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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几乎无法呼吸,整个人浸在名为恐惧的冰水之中,竟然在旱地上出现了溺水的情形,手足都被夺走了行动的力气,冷汗从发髻之中缓缓流到脸上,可连抬手擦汗的勇气都没有。她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说书先生,见那人同样出现了惊恐至极的扭曲神情,抓着扇柄的手瑟瑟发抖,显然也感到了气氛中某种可怖的变化。
琵琶乐声一落下,十三郎低头诵经的声音变得明显起来,淅淅索索的雨声持续,湿冷雾气从门口向着室内蔓延。
“饿鬼畜生,盲聋喑哑,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一句接一句递入耳中,偶尔被琵琶女子痛苦的咳嗽声打断。
宝珠心想:这女子是鬼,必然是鬼。
难道因为在晦暗雨夜之中请人说了《李娃传》的故事,才把这个徘徊在街头的幽魂招来了?她表情语气中饱含深深怨恨,是因色衰病亡的不甘?还是因爱而不得被情郎重伤的悲愤?
宝珠从小就怕鬼,脑海中浮现出老宫女们对她说过的深宫诡异传说,故事中,女鬼的杀伤力必然比男鬼更加凄厉可怖,因为女子活着时所受种种冤屈总是比男人更加深重,其复仇之心也必然更加强烈。
弓箭放在房间里,但就算现在有武器在手,没有高僧加持的破魔箭,能对付这样可怕的女鬼吗?起码《楞严咒》没能把她驱赶出去。
游女似乎对宝珠说她琴声发闷有些在意,扶着琵琶调整白骨弦轴,不停拨弄一下试音,耳畔听着绵绵不绝的诵经声,她突然厉声呵斥一声:“光头聒噪!闭嘴!”
这一声爆喝尖锐刺耳,以至于宝珠头晕目眩嗡嗡耳鸣,身后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十三郎被这女子一句叱喝震伤,连声呛咳起来。此消彼长,笼罩在身上的寒意更增三分,宝珠绝望极了,恐惧的泪水夺眶而出。连和尚念经都不能对她造成一丝损伤,这必然是一个极凶猛的厉鬼了。
她鼓起全身勇气,颤声说:“冤有头债有主,我们与你没有仇怨,你去寻那个伤过你的男子吧。”
琵琶女呵呵冷笑:“我没有找错地方,那个心狠手辣的小鬼刚才还在……咳咳……还在这里逗留过。”
宝珠哭着辩解:“可你说的那个人,我们根本不认识!”
琵琶女又一次变脸,含情脉脉地柔声说:“你肯定认识,这人爱穿青衣,道上传闻是一个骑驴的小娘子将他生擒,我真是好奇极了,什么样……咳咳……什么样的绝色能让那铁石心肠的人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今日一见,却是个只会哭的小姑娘,那死小鬼是失心疯了么?”
听了这几乎指名道姓的斥责,宝珠直接愣住了,这女鬼嘴里的人,难道是韦训?
琵琶女凄楚地笑道:“他待你很是温柔吧?那一年将我强行从床上拖下来殴伤却是半分情面不留……”
她话没有说完,忽而门口晃过一团青影,斜刺而来,迅捷无伦地递出一掌,看似轻飘飘的不着力气,琵琶女却深知这日暮烟波掌的厉害,不敢硬接,从椅上滑出避让。
青衣人变招极快,这一掌兔起鹘落再往她肩头压下,琵琶女半边身子被笼在磅礴掌力之下,已觉行动滞涩,知道拍实了必然送命。
她五指成爪拉起琵琶筋弦一挡,两大高手真气激荡相撞,只听锵的一声弦音大作,如同玉山倾倒,仿佛银瓶乍破,人筋做的琴弦将青衣人的强横掌风大半吸了进去,化为劲力四散开来,室内窗帘、家具上顿时出现了无数条微小切口。
自从韦训现身,宝珠就觉得压迫在身上的寒意大减,手脚也能动了,虽有他在身前挡着没有受伤,鬓边却有十几根青丝被飞散的劲气割断。
琵琶女借力脱身,身形一晃逃到门口,只承这一半掌力,仍觉得胸口气血翻腾。她不肯示弱,忍着不呕血,怀抱乐器亭亭玉立站在那里,哀哀戚戚地调侃:“狠心短命的小鬼,今天又想让奴伤心伤身么?”
韦训森然厉色,一字一顿狠狠地说:“你自找的。”
琵琶女腰肢轻摆向后滑步退却,似乎要逃遁,韦训极速迫近,指骨关节噼啪作响,心想今天干脆把她打死,她却从琵琶里一掏,指缝里扣着三柄薄如蝉翼的飞刀往室内一撒,其中一柄直奔宝珠方向而去。
韦训应变神速,听风辨位扔出一件东西拦截,又是叮的一声金玉相撞,磨亮的铜镜裂成两半落在地上,暗器也被砸飞了。
趁此间隙,琵琶女祭出轻功,如同一片葬礼上扎的纸人般飘飘然随风而起,掠上屋顶,韦训待要追上去赶尽杀绝,霎那间瞥见宝珠惊惧之下脸上血色全部褪去,樱唇变作苍白,顿时浑身凛冽杀气一滞,坚冷如铁的心也软了。
顶尖高手过招就在电光石火之间,韦训这略一迟疑,琵琶女已经高声笑着逃走了,阴气森森的尖锐笑声在暗夜雨幕之中回荡,若断若续,渐行渐远,既有得意,又有嘲讽。
宝珠被这女子亡灵厉鬼般的举止吓得腿都软了,坐在椅上站不起来,伸手一摸,冷汗混着泪淌了满脸。
韦训回身抢过去,一把切到她咽喉旁人迎穴,被这只冰冷的爪子握住脖颈柔软处,宝珠又是一惊,本能瑟缩发抖,泪珠滚落在他手背上。接着才发现他并没有使力,只是轻轻搭在穴位上试探脉象。咽喉旁的大血管更接近心脉,紧要关头比切手腕寸口的结果更真切。
韦训探了脉象,确认她没有受内伤,放开手,又从头到脚把她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真正松了口气。此时才觉得掉在手背上的泪烫的惊人,有心拭去她脸上泪水,却不敢再伸手了。
“我回来晚了。”韦训懊恼地说。十三郎的功夫对付五六个普通人不在话下,平日已经足够保护她了,谁又能想到那女人会突然出现在灵宝县这间普通客栈里?
他满腹疑团,听到宝珠带着哭腔,哆哆嗦嗦问:“那、那东西究竟是人还是鬼?”
韦训镇定地安慰说:“是活人,一个喜欢故弄玄虚的江湖人,你不要怕。”
宝珠仍没能反应过来,茫然愣了片刻,又开口问:“既然如此,那游女说你是她的情郎,她被你重手所伤,是来报仇的,这话是真的吗?”
听她这一句莫名其妙的指责,韦训满脸惊愕之色,心道不好,那悍妇临走不仅扔了飞刀,还在这里给他埋了更阴损的暗器,连忙辩驳说:“她胡说!那女人也不是什么游女,她是长安的刺客首领……”
话没说完,只听屋里嗷的一声凄厉惨叫,宝珠又给吓得一个激灵。
发出声音的是一直坐在旁边的说书先生,他没有韦训保护,全身被琵琶弦四散的劲气刮了无数个小口子,这倒是不致命,但刚刚一把飞刀从头顶掠过,把他的发髻连着一块头皮给削了下来,因为刀子又薄又快,直到现在才发现。
发髻脱落下来,说书人头顶上露出一块鸡蛋大小白森森的顶骨,接着血才汹涌扑了出来,披头散发鲜血淋漓,极为骇人。
他本来就被那琵琶女吓丢了魂,现在又开始大量失血,以为自己已经丢了脑袋,顿时心智丧失,一边狂叫一边逃出客栈,消失在黑夜之中,扇子和惊堂木都不要了。
大堂之中到处都是说书人溅开的鲜血,滴滴答答蔓延至客栈外,店主出来看了一眼,以为有强盗抢劫杀人,连忙口诵佛号躲回后堂以木棍顶上门,只当什么都没发生。
看着这满地血腥,宝珠更觉心惊胆战,脸色苍白瞪着韦训喃喃说:“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情缘仇隙,她既然是人,怎么行动举止都像恶鬼一样? ”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韦训却本能察觉不妙,心想哪怕身上平白背了十七八桩人命的嫌疑,也得先把这件事辩白清楚,大声说:“只有仇隙,没有情缘!我确实打伤过她,那是因为她先出手挑衅,挨揍是咎由自取。”
转眼瞥见十三郎双手合十在原地发愣,喊他救急:“你别站着装地藏菩萨了!对头已经逃了!”
十三郎刚被那琵琶女一嗓子吼得心神不定,喉中腥甜,好不容易把这口逆行的戾气化解掉,垂头丧气地道歉:“对不住大师兄,我已经拼命抵挡了,确实不是三师姐的对手。”
韦训急切地说:“我没指望你能打得过她,可也不能任由那悍妇造谣编排我吧?!”
十三郎一愣,这才转过弯来明白了师兄为何恼怒,连忙对宝珠解释:“九娘别怕,刚才那女子是我们师门排行第三的师姐,‘琶音魔’拓跋三娘,跟大师兄有仇,几乎是见面就打。她……她一向特别吓人。”
小沙弥的安慰以“别怕”开头,最后以“特别吓人”结束,并没起到安慰应有的作用,可见他自己也十分害怕那女人。
宝珠脑子里香艳旖旎的《李娃传》已经全数消散,只剩下凄厉可怖的女鬼印象,心想韦训这邪门的师门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妖魔鬼怪,怎么一个比一个更诡异?
冷风夹着雨丝从门外扑进来,拓跋三娘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只是一场噩梦。然而客栈里四散的鲜血和一只用来包裹琵琶的皮袋证明了那不是梦。
皮囊背面朝上丢在椅子上,定下神来仔细一瞧,只见那发黄的皮料上赫然一副多闻天王的刺青文身,还长有几个痦子,竟像是从人身上剥下来的,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一旦知道对方是个活人,宝珠对自己刚才被吓得不能动弹又是懊丧又觉得惭愧。
可回想韦训跟同门过招那间不容发的瞬息,一道青影和一道白影缠斗在一起,两人都快得鬼魅一般,她只能勉强看清行动路线。倘若手持弓箭,当真没有自信能在不误伤韦训的情况下射中拓跋三娘。
厅堂廊庑之间,短程攻击范围,弓箭确实不是合适的武器。
回过神来,宝珠觉得发丝之间、前胸后背都是黏黏的冷汗,泪痕干在脸上也不舒服。从小苦练弓马武艺,临阵被人嘲笑只知道哭,宝珠觉得很是难为情,苍白的脸蛋儿渐渐涨红了。她着急回到自己房间清洗躲羞,走到门口发现韦训还在身后跟着,仿佛有些惴惴不安的样子。
“我没有受伤。”宝珠说。
韦训唔了一声,盯着她脚底下的地板,小声重复了一句:“就只有仇。”
宝珠一愣,有些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心想刚刚那样瞬息万变的生死激战他是一点儿不放在心上,竟在乎这个。回应道:“你第一遍说我就听清楚了,比起陌生人,我当然相信你。”
说罢快步走进室内,回身将门关上,倒水沐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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