒之下清算,有所牵连者杀的杀,贬的贬,手段决,丝毫不拖泥带水,那脉元大伤,缓了许久没缓过来。

    死去的肃王,溯侑没有见过,可曾因引得下属如此奋不顾身维护而感到好奇,随口问过朝华几句。

    朝华只跟他说了句:少时君主常逍遥山水之,很多时候,郎是跟在身为大伯的肃王身边学习。

    像薛妤样的君主,得人念念不忘,爱戴不减,这不稀奇。

    只是到了这时候,他们再闹起来,根本没意义,除非肃王突然又冒出子嗣。

    这件事,有点蹊跷。

    “薛荣曾和人皇做过交易,他们若是有所作,顺着彻查,凡有牵连,都不姑息。”薛妤开口,眼尾在粼粼月色匀出点逶迤的神采。

    溯侑点头道好。

    薛妤心底迟疑了又迟疑,半晌,皱眉拨弄了下自己的指尖,问他:“是不是还放不下?”

    溯侑半边肩膀倚在那面断墙上,呼吸全是泼洒的酒香,他既不说是,不说不是,最后,只是摇了下头,道:“很长段时,我为我此生的意义,是要和他们,和羲和斗到死。”

    在羲和大牢的那段时,他日日夜夜,抱着这样的信念,靠着这样的支撑才苟延残喘着爬起来,活下去。

    而后,遇见了她,还未来得及如何筹谋报复,满腔心神落到了替她完任务,变强大替她分忧这面上。

    时久了,那些不堪回首的东西,了烂在土里的泥,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真相就是那样的。

    过了就过了,他压抑所有的绪,不提过往,不提身世,不提和羲和半字的纠葛。

    他舍不得现在的温暖。

    薛妤哑然,半晌,她从墙头跃下,拎着那坛酒当的声放在他身侧,道:“准你醉夜。”

    她拨了拨手指上的灵戒,又陆陆续续翻出十几坛好酒,叠圆滚滚地围在脚边,像腆着肚子的胖娃娃。

    溯侑回看她,须臾,道:“多谢郎。”

    他生得俊朗,五官深郁迤逦,口接口喝酒时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不羁放浪,从前半夜到后半夜,他只说了寥寥数句,越喝越消沉。

    直至月上空,他转头,看向薛妤,长指点了点前头断壁,声色低而哑:“百年前,玄苏倒下蚀骨水,我在那,站了许久。”

    整整夜,薛妤在心底补充。

    他像是蓄了七八醉意,眼微微往上看时,睫毛根根纤长,从脸颊侧到眼尾的勾都烂漫地铺上层胭脂般的色泽,像朵挂在枝头,熟透了的馥郁花苞。

    那是层比子更勾魂的诱人颜色,举,说是处心积虑,刻意引诱不过分。

    “她说我卑微,低劣,无耻。”

    他字句皆是醉人的酒,吐出的字轻得融入风里,滚就过,那样不堪的字眼,他像是不知其意,用音说出来时,每都带着甜蜜的滋味。

    说罢,他又扯着嘴角漫不经心地笑,道:“今日又见,玄苏说的那些,其实没错。”

    若不是察觉到了薛妤的息,仅凭那句“她还乐意哄你多久”,他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他确实,像怀揣着捧泡沫赶路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甜蜜的,珍藏的东西会随着她的疏远,离开,化空落落的滩水迹。

    因此,被人戳破心思,他恼羞怒,又辗转惶恐。

    他弯着风潋滟的眼去看她,上面说的那句话,与其说是告状,不如说是种稚嫩的,故意引她心软的撒娇。

    薛妤从未经历这样的形,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月光洒落在她堆叠的乌发上,金灿灿的步摇上,她视线落在他挺立的鼻脊上,轻声问:“喝够了?”

    溯侑璀然笑,懒洋洋地撑着手肘点头。

    薛妤从衣袖里将那叠改过的卷宗放到断墙横面的口红砖上,她侧首,格外认真地问他:“知道我带你来这趟,是为了什么吗?”

    他衣袍松松地披着,胸膛微敞,露出抹如山峦般起伏的锁骨,眉落,就是派浑然天的风流姿态。

    她上前,如十年前牵他出引妖阵时样,抬手拎着他的衣领往上拢了拢,因此垂眸,朝上抬头,四目相对时,溯侑的呼吸有刻紊乱。

    “十九。”

    她道:“指挥使有三,再往上的位置,却只有。”

    “我从螺州赶来珊州,是为了翻案,是为了,给你公子之位。”

    四下俱静,长风吹,溯侑那点半真半假,半装半演的醉意,随着这句话,彻彻底底散开了。

    透过那双眼睛,他似乎能清楚读出里面的意思。

    ——做了我的公子,不能另择其主,要辈子跟着我了。手机地址:(小)看书更便捷,书架功能更好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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