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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重,太学学宿一片寂静,只是偶尔传来书册的翻页声。陆啸提着水桶,任劳任怨地往返于水房与学宿之间,好不容易才替晏闻昭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屋子内热气升腾,最初的破窗已被陆啸亲自动手修缮好,再漏不进一丝风。
晏闻昭放下书卷,一边往浴桶走,一边瞥了陆啸一眼,“想说什么?”
陆啸直言不讳,啧啧道,“没有公子的命,一身公子的病。”
语毕,他便转身离开,摔上了学宿的门。
晏闻昭诧异地挑了挑眉,也没恼,反倒嗤笑一声,随后便宽衣解带,踏进了浴桶中。
他微阖着眼靠在浴桶边缘,略烫的水温从四面八方涌来,身体里躁动不安的隐痛才逐渐平复,眉头这才稍微舒展了些。
与阮青黛分别已有两个时辰,他竟还能从自己身上隐约嗅到她的气息。原以为是衣裳上沾染了,谁料换了寝衣竟还是如此,这才逼得他深夜叫陆啸打水沐浴。
说来也古怪,这一世的他分明还未服用傀儡散。可为何一遇见阮青黛,就好似有傀儡散又在身体里作祟似的……
晏闻昭喉结滚动了两下,面上却仍是一片漠然。
前世,他被断手黥面后,在牢狱里落下了病根。登基后屡次发作头疾,太医院开了些香药,叫他每日闻一两次缓解病症。
那年生辰,他知道阮青黛擅长作画,便逼着她赠一枚亲自绘制的内画鼻烟壶作生辰礼。最后,阮青黛的确赠了他内画壶,还特意在壶盖里镶嵌了一粒赤霞珠。
自那之后,晏闻昭日日夜夜将那鼻烟壶带在身边,视若珍宝,足足用了一整年。最初那几个月,他但凡头疾发作,只要打开鼻烟壶一闻,效果便立竿见影。于是他愈发离不开那些香药,甚至开始成瘾。
晏闻昭不是没怀疑过,鼻烟壶里的香药会不会被太医动过手脚。可无论他怎么查,那些药材的成分和分量,都没有丝毫问题。
直到后来,太医终于发现了端倪。他才知道,原来问题并未出在香药上,而是出在鼻烟壶的壶盖上。
壶盖里那粒赤霞珠竟是特制的赝品,珠心里一直藏着最阴毒的秘药傀儡散。所以每当他打开壶盖闻药香,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吸入些许傀儡散——
此药阴毒就阴毒在,初用时根本没有毒性,就像真的灵丹妙药,无论身上有什么病症,都仿佛药到病除,把脉也看不出端倪。可随着时间推移,服药者开始依赖成瘾,毒性便会瞬间爆发。
到了这时,一切便都已经晚了。
哪怕知道有毒,服药者也根本无法停下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子被傀儡散一日日地掏空,最终被折磨至死……
阮青黛如此害他,他今日本不该心软的。
不过一念之差,竟让他看了这么一出精彩绝伦的大戏,倒也值得。
一想到姜屿那嫉恨到发狂的表情,晏闻昭心里倒是痛快了不少。
上辈子,姜屿与阮青黛琴瑟和鸣,他虽强取豪夺,将阮青黛困在宫中,却从未得到过她的半分真心。
姜屿叛乱后,阮青黛更是与他里应外合,以身为饵,叫他一步一步踏入傀儡散的无底深渊……
晏闻昭冷笑一声,眉宇间如同乌云压境,覆着层层阴翳。
姜屿今日尝到的滋味,又岂及他前世所痛的万分之一?
***
坤宁宫偏殿,阮青黛沐浴更衣后从浴房内走了出来。
阮皇后坐在窗边的圈椅上,正听兰苕说起今日在荇园发生的事。
不过来之前,阮青黛就已经交代过兰苕,让她省去船上发生的事,只说自己是因熏球烧破了衣裳,于是去湖心岛更衣,偶遇晏闻昭,结果恰巧被众人撞破……
“姑娘为何不将实情告知皇后娘娘?娘娘定会站在姑娘这一头,将今日之事查探清楚。”
兰苕并未看见那船夫衣裳底下的螭虎服,因此有些不明所以。
“你只消这么说就好了。这件事也到此为止,不必追究。”
兰苕心中震愕,但却知道阮青黛这么做定是有自己的理由,于是还是遵照她的吩咐,掐去迷香那一段向阮皇后回禀。
阮皇后听着听着,眉头便紧蹙了起来。
自阮青黛记事起,阮皇后甚少在她面前露出这幅神色,偶尔有一两次,也是因为宫中那些不安分的妃嫔。可今日,却是因为她……
“姑娘。”
兰苕率先看见阮青黛,唤了一声。
阮皇后也立刻转头看了过来,眉头仍是紧皱着。
阮青黛攥了攥手,缓步走过去,“姑母……”
“立你为储妃之事,当年的确是旁人捕风捉影。可这几年,你心里应该清楚,陛下早已打算将此事坐实。”
阮皇后定定地看着她,“你今日在人前说那番话,可是在责怪本宫和陛下?”
阮青黛脸色微变,再次跪了下去,“青黛绝无此意!”
她与姜屿,的确没有正式的婚约,一切不过源自帝后的戏言,只是不知被什么人传了出去。
那时阮青黛年幼,虽出身魏国公府,又有宁国侯府这样的外祖家,可两家因为她母亲的死早已闹得不可开交,成了见面眼红的对头冤家。所以阮青黛看着身份尊贵,其实却是阮楚两府都不愿管的弃子。
没有倚仗的人在宫中只会遭受白眼和欺凌。阮皇后深谙此道,于是将计就计,暗中推波助澜。
不久后,整个上京城便传得沸沸扬扬,说没人要的阮大姑娘进宫后却得了帝后青眼,帝后已属意她为储妃。有了这一层身份,宫中终于无人敢再怠慢阮青黛。
阮皇后的良苦用心,阮青黛心里一直都很清楚。若非今天救人心切,她断然不会以此为凭,当众驳斥姜屿……
“听兰苕说,你在太子面前可是振振有词,说自己跟皇室从无婚约,所以不论与谁私会,都没有任何错处。”
“……”
见阮青黛白着脸一声不吭,阮皇后叹了口气,面上的诘问之色一扫而空。
她伸手拉起阮青黛,口吻缓和下来,“既知道自己没有错处,那在坤宁宫外跪着做什么?”
阮青黛愣了愣,喃喃出声,“姑母……不怪我么?”
“你也是救人心切,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损污自己的清誉还是不妥。你大可私下与屿儿讲明此事,他若知晓来龙去脉,想必就不会追究了。”
阮皇后拍了拍阮青黛的手,循循善诱。
阮青黛苦笑了一下,却没有再解释,只是乖巧地点头。
“不过幸好事情没有闹大,看样子,应当是被屿儿压下来了。他总算懂事了一回,知道在外人面前该护着你。”
阮青黛神色微滞,终于忍不住开口,“流言虽没有传开,可今日那么多世家贵女都在场,青黛已不配再做储妃。还请姑母向陛下言明此事,尽快为太子准备选妃事宜,让他能迎娶自己真心喜爱的女子……”
“胡说什么?”
阮皇后连忙打断了她,“这件事不过就是个误会,明日本宫去跟屿儿说清楚,他定然也不会放在心上。上京城若是谁非议此事,本宫和陛下都饶不了他。”
言下之意,竟还是要撮合自己跟姜屿……
阮青黛咬了咬唇,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沉默片刻,她下定决心地反握住了阮皇后的手。
“青黛今日在湖心岛说那些话,确有情势所逼的缘故。晏公子是人中骐骥,我不忍见他因为我毁了仕途……可姑母,那些话也不全是虚言。”
阮皇后一愣,面露惊诧,“眉眉,你不会真的对那个寒门书生……”
与其将那些虚无缥缈的梦告诉姑母,叫她惶惶不安,倒不如直接承认自己心有所属。
阮青黛低眉敛目,第一次在阮皇后面前露出几分娇羞的神态,难以启齿道,“姑母,我对那位晏公子,的确是一见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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