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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道上的旅人渐渐多了起来,韦训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叫什么?总不能当着路人喊你公主。”少女垂下头来,双颊渐渐沁出一层红晕。
此时全天下名门闺秀的名字都是秘而不宣,男女互不通问,只有最亲近的家人知道。公主的闺名更是无比稀贵,从不出宫,不为史书所著。只有贵主即将出阁下嫁的时候,与男方交换庚帖,才会告知闺名。
但如今流落民间,哪里还有余暇顾及这些忌讳,她带着一丝羞怯,低声道:“我的真名叫做宝珠,珍珠的珠,但是你们不能这么叫我。”
韦训的背影突然微微一震。
十三郎奇道:“名字不许人叫,那起名是为了什么?”
宝珠不愿解释有关名讳的种种礼法,想到玄宗皇帝喜欢百姓们称呼他为三郎天子,只说:“我在家行九,你们叫我九娘就可以了。”
无论宫中还是民间,熟人之间男称郎,女称娘,前面再加上排行,就是最普遍的称呼。
十三郎听过她的闺名,忽然想起了什么,小声喃喃自语:“李宝珠,珠是活的珠……”心中一动,扬声喊道:“大师兄!”
韦训似乎没有听见,牵着缰绳自顾自地往前走。十三郎心中奇怪,又叫了一声师兄,韦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却没有回头。十三郎虽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观察到他步伐虚浮凌乱,无意间竟然踢飞了道旁一块石头。
十三郎知道他师兄的蜃楼步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就算黑夜疾行,也断不会发生这种事。这样魂不守舍,显然也从少女的名字中发现了些许端倪。
三个人怀着各自的心思,一路朝着东方走去。
临近灞桥,离开长安送行到此就是终点,离别之人难分难舍,按照惯例折柳相送。此时本应是草木葱荣的季节,但关中大旱,老天爷大半年没有下雨,连柳树都显得光秃秃的。即使有柳,此地谁也不认得她,谁也不会送她。
宝珠常听人诗作中有灞桥别离之言,如今看到柳枝荒败,感物伤怀,忍不住垂下泪来。
韦训说:“现在后悔回头还不晚。”
宝珠嘴硬,倔强地道:“我才不后悔,只是走到灞桥,想念阿弟罢了。”
韦训淡淡地道:“他人没事,如今暂住在清元殿,只是跟你一样,哭起来没完没了。”
宝珠一听,不禁大吃一惊,连忙俯身凑过去低声问:“你怎么知道?!”
韦训回过头来,一脸狡黠的笑容:“偷橘子的时候顺便瞧了一眼。”
宝珠捂住嘴,勉强自己不要激动地哭出声。大明宫在皇城东北,从翠微寺出发,去皇城贡库绝不会路过内廷,而去过内廷回程却可以经过贡库。他并不是偷水果时顺便瞧了瞧李元忆,而是特意去探望她年幼的弟弟,顺路拿了几个橘子。
清元殿是宋太妃的住所,那是个与世无争性情柔和的老太太,元忆跟着她,起码不会受难为。她一时感怀,泪水更是止不住的滚落。不知道那孩子能不能记住姐姐的话,每天坚持练字?
见她哭得梨花带雨,气噎喉堵,韦训叹了口气,道:“看来得过了灞桥,九娘才可以开怀。”
宝珠用巾帕擦擦眼睛,神情低落地说:“落到这般境地,有什么可开怀的?”
他一本正经地道:“那就算离开长安了呀,戴孝茹素的敕令过不了桥。你看前面那些食铺,也敢卖些煎鱼、鸭肉、血羹、心肝肚肺之类的便宜荤菜,十文一份,惠而不费,九娘不必再为万寿公主吃斋茹素,可以如愿开荤了!”
听到这一通乱七八糟的荒唐话,宝珠又气又想笑,骂了两句胡说八道,十三郎又说脚酸,央求讨一文钱买枚油?吃,被两人一搅和,就把那感伤的心给错过去了。
长安百万人口,一天消耗无数的粮食、菜蔬、木炭,这些大宗货物都要从各地运送而来,牛马货车来往不绝。因为郊外的物价略比城内便宜,赶车的把式和脚夫们常在这里聚集歇息,热闹的如同集市一般。
附近食铺售卖的东西也都是专门为流汗出力的人提供的,不说滋味如何,盐是很舍得放。汉子们把外衫脱掉一半卷在腰里,光着晒得黑黝黝的上身,汗流浃背挤在一起吃喝。
宝珠一看,坚决不肯过去就食。
韦训说:“宫里贵人们的吃用都是这些人运来,九娘嫌弃他们吗?”
宝珠不肯承认,只说他们脱了衣服不甚雅观,她凑过去不妥。
又见许多衣衫褴褛的流民挤在另一边,连十文钱一份的粗陋酒菜也舍不得买,就着凉水啃干饼。
脚夫们光膀子是因为天气炎热,这群流民才可称得上衣不蔽体,满身由东一块西一块的烂布拼凑在一起,顾得上顾不得下。许多幼小孩童干脆光着身子,好像待售的猪仔一样被放在筐里挑着。
宝珠问:“这些人也是要去长安的吗?”
韦训淡然道:“是啊,要么过兵匪,要么大旱,要么生蝗虫。既然在家乡活不下去,不如去城里寻个活路,不管是做帮佣还是劳工都能赚份力气钱。实在不行还能发卖自己,当个吃喝不愁的奴仆。”
宝珠一愣,实在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求生办法。同情之余,又隐隐害怕旅费用完后,被这两个小贼卖掉。
十三郎拿了钱去买了两枚热腾腾的油?,递到少女手中,她见这球形的糕点颜色暗黄,隐约一股哈喇味,不知道炸?的油几个月没有换过了,也不肯吃。于是全都便宜了小沙弥。
路上走了不到两个时辰,后面突然跟上来一个骑着骡子的黑胖男子。他头大如斗,面如肉盘,眼睛挤成一条缝,脑袋直接嵌在肩膀上,外观看来完全没有脖子。男子手持一杆“妙手回春”的白幡,骡子上悬挂药箱,看起来是个游医。
人胖大而骡瘦小,如同一颗大肉丸压在一颗小肉丸上,形状甚是滑稽。宝珠不禁多看了两眼,谁想那胖子也回看过来,上上下下将她仔细打量,小小的眼睛精光四射,像盯着砧板上的肉估价一般,令她极不舒服。
“驴甚好。”
少女怒甚,他竟然先夸驴!
“人也美。”
宝珠手里攥紧了马鞭,只等他近前来,就狠狠抽他一鞭。
此时牵着缰绳的韦训由外飘至内侧,隔在她和那游医之间。
黑胖子殷勤问道:“大师兄从何处得来这般健驴美婢?”
韦训头也不回,冷冷道:“我买的。”
“嚯!兄弟们才刚刚散伙,大师兄就发财了。”
韦训斜了他一眼:“你有意见?”
胖子连忙低下头,恭恭敬敬地道:“老四不敢!”
这时候十三郎用微弱的声音喊了一声:“四师兄。”
宝珠这才知晓,原来这黑胖子是他们的师兄弟!
骑骡游医东拉西扯,想打听钱财的来路,韦训只是不理,宝珠忍耐不住,问那胖子:“你没看见我骑驴他步行,凭什么判定我是婢?”
胖子哈哈大笑:“大师兄向来行事古怪离经叛道,这又算得了什么。我只知他死也不可能去做人家仆役,那自然你是婢。”
这番言语理直气壮,宝珠银牙暗咬,只想抽他一鞭,可惜他坐骑晃晃悠悠,始终徘徊在马鞭挥不到的距离。
一骡一驴并肩骑行,胖子寒暄半天,韦训爱答不理,都不拿正眼瞧他,胖子只能老实说明来意:“大师兄眼力天下无人能及,何必单打独斗,我们几个合伙,你只需望气指穴,其他杂务一概不必沾手,兄弟们便分三成利给你,可否?”
韦训断然拒绝:“不行。”
胖子狠狠心比出四个指头:“四成,实不能再高了。我们几个不比师兄洒脱,携家带口,嚼用颇高。”
韦训不屑一顾,笑道:“我攒这钱给自己准备棺材吗?给十成,我也不干。”
胖子一败涂地,只当他另有财路,也知道此人性情孤傲,不是能用言语说服的,只好打消了主意。说了几句闲话,就此辞别。临行前又意犹未尽地将少女和驴打量一番,自言自语道:
“此女美则美矣,只可惜是个活的。”
宝珠此时忍无可忍,双腿一夹,催驴上前。没想到这瘦驴的冲劲甚是强劲,一跃就窜到骡子后面,要不是她常年骑马,差点儿就给掀翻过去。距离正好,她当即冲着胖子那宽如案几的后背挥出一鞭。
鞭子结结实实打在背上,发出的声音却闷闷的,好似打在一截木桩之上。胖子浑然不觉,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头也没回,扬长而去。
宝珠愣了一会儿,对韦训怒道:“这黑脸汉如此唐突无礼,你怎么不杀了他?”
韦训摇摇头:“杀他容易,只是我也要受些小伤,不划算。”
一直沉默的十三郎此时大大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劝说:“这胖子十分难缠,九娘不要惹他。幸亏在墓中你遇到的是大师兄,如果是被四师兄发丘掘冢,那可就遭殃喽。”
“怎么个遭殃法?”
“这……还是不说为妙。”
宝珠看他眼神闪烁,欲言又止,显然不是该让闺阁少女听到的好话。她又问:“那黑脸汉看起来有三十好几了,怎么他行四,韦训却是大师兄?”
十三郎答道:“我们不是按照年纪排序,是看入门的时间。”
宝珠心想,这群人既有僧道也有游医,个个奇形怪状,胆大包天,如果不是出了宫亲眼所见,她实在不敢相信世间竟然会有这等怪人存在。
又走了一会儿,却见那个黑胖子又在前面路口等着。
宝珠满心厌恶,对韦训说:“他如果再对我口出恶言,我就要射他一箭了。”
韦训莞尔一笑,并不阻止:“可以试试。”
但那胖子并没有看向他们,而是瞅着别的地方。只见长安方向来了一队官差,押送几百个老少。这些人上有头发花白的佝偻老妪,下有刚及膝盖高的幼童,男女老少统统囚衣木枷在身,一路啼哭不止,凄切惨痛,路人纷纷侧目。
韦训一行人让至路边,驻足观看。
宝珠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黑胖子回答:“只因万寿公主骤亡,御医们诊断不当、救治不力,天子敕令把他们的亲族全部收捕流放至黔中。”
“什么?!”
宝珠听闻浑身一震,又是惊骇,又是羞愧,视线迟迟不能转移。
身边婢女宦官被殉葬,还是间接从韦训口中得知,并未亲眼得见。可这一行扶老携幼,人人哀痛欲绝,路上行人无不嗟叹同情,连押送的官差都不舍得鞭打催促,她岂能不大受震撼。
她喃喃道:“人自有天命,御医也不能起死回生,不该牵连亲族。本朝律法严谨,若是三司会审,或许有翻案可能?”
黑胖子瞥了她一眼,讥讽道:“你这妞好生天真。法是什么?这案子可是天子诉讼,他老人家口含天宪、言出法随,判了流刑已经是大官儿求情的结果了。跟公主的命比,我们这些小民不过是鼠雀蝼蚁罢了。”
一行老幼妇孺经过时,黑胖子从骡子上翻下来,目送致意。胖子叹道:“黔中距此千山万水,又有毒雾瘴气,这些人顶多有一半能活着走到。御医游医都是医,我也算半个同行,物伤其类呀。”
韦训一行人去幽州朝东,去黔中朝南,两路人就此错过。
等那些人走出视线之外,哭声也听不到了,胖子翻身上骡,呼喝一声,那头又瘦又小的骡子甩开四蹄,竟然跑出惊马的气势,一骑绝尘扬长而去。
目睹这些,三个人均默不作声,气氛凝重。
过了一会儿,十三郎说:“这种事就像是老天降下来的洪水、旱灾或是时疫,都是人力不能救的。我祖上也曾为官,后来获罪满门抄斩,我是襁褓幼儿免于罪责,被送去寺院抚养,也长到这么大了。”
宝珠惊问:“你是谁家子孙?”
十三郎答:“俗家姓杜。”
宝珠默然。‘杜禾案’当时天下皆知,杜家先祖乃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儿子还娶了公主。没想到子孙不肖,牵扯进谋反案。先人封侯拜相位极人臣,后代做个乞食维生的小沙弥,真真是造化弄人。
十三郎说这些话并不沉痛,好像诉说别人的事,想来身为婴儿根本不记得父母爱怜,既没有享受过家中富贵,也体会不到灭门的惨痛。从他口里说出“天命如天灾”的话,则更加震撼人心。
宝珠强打精神,握紧缰绳,昂然道:“若有一日我能查明真相,自当为刚才那些被流放的人平冤昭雪!”
韦训抬头看看她,目光中有一丝嘉许:“你有这想法,倒也不算太自私。”
宝珠反问:“你又为什么跟着我?刚才那黑脸汉以利诱惑,你不肯去,做官当差也没兴趣,你到底想要什么?”
韦训牵了缰绳,头也不回地说:
“跟你一样,对真相好奇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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