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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在大殿角落里交谈,只听申德贤说:“……今年水灾旱灾不停,城外饿死多少人,满城的信众只盼着神佛护佑,超度亡人,怎么可能……”断尘师太说:“这事本来就不合法度……传统的巡城是什么规矩……别人忘了,老尼可没有忘。”
申德贤说:“不要太拘泥遗风旧俗……再说当年……无论什么法度,总得有个开头……过几年,新的就变成老传统了……不说满城百姓,师太舍得让这些来长秋寺参拜的信徒失望吗?”
断尘师太冷冷地哼了一声:“你以为我是贪图香火供奉的那种人?”
申德贤说:“师太自然超尘脱俗,视金钱为粪土……行会几百个人,拖家带口上千张嘴,都是要吃饭的呀!”
断尘师太似乎不太擅长争论,看向另外那名男子,问道:“曹帮主怎么说?你也是升仙家。”
那人后背朝外,腰间别着一对双短刀,听到断尘师太的问话,扭头望向观音像的方向,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今年已经是第八年了。”
殿中人声喧哗,宝珠听不清楚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但她眼神极佳,看见那人的侧脸,左眉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宝珠心中狐疑,情不自禁拉住了韦训的手。
韦训察觉不妥,立刻回握住她,问道:“怎么了?”
宝珠指着殿角,皱着眉头说:“这眉上有疤的男子曾经在新中桥上跟我搭讪。我怕是恶人,按照你教我的那样说了,他就走开了。结果后来……”
后来被伪装孕妇的恶人给骗走了。韦训起疑,不知此人跟那群人贩有何干系,回想起她差一点儿就被拐走,心中恨极,冲殿角那三人瞪视过去。
那男子和断尘感到一股无遮无拦的冷冽杀意袭来,这两人均是身负武功,未见敌人身影,身体已经本能做出反应。男子扭身后退,举掌格挡,断尘则从宽大的僧袍中抽出一柄拂尘。唯有申德贤不明所以,惊慌失措地东看西瞧,一脸茫然。
青衣人的冰冷视线穿越人群,利剑般直指殿角,二人知道来者不善。此处人多,不便施展,几人互相递了眼色,从后门绕了出去,来到僻静的后殿院落。他们各自有手下弟子门人,见首领走了,也跟了四五个人过去。
气氛紧张,双方剑拔弩张,众门人不知他们有什么仇怨,对方只是两名少年男女,断尘等老前辈却严阵以待。
申德贤认出宝珠和韦训的相貌。昨日在金波榭偶遇,以为这青衣人是嚣张家奴,今日见众人神色,猜测他来历不凡,连忙满脸堆笑说和:“二位是熟人了,有什么误会可以慢慢分辩,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必兵戎相见。鄙人愿意在金波榭摆一桌劝和酒……”
韦训毫不客气打断他:“你闭嘴。”他冲眉角有疤的男子问道:“你昨日在新中桥上跟她说了什么?那对婆媳拐子是你手下的人?”
那男子莫名其妙,提起新中桥,方才回忆起宝珠,言道:“我见她一个小姑娘孤身站在桥上流泪,不像是好兆头,才开口问了问。跟拐子有什么关系?”
申德贤连忙说:“曹帮主是洛清帮的掌门,做的是水上走镖生意,支的是明挂子,一向侠肝义胆,嫉恶如仇,可不干那绑票拐卖的龌龊事。”
韦训冷笑:“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都是道上的老手,不用装善人。你前脚一走,拐子后脚就跟过来了,可不是你先来踩盘子探路的?”
曹泓本是好意关照,却被这青衣人针对质疑,也没了好声气,冷笑道:“怪我多管闲事了,假如这姑娘想不开从桥上投水自尽,尸身泡涨了,还得劳累我们洛清帮的人打捞。你既然在意她,怎么不时时守护在身边?出了事,倒指责起外人了。”
断尘师太一直沉默旁听,察觉出双方有误会,收起了拂尘,双手一摆,高声道:“且住!此处是佛门净地,要较量也得给菩萨几分面子。老尼断尘,乃长秋寺住持,诸位先报个名号,再慢慢分辩。”
断尘师太在中原武林颇有威名,又是寺中首脑,她喝止争斗,从中说和,旁人理应听从。
曹泓不愿在别人的地盘上动手,冷哼一声,自述道:“洛清帮掌门,‘渡河舟’曹泓。”
申德贤说:“昨日已经见过了,申某是巡城行会的行首,断尘师太和曹帮主虽然不是行会成员,但巡城时都会来帮忙。”
韦训的眼神在这三个人脸上滚了一滚,沉默片刻,傲然吐出几个字:“青衫客韦训。”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突变。
这名号自玉城的一场传奇婚礼后,已传遍中原武林。曹泓的师弟岳老三曾在障车途中敬酒,回来之后称大开眼界,心服口服。据说此人天纵奇才,以弱冠之龄技惊四座,假以时日,必能跟他师父陈师古一样独步天下。
令中原武林人士所忧心的是,这个行事古怪的门派不知为何出关来到了中原。剑南道罗刹鸟在玉城当众声称残阳院有“祸乱天下”之意,被他们的新首领单枪匹马剿灭了整个门派。
曹泓等人既是戒备,又觉得疑惑,沉不住气的手下已经开始摸武器。听说那首领是一名武功绝顶的神秘少女,难道就是他身后这位?倘若这就是传闻中的骑驴娘子,又怎么会被普通人贩拐走?
宝珠纠结良久,终究不好意思当众报出“骑驴娘子”的名号,故意不提。此事因她而起,她便将当时的情况简单叙述了一遍,只略去韦训动手斩草除根。
众人一听,都是惊诧激愤。这种毒计,但凡目标心存一点儿善意,都会被他们埋伏偷袭。断尘师太一脸怒容,率先痛斥:“竟假扮孕妇求助,真是该遭天谴的恶贼!”
曹泓皱眉道:“这样‘接观音’的江湖套路倒是头一回听说,着实恶毒,就是我也得上套。”
申德贤一拍手:“这可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场误会呀。曹帮主过去询问,既是好意关照,也因为新中桥跨越洛水,算是洛清帮的地盘。后续人贩接触娘子,纯属意外。”
断尘师太跟着道:“帮派争斗有死伤是常有的事,曹泓未曾手软过,那是公开对决。但城中跌入洛河淹死的尸首,向来是他手下的人撑船打捞遗体。有家属认领便送回,无名尸首收殓下葬,是件有功德的义事,江湖人称‘渡河舟’。这样的做派,我不信跟阴险的绑匪有关系。”
韦训疑信参半,一言不发。宝珠听了这些人为曹泓辩白,猜测自己大概是误会了,心中有些惭愧,正想着如何找个台阶下,却见一女一男两个人匆匆来到后院。
为首的是一名青年女子,是昨日金波榭里跳绿腰舞的舞姬。如今卸了浓妆,露出略带疲态的秀丽素颜,跟在她身后的是胡腾儿米法兰,同样穿着素洁。
两人先双手合十向断尘师太行礼,再向曹泓和申德贤道好,神态举止透出些教坊业者的逢迎讨好之意。
断尘自持身份,不愿与他们搭话,申德贤则绽放出猥劣的笑容,道:“这不是姚班主吗?这么早就到了。”
女子微微一笑,眼波流转,柔声道:“班里缺人,绛真昨日忙碌,未能上楼敬酒,今日先来请安,还请申老爷恕罪。”
申德贤朝胡腾儿努了努嘴:“这小子还不肯放弃?过两年长出胡须来,就不能再参选了。”
米法兰说:“只要我虔诚修行,总有一天菩萨会选上我的。”眼神之中满是热切期盼。
姚绛真道:“我们虽为贱籍,但在佛菩萨眼里众生平等,姚家班荣幸成为‘升仙家’,在城中与别的乐舞班子不同,让人高看一眼。阿弟一心向佛,当大姐的自然支持他。”
宝珠心想,原来这胡腾儿想做观音奴。他这般好颜色,穿上锦澜天衣扮成观音,想必是别样的风流潇洒。
姚家班两人的到来打断了刚才的冲突,气氛也没那么紧张了。
韦训向来桀骜,从来不跟江湖人士结交,更不屑与陌生人客套。误会解开,不再多言,径直牵着宝珠的手离去。余人皆想冤家宜解不宜结,此刻虽然己方人多势众,谁知残阳七绝是不是在附近?因此并没出声阻拦。
行至转角处,宝珠回望了一眼,远远看见姚绛真见过寺中重要人物,准备带着米法兰离开。与申德贤擦身而过时,她染着凤仙花汁的指尖在空中划出几道红痕,迅速往他海青大袖里一送,似乎与之捏了捏手,又似乎递了些东西。申德贤脸上浮现出微不可察的笑意。
恩客与舞姬有私情实属寻常,宝珠没有放在心上,转头走开了。
她笑着对韦训说:“虽不参加这观音奴选秀,可我也算是升仙之人了。此时若有闲人打开我的陵墓,看到地宫里空空如也的棺材,一定大惊失色,以为我尸解登仙而去了呢。”
韦训笑道:“当时背着你离开之前,我用墓砖将盗洞堵上了,只要不是官盗大揭顶,谁都看不出破绽。”
他说到此处,心头一动,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此时挤散了的杨行简高声呼喊“芳歇”,十三郎则满头是汗,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违和感一闪而过,四个人重新聚在一起,决定先出去找地方就食歇息,到时候再来旁观选拔观音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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