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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什么样的情绪,会让一个被拐二十多年的女人,在得知亲人的消息后,选择了不相认也不见面?

    游略一时难以辨别。

    但之后的日子里,他很清晰地感知到,母亲身上似乎多了几分迫切。

    她从前对待这个世界如古井无波——包括他这个儿子。

    虽然为他启蒙,督促他念书,但实际上督促得也不算严格,平时很少干涉他的生活,多说额外一句话。

    游略从小在谢慈君这里,就没怎么感受过大部分母亲对于孩子的那种关注和牵挂。

    换句讲说就是,谢慈君对这个世界,对他这个儿子,甚至于对活着这件事,都不是那么在意。

    她无论走到哪里,和周围的环境都仿佛割裂在两个时空。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弹幕评论里老有人说,“田哥”他妈身上有种隐士高人的气质。

    ……但她最近渐渐多了几分人气。

    对不少东西都感兴趣起来,问游略很多问题,说在网上刷到一个视频教人怎么做账号,想知道有没有用。

    还登陆了账号后台看私信,尤其是商务私信。

    从连“恰饭”这个词都不懂,到整理分析不同品类的品牌方特性,一副将来要好好经营这门“生意”的认真架势。

    甚至跟游略说她已经收集了不少顾客的意见,打算好好改良酱菜口味,为以后开那个微店做准备。

    她变得如此有事业心,一下子连游略都不太习惯。

    尤其是目前最排期最紧张的学相机拍视频这件事。

    ——她都会给游略分享b站上的那些剪辑教学合集了!

    “相机比较贵重,你教一下我。剪辑这个工作,我看网上很多人都说是听课自学的,游略,你觉得这些怎么样?我自己学学看,省得浪费你时间。”

    游略哭笑不得:“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我教你就是了。”

    “你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总耗在我身上算什么。我先看看吧,之前静静教我用过笔记本电脑,比起手机是复杂了些……应该还是可以学会的。”

    “……”

    对于那些打小接触电脑的人,自学剪辑是有可能,毕竟剪剪自己的片子也不是去做影视后期。

    游略剪出来的视频画面好看,主要是拍得好而不是剪的好,毕竟他后期连滤镜都不加。

    可他妈甚至上周才学会给dow系统的电脑换壁纸!

    怎么可能一键加速到熟练使用pr啊。

    但游略也不好打击母亲的学习积极性,就含糊地说可以试试。

    反正目前最要紧的,还是人先汇合。

    从上坎村到京城,在地图上是很长一条线了。

    哪怕是对于往返过好几次的游略来说,也是一段麻烦的路程。

    首先要先搬行李下山,镇上没有高铁站,就得搭汽车去县里坐高铁。

    县里高铁也没有直达的,中间还需要转一次站,出站台后升降梯到二楼,全程找不到任何站牌指示。

    母亲独自上京的难度,比游略现在独自出国一趟还高。

    所以他想的是回老家一趟,把她给接过来。

    没想到被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我不知道路,我还不会问吗。车厢里和站台都有乘务员,只要说的是普通话,我就听得懂。”

    “可你毕竟是头一回出远门……”

    “你当初上大学也是头一回出远门。”

    游略觉得不能这么作比较,又怕自己的反驳会伤到母亲。

    正当他思索之际,对方再次开口:“总是要一个人做事的,我这个年纪要是还不如你自立,怎么给你当妈?况且如今手机联系很方便,有什么不懂的我微信上问你也是一样,不需要你千里迢迢跑回来一趟。”

    游略:“……”

    “就这样说定了,你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不必担心我。你给我一个地址就好,等要到的时候我给你打电话。”

    ——然后就真的挂掉了电话。

    非常潇洒的样子。

    游略无奈地打回去。

    沟通再三,天快黑时终于说好,到时候去高铁站接她。

    成年人的固执就是这样可怕。

    哪怕谢慈君佛了大半辈子,执着起来还是令人生畏的。

    只是这时候的游略,没有料到母亲踏上高铁那天,京城突下暴雨。

    这迥乎寻常的天气还上了热搜,无数人抱怨老天爷该死,自己因为没带伞被淋成个落汤鸡。

    而游略更是狼狈。

    那天他回学校拿快递,被突然出现的向卿云绊住,就这么拖到了大雨倾盆。

    幸好宿舍里有伞,在风雨之中艰难地赶向地铁站,却发现这条线临时停运了——很好,只能打车。

    偏偏这场上了热搜的暴雨,让无数没有伞的人都只能打车。

    软件上排队的人和街道上堵着的车一样多,游略站在地铁口望着眼前的雨幕,头一次发现原来意外的天气比意外的实验结果还叫人烦躁。

    他给母亲打电话,告知了这一连串的波折,让对方到了后,在高铁站随便找个餐厅吃饭先,自己应该还要好一会儿才能赶到。

    母亲让他别着急。

    这种情况游略也掌控不了什么,着急没用,只能等待。

    他等了半个来小时好不容易排到了一辆车,看着它在地图上龟速挪动,一点点靠近地铁站口。

    司机打来电话说他快到了,下一秒,母亲发来了微信。

    妈:我已经在地铁上了,离你家里最近的是这个常榆站吗?

    妈:[图片]

    他怔怔然放大图片。

    对方拍了地铁车厢内的路线示意图,常榆两个字被用红线圈了出来,就像是一个熟练使用聊天软件和公共交通的寻常人,寻常无比地和他聊着天。

    但事实是对面这个人,几个月前甚至连微信账号都没有。

    别说地铁了,连共享单车都没有骑过。

    游略拉开出租车门,改了目的地地址。

    学校离他家比高铁站离他家近很多,足够他先回到家换身干净衣服,再带两把伞去对面的地铁站接人。

    “妈,你在哪了?”

    “我快到了,坐电梯上来了已经。”

    游略诧异抬眸,就看见地铁站口缓缓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

    穿着温暖的针织衫和米色西装裤,帆布包搭在胳膊肘,左右手各拉一只行李箱,看见他后笑了一下。

    那个女人隔着雨幕,冲他微微招手,神情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宁静,却又好像多了几分生机。

    从她身上看不出半点“老村农妇”或是“隐士高人”的影子。

    甚至看不出一个含辛茹苦供儿子上大学的山区老母亲的影子。

    她就同周围所有从地铁站走出来的人一样。

    她和周围的环境不割裂,很融洽。

    很难想象,看见母亲这样一幅面貌,对于游略来说有多震撼。

    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大概就是你看到你那位两百斤的塌鼻梁小眼睛,打扮土气、说话还带着浓重方言的同班同学,在一个暑假没见后,忽然就变成了电视上普通话标准、穿搭精致、艳光四射的美丽爱豆。

    最震撼的点在于:仅仅只隔了一个暑假。

    所以也就是在这一刻,游略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不愿意在这时去和谢家相认。

    ……

    哀莫大于心死。

    但心死是一个过程。

    最开始那段时日,谢慈君尚存斗志,一次又一次尝试逃出去,满心仇恨咬牙发誓要手刃仇人。

    渐渐地,她开始意识到自己的无力,恐惧充斥内心,日夜期盼着家人能来救她,只要能从这个地狱牢笼中出去,她一定乖乖听父母的话,再也不任性再也不吵架。

    再后来,她已经有些麻木了,甚至不再期待着父母来找自己,因为她觉得自己如今活得是那样不堪丑陋,默默老死在上坎村也好。

    因为不回去,她就还是那个天之骄女谢慈君,只是不幸失踪了而已。

    但倘若被找回去,她就变成了谢家的笑话,父母的耻辱,曾经的亲朋好友,同学师长,都会来可怜她、惋惜她、哀叹她。

    甚至有人会摇摇头说:“我要是遭遇这种事,肯定就自我了断了,绝不可能还把孩子养这么大。”

    ——因为曾经她自己就是这样想的。

    到最后,她熬死了买她的“婆婆”和“丈夫”,已然被磨去所有心气,也不想再见父母。远远看一眼都不想。

    因为那会提醒她,她曾经拥有过一个叫“谢慈君”的名字。

    原剧情中就是这样,哪怕她最后找到了父母,回到了谢家,人也并没有多惊喜。

    依然是一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对什么都不起波澜,没有,也不在意外界如何评论她。

    而今她眼里的生机不是假的,游略从她身上感受到的急促也不是错觉。

    这段时间,太多太多人夸她了。

    只要一打开那些视频,整个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甜言蜜语。

    就算有质疑和抨击,也是质疑视频拍得太好,疑是团队作品,抑或主人公气质太好,肯定是找来演戏的演员。

    谢慈君大概第一次意识到,她的存在,也许并没有她想象的那般没意义。

    那么时间拉回到刚刚,游略看见母亲从地铁口从出来的那一刻——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不愿意在这时去和谢家相认。

    为什么呢?

    因为她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让自己变得更好,而或许只要再给她一点时间,她就能从“更好”变成“很好”。

    就像电视上艳光四射的大明星一样出现在父母面前,将原本悲苦纪录片的相认,变成喜剧电影的久别重逢。

    是一个自己写的happyendg。

    ……

    -

    雨夹着大风的时候,伞再宽敞也没用。

    从地铁站到游略租的房子,大概只有六分钟的步行路程,但斜着往伞里刮的雨水,还是将两个人的裤腿跟鞋面浇得湿透。

    游略租的是那种公寓房。

    电梯需要刷卡上,双开门,一屋有上下两户,游略住在二层,所以搬行李上楼时哐啷哐当,连踩楼梯的声音在这密闭空间内都很是响亮。

    谢慈君看着楼下紧闭的房门,稍有顾虑:“是不是得去说一声?等下还要收拾行李,免不了吵闹的。”

    “没事。”

    游略一挥手:“他们也很吵。”

    公寓式出租房的优点很明显:安保还行,装修不错,乍一看整洁又干净,显得很新。

    而缺点同时也很明显——

    “都没有阳台的,衣服在哪里晒撒?烘干机啊……我知道,我知道烘干机是什么的,那肯定很费电了,而且你这烘干机小小一个,冬天的衣服肯定不好烘。”

    “窗户只能开这么大吗?难怪屋子里闷闷的,就是通风不好。”

    “况且厨房和卧室通在一起,没有隔断,天花板又低……”

    谢慈君并没有被这漂亮的装修糊弄住,在小小的空间里转了几圈,就知道这种屋子虚有其表,其实住起来并不舒坦。

    “肯定租金也不便宜吧?毕竟装修得是挺新的。”

    游略摸摸鼻子:“……还好了其实,主要离地铁站近,我就图一个交通方便。”

    “也不短一段路了。”

    谢慈君在小地方呆了二十几年,交通基本靠步行。

    在山上时,住处离工作的地方——田地——也就走个四五分钟。

    搬到镇上后,出租屋离卤味店更近,推开窗就能看见。

    所以游略说的“离地铁站近”,她并不是很能理解。

    但游略也没有过多对的辩解,点点头:“知道了。不过这里我只短租了三个月,妈你过来了正好帮我看看房子,租个新的二居室。”

    “租二居室做什么?我很快就回去了,有个沙发能给我睡就行,或者打地铺凑合凑合,反正也呆不了多久,。”

    “……”

    游略微微沉默。

    他看见母亲正在收拾行李,打开行李箱后,一大半竟然都是小瓶装的酱菜。

    “妈,你怎么带这么多酱菜过来,不嫌重啊?”

    “你不是说你同学喜欢吃吗,反正我也没什么行李,还有空间就多装点了。”

    她想了一下:“对了,这行李箱还是你那位同学,林静静借给的。她跟我提起来过,说很喜欢你们学校的文化衫,就是你从前穿过的,背后有个机器人图案的黑色短袖,不知道能不能买,要是能买的话,我到时候给她捎一件。”

    “可以买的,我到时候给她吧。”

    “不用这么麻烦,我带回去就好。”

    “还是邮寄合适。”

    游略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一时半会儿的,也不知道你回不回得去。”

    谢慈君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怎么了?”

    “我今天不是耽搁了一会儿,没能赶到高铁站么。其实是被人拖住了……就是那个叫向卿云的同学。”

    “哦。”

    谢慈君顿了顿:“我记得。他是刘君的儿子对吧?”

    “嗯。也是他妈让他来找我的,说是看见我的视频,认出了你……当然,他们还不知道你今天到了京城。”

    对方沉默两秒:“那他找你,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大概就是,他母亲刘君,想约我吃顿饭。”

    以及还有就是,塞给了他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厚厚一叠钱。

    “游略,这是我妈让我给你的,她不知道……不知道谢阿姨是过那样的生活,看到视频后她在家哭了好久,几个晚上睡不着。这些钱你先拿着,我姥姥姥爷身体不好,情绪上受不住大起大落,所以没有办法突然一下子告诉他们,所以……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周末吃饭详聊。”

    游略从抽屉里拿出那包钱。

    木色的复古信封,没有任何特殊标识,也没有封口,里面也只有钱。

    他是递到母亲手里的时候,才忽然想起她之前告诉过自己的话:

    “什么都没说。没有字,只装了一信封的钱。也没写寄件人的信息。”

    游略眉头微微震动:“妈……”

    “是该收下来。”

    谢慈君笑了笑:“正好几年前寄过来的那包钱我也没动,等真回谢家的那天,我都拿去问问,这两包钱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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