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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略有个室友叫卞子默,生平最大的爱好就是看苦情剧。什么天涯歌女辛苦卖艺养家,竟在某个寒冬腊月发现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南洋大亨。
什么进步女学生嫁给意中人后天天被恶婆婆磋磨,为了给丈夫生个儿子难产而亡。
又什么年轻后妈在豪门伏低做小,不惜委屈自己的亲生孩子,只为培养继子继女。
……
题材很多,基本上都是在美化和歌颂女性的苦难。
且主人公十有都是那种清汤寡水的扮相,展现着自己逆来顺受的性格,沉默奉献,不惧艰险。
——和原剧情中塑造的谢慈君形象还有点相似。
卞子默说他之所以喜欢看这些苦情剧,就是想在心情烦躁之时,能够通过观赏编剧脑中的离谱剧情来释放眼泪,缓解压力。
于是每到期末复习周,寝室里就开始天天回荡着一些撕心裂肺的draa台词和悲情bg。
游略对大部分苦情剧都耐受度良好,唯独有一类桥段他完全无法忍受:
就是离散了很久的亲人重逢之时,执手相看泪眼的煽情名场面。
……因为这会让他有种奇妙的代入感。
而且每当电视剧演到这种情节,导演通常安排的都还是群戏。
有正在哭泣抒情的主人公,有在旁边柔声宽慰的重要配角,还有不知所措茫然无知的氛围npc,以及促成这场重逢感动不已的侠义相助者。
熙熙攘攘济济一堂,一时间渲染得整个环境都是苦情的。
倘若其中一位主演,在这时还情绪上头,肝肠寸断地喊:“儿啊,这么多年,你到底躲到哪里去……”
那游略就更难以忍受了。
所以,就在谢姥姥红着眼睛喊出这句台词时,他立马抬手叫了卡:“要不我下楼先去给你们买点喝的,把地方腾给你们好好聊会儿?”
凄风苦雨的氛围顿时一窒。
“毕竟你们时隔这么多年没见面了,肯定有很多话想说,我一个小辈在场也不合适。妈,家里热水壶都寄走了,我去买点水。”
谢慈君点点头,语气听上去倒是十分平静:“好,他们应该晚饭都没吃,你再看着带点吃的回来。”
“知道了。”
游略捡起桌上的钥匙和电梯卡就准备走人。
也不管身后的空气因为他的突兀开口而猛然陷入凝滞,一下竟很难再顺畅地哭下去。
甚至于,他这话一说出来,谢慈君又点头道好,同为小辈的向卿云也不好再留下。
向卿云和游略都走了,阎教授身为外人,自然更不方面在场。
于是很快,小小的出租屋子里就只剩下了谢慈君、谢姥姥和谢姥爷一家血缘亲人。
哦,不对。
还有一个假装没听出游略言外之意,正拍着谢姥姥的背不断宽慰她的刘君。
——看吧,都说了这种情节通常都是群戏的。
所以,为了避免自己也被拉入这涕泗横流的大戏之中,游略第一时间就为自己挑选了合适的角色:
共情能力低下且读不懂空气的莽撞路人甲。
想来连导演都没料到还有这么完美的人物设定吧。
……
游略租的公寓在15楼。
正好是东边电梯的顶格楼层,所以每次下电梯都要等非常久。
他看着数字从5降到1,又从1升到7时,向卿云和阎教授正好走到了他身旁。
“游略。”
向卿云为难地抿了抿唇:“很抱歉没能提前通知你。主要今天……真的是个意外。”
游略凝视着电梯上方的数字,没说话。
于是他继续解释:“其实我们一直都是想着要跟你商量好了再行事,没打算擅自行动,但因为这段时间完全联系不到你,所以只能拖着……结果拖着拖着,就被我姥姥先发现了端倪,她课间休息的时候,在学生手机里看见了你的视频,一下就认出了谢阿姨,所以……唉,只能说是天意。”
天意什么天意。
游略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是很生气的了,估计也听不进去我的解释。等以后时间久了你就会明白,我们一家是真的没有恶意,包括我母亲,她是这个世上最希望谢阿姨好的人了,希望你不要误解她。”
印象当中,向卿云是个还算果决的年轻人。
为数不多的接触里,他的野心和魄力都表现得很明显,向来不是那种拖泥带水的画风。
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忽然开始走这种琼瑶剧的路线。
游略抬眸正要回话,电梯正好叮的一声开了门。
半身镜照到身后的阎教授,正摇着头叹息,脸上尚带几分感慨。
……原来如此。
这一刻,游略忽然觉得有些累。
原本加速行驶在自己正儿八经的奋斗轨道之上,忽然被硬拽出来,应付这些假意虚情,鬼蜮伎俩。
真的很累。
于是他再次什么都不想说了,迈腿步入电梯,权当那些长篇大论是耳旁风。
“游略,上次的钱,你给谢阿姨了吗?我妈担心她不会用网银,特地换了现金,所以数额不大,要是你们还有需要……”
“游略,我也是最近才知道,这些年我妈一直在找谢阿姨,好几年前,真的都快找到你们的老家了,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很多线索断了就再难连上……”
“游略,事后想想,我确实感到很抱歉,其实不该瞒着姥姥姥爷的。但姥姥前年做过一场大手术,我们全家都提着心,就怕老人家身体出什么问题……”
“游略……”
“向同学。”
游略终于打断了他:“你能安静一会儿吗?”
向卿云张张嘴,似乎还想解释什么,但对上男生冰冷的视线,最终还是颓然垂下头。
一副很受伤的模样:“抱歉。”
游略搞不懂他在可怜什么。
被拐二十几年,吃尽了苦头的人不是谢慈君吗?
他妈都还一滴眼泪没掉,一声苦都未诉,这家伙作为利益既得者,究竟是为什么有这么多话可以说?
他也懒得理会这些演戏欲爆棚的人。
等电梯行至一楼,就问阎教授:“教授你吃晚饭了吗?附近有家湘菜馆还不错……”
“不用不用。”
阎教授虽然是湘省人,但这时候着实没有什么吃饭的心情。
他拍拍学生的肩膀:“晚上学校还有个会,况且你家里今天应该事情比较多,我就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游略苦笑一声:“其实我也掺和不了什么。”
“总归你母亲肯定是需要你的。”
他微微摇头:“我也得跟你说声抱歉,要是早知道是这么个状况,唉,我不该给你打那个电话。”
阎教授是参加了工作后才考的大学,比同届的同学刘君大了六七岁,又不同系,其实压根没啥交情。
主要是妻子和对方关系近,这么些年才维持着来往。
他是经历过上山下乡的人,人生经历了多少风雨,又带过那么多学生,向卿云那点小心思,在他面前根本藏不住,所以一路电梯下来,越发觉得这所谓的“认亲”之事,绝没有刘君所说的那么简单。
游略这个学生,刻苦好学,目光清正,哪怕这学期在网络上走红,也没忘了自己的本分和初心。
他是很看好的。
他又看了看向卿云。
在心底再次叹息:做学问的人,和做生意的人,终归不是一路的。也不该掺和在一起。
“我就先走了。总之,不管其他人怎么想怎么做,你自己要坚定要清楚,游略,前方本是一片坦途,可别因为旁人影响而走窄了。”
“我明白的阎教授。”
阎教授的车就停在露天广场的充电桩旁,游略目视着它驶远,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刚才的话,向卿云在旁边也听到了,不禁皱了皱眉,总觉得阎教授话里有话,不仅是在劝诫游略,也是在点自己。
“不是要去买水吗?”
他主动开口打破两人间的沉默,“我跟你一起去。”
游略没说话。
向卿云有些无奈:“游略,难不成你打算以后一面对我们家人,就用这种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我都解释过很多遍了,有些事情真的只是个误会……”
“你们家人,是指哪家人?”
游略似才回过神,慢悠悠问:“谢家么?还是向家?”
向卿云:“……我认为都是一家子人,没必要分这么清吧。包括你和谢阿姨。”
“可别。”
他似笑非笑:“我还是有点庆幸没在你们这家人里长大的,不至于学了满身蝇营狗苟的本事。”
“你什么意思?”
“我说的话向来都是字面意思,不弯弯绕绕。”
向卿云终于有点生气了——其实每回都是这样,先好声好气地跟游略表达歉意,连篇累牍地解释,然后被游略几句话堵得气血上涌。
他冷着脸:“你没必要把脾气发在我身上,说句不好听的,你母亲被拐的时候我还没出生,这事再怎么着也跟我扯不上关系!”
“哦,还有我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对她抱有这么大的敌意,是因为谢阿姨被拐后,她跟我姥姥姥爷认了干亲?那大可不必,这么些年……”
“这么些年,如果刘君女士懂得分寸两个字怎么写,其实我母亲会很感谢她。”
游略抬起头:“毕竟不管这门亲缘是她真心换真心,还是百般阴谋算计,她确实照顾了老人家这么多年,承担起了作为子女的责任,弥补了他们亲生女儿不在身边的缺憾。从我母亲的角度,她很感谢刘君女士这一点。”
向卿云怔住了。
或许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但你母亲,我只能说,立身不正,一辈子都会心虚。”
游略抱臂倚着梧桐树干,语气淡淡:“我想她没跟你说吧?就在几天前,她还去我老家找人了,带着记者和摄影师,大张旗鼓地进山村去寻亲。”
“什么?”
“很巧的是,她找的摄影师跟我还有点七歪八拐的关系,他们进村前消息就传到了我耳朵里,还是我专门打了电话回去,让村里人别拦着她,这难道不是我好心?”
“刘君女士应该是抱着想做个大新闻的念头,估计连当天要说什么话做什么的事的流程脚本都提前写好了。只可惜我母亲提前来了京城,让她白白扑个空,时间拖不下去了,才迫不得已今天演了这么场大戏。”
游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震动的瞳孔:“你看,这些你都不知道。所以我想,她也一定没告诉过你,其实很多前她就收到过一封来自谢慈君的求助信,但她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偷偷摸摸地将这点线索毁尸灭迹,让谢慈君又在那座大山里捱了十来年。”
“我想,你说她曾经差点就找到了我老家,也是为了遮掩那封信而演的戏吧?”
……
已经是秋天了。
北方的秋风是干爽的,萧索的,树木提前光秃,连落叶也没有几片。
甚至天空还下起了极细极细的雨丝,在树下根本感受不到,但风一卷,就铺面而来一股子湿润寒意。
向卿云觉得,好像整副身躯都被冻僵直了。
“有时候我觉得,刘君女士真的蛮有意思的,她到底为什么这么害怕我母亲回去?照理说,她的工作、家庭、资产,经过这么多年经营早就成了客观事实,难不成你姥姥姥爷找到了亲生女儿,她就会丢掉工作,跟你父亲离婚,财产全被卷走?”
“她的害怕实在站不住脚,只能证明当初得到这些时走了歪门邪道,所以二十几年过去,还心虚不已,一听到点风吹草动就慌得不得了。恨不得举着相机拍好寻亲戏码给全世界看,来证明自己有多么伟光正,积蓄了一肚子眼泪要在那座大山里流。”
“但是你们好像过于高估了我的肚量和耐性。你妈不是要做新闻吗?可以啊,反正我有个现成的自媒体账号,流量也不小,到时候我配合你们就是了,我会把这个账号一直做下去,越做越大,但凡观众记住我的一天,就会记住你——我的参照组。”
“你是我的参照组,你母亲是我母亲的参照组,你觉得,大家会怎么看待你们?”
亲生的血脉在外吃尽了苦头,领着贫困补助,靠自己手脚闯出一片天。
好不容易自媒体账号火了,一切都在变好之时,亲人才姗姗来迟锦上添花。
而那位“鸠占鹊巢”的干女儿,却在谢家的庇佑下过得顺风顺水,丈夫出身名门,儿子上电视,满身的名牌,被舆论捧得老高,夸赞是书香门第出身,既有富贵又有底蕴。
如此鲜明的对照,只要再往里投一点点不和谐的因素,就会瞬间引爆大众的好奇心理。
他们绝不肯轻易地相信,这曲折的故事里,全是意外、偶然和迫不得已。
“向卿云,你可能没搞明白,比起我母亲,其实你们家才是真正需要担忧事情会被闹大的。一旦这成为大众热议的新闻话题,你觉得你们经受得住被成千上万的人拿着放大镜调查?”
“你母亲走到今日,她的学术成就一项项都是无可指摘的吗?她的职业生涯从头至尾都是清清白白的吗?她确定没有给人留下过话柄和口实吗?还有你,你能确保自己身处于这样的家庭中,从小到大没有走过一次捷径吗?”
“向卿云,你真的不害怕你们家到时候身败名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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