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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凤姐院。王熙凤由丫鬟丰儿搀扶,身边跟着个精干的婆子,回到自己院子时,西边日头已落下,院落屋檐下已点亮了明瓦灯笼。
王熙凤进了里屋,见平儿正收拾炕桌上的帐本,问道:“五儿怎么没见?”
平儿回道:“今日事情不多,日头刚落,五儿就回东府去了,奶奶怎么去了这么久,我正打算去荣庆堂接你来着。”
平儿说着便分派粗使丫鬟,将早备好的各色精致小菜,浓香药膳鸡汤,还有两碗梗米粥端上,帮着王熙凤宽了外衣,扶着她坐下用餐。
王熙凤说道:“今日太太也在荣庆堂,一起说了会子话,所以就回来晚了。
你今天是没跟着一起去,可是没听到一件稀罕事情。”
平儿笑道:“荣庆堂怎么还会出稀罕事,奶奶倒是说了听听。”
王熙凤说道:“太太和老太太商议,想给宝玉说亲。”
平儿给王熙凤递了一双筷子,说道:“宝二爷和三爷一边大的,今年也是十五,也正到了说亲的年纪。
去年要不是大老爷过世,三爷的赐婚也就成了,如今可能都已大婚了,所以宝二爷说亲,也不算稀奇事吧?”
王熙凤一笑,说道:“你不懂我的意思,我不是说宝玉说亲这事稀奇,而是太太想要说的姑娘稀奇。”
平儿听了好奇,问道:“太太想说哪家姑娘,左右不过是宝姑娘,那金玉良缘可是鼓捣好几年了。”
王熙凤笑道:“我就知道你会猜错,太太说的不是宝姑娘,而是林姑娘。”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突然想起去年那阵子,自己得了吩咐,去二姑娘房里通报三爷赐婚的事。
出门时看到黛玉远远的背影,走路都有些踉跄,看着必定正巧到了二姑娘院里,八成还听了自己报喜的话,却没进门就离开。
之后黛玉便大病一场,从那个时候开始,平儿便察觉到林姑娘对三爷有些不简单。
后来大老爷过世,林姑娘更是每日都陪着三爷守灵,虽然三姑娘也常常来陪灵,但是这两人的形容神态却是不同。
林姑娘看着就像帮三爷尽孝一般,其中透着说不出的异常亲密。
其实大宅门里表兄表妹日久生出情愫,不算什么稀奇的事,三爷和林姑娘从小一起长大,想来更不算奇怪。
从那个时候开始,平儿心中就存了这件事。
只是大宅门里的男女情事,不仅忌讳暧昧,还担着闺阁姑娘的名声,且黛玉还未到及笄之年,扑风捉影起来,闹出事就难以收拾。
平儿心地纯厚温良,所以即便看出其中端倪,她和谁都没有提起,连王熙凤面前也没露半点口风。
如今王熙凤将她给了贾琮,虽然还没入东府的房头,但是她的名份却已定。
所以平儿早就将贾琮看成托付终身的良人,心中对他的事情都维护得紧。
况且平儿知道三爷从小就和家中姊妹亲爱,这些姑娘里面又只有林姑娘是表亲。
林姑娘如果对三爷生了情意,她又是这等天仙般的人物,三爷只怕必定也会动心的。
将来真有了那一天,林姑娘岂不成了当家太太……
况且林姑娘从小在贾家长大,大伙儿熟头熟脸,知根知底,林姑娘率真爽利,只要你真心待她,便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物。
在平儿自己想来,三爷将来要是要了林姑娘,可比在外头娶个脸生的太太,可是好上百十倍。
所以按着平儿的心思,不管是于公于私,她都对这事谨慎小心,巴望着不要节外生枝,既然三爷都没露出风声,这事自然谁都不能提。
……
她小心翼翼的问道:“奶奶,太太说的这事,老太太同意吗?”
王熙凤说道:“林妹妹是老太太的心尖尖儿,老太太巴望这门亲事,也有好些年了,只是以前宝玉年纪小,林妹妹就更小了。
加上几年前宝姑娘进了府,太太又一味鼓捣金玉良缘,所以老太太才不太吱声,如今太太自己开口,老太太哪有不顺水推舟的。”
平儿听了心中有些担心,问道:“据奶奶看来,难道这一桩亲必定能成事了?”
王熙凤淡淡一笑,说道:“我觉得老太太和太太,都把事情想便宜了,这事要成就可不太便利的。
林妹妹刚来我们家,不过六七岁光景,那时她和宝玉也算和睦,只是这几年却是大变了样子。
我一直也在冷眼旁观,这四五年光景,林妹妹对宝玉竟没有过好脸色,她一贯都混在姊妹堆里玩耍,从不和宝玉单独来往。
宝玉倒是对她比其他姊妹更热心,一心一意想和她亲近,可这林大姑娘从来就是爱答不理,活活就是一对冤家。
老太太倒和我抱怨过几次,说她两个玉儿很是可恶,三天两头不和睦,不过小孩子吵吵闹闹,也算寻常事情。
老太太还说什么,越是这样的两个人,长大了反而更加亲密些,只是这话多少有些胡扯。
我也是姑娘家过来的,林妹妹这股做派,我还看不明白,她根本就不稀罕宝玉,也就宝玉一味剃头挑子一头热。
林妹妹虽生得天下少有的模样儿,但从小身子骨弱,里外私下都说她是盏美人灯。
她表面看着柔弱,心性可是刚强得很,况且她又不稀罕宝玉,万万不肯曲中取直的。
老太太和太太要是乱点鸳鸯谱,这邪风吹起来,只怕是噗的一声,就能把她这美人灯吹灭了,到时候老太太找谁哭去。”
平儿听了王熙凤这风吹灯灭的说法,心中也吓了一跳,脸色微微发白,说道:“万一这亲事成了,林姑娘岂不是糟糕。”
……
王熙凤见平儿神情担忧,也没有多想其他,只当是平儿像往常一样,心肠软乎瞎好心罢了。
笑道:“你就是个烂好心的,也不用一惊一乍的,即便老太太和太太中意,这事也很难成得了。
虽姑太太去世得早,但林家老爷还在呢,历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妹妹还有父亲做主,老太太虽是亲祖母,其实说不上要紧话。
况且这里面还有重要的一桩,林家老爷可堂堂的探花郎,天底下有名的人物,他读书的本事只怕比三弟都要强。
如今管着两淮的盐务,坐着正四品的高官,前程可比我们二老爷强多了。
他这样的人物门第,找女婿就算不是个进士,怎么也要是个举人吗,不然还怎么门当户对,他的脸往哪里搁。
宝玉眼下这个样子,名声早坏了且并不说,五岁就开始蒙学,如今都十五岁了,连进学都不能。
林家老爷要是能选他当女婿,哼,我的姓就倒过来写!”
平儿在旁边忍着笑,也不去说破,叹道:“这样便最好了,省的闹出什么事情来。”
王熙凤又说道:“据我平日看来,三弟和林妹妹倒也要好,他们两个很是相配。”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猛然一跳,脱口而出:“奶奶,你怎么也看出来啦!”
王熙凤一愣:“什么我也看出了来?”
平儿一下回过神,知道是自己想多了,连忙改口说道:“我是说奶奶怎么看出那里两人相配?”
王熙凤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家中刚长成的哥儿,就宝玉和三弟两个。
三弟不管是模样还是能为,再没见过第二个这样的,配个公主都足够了,宝玉配不上林妹妹,三弟难道还配不上了。”
其实按王熙凤的心思,贾琮如果娶了黛玉那才是好事。
不仅是黛玉从小在贾家养大,姊妹之间十分熟络。
且黛玉出身书香门第,读了一肚子诗书文章,倒是投错了女胎,她虽聪慧过人,却是个雅人,必定不耐烦家务琐事。
按照常理,贾琮一旦娶妻,他的嫡妻便是贾家东西两府,名正言顺的当家太太,也是两府无可争议的内宅管家人。
到了那个时候,王熙凤的西府管家权,就要乖乖交还给弟媳妇。
但如果贾琮娶的正室是林黛玉,王熙凤觉得以黛玉的性情,还有彼此多年同府姊妹相处的情分。
黛玉必定还会把西府交给自己打理,王熙凤在贾家的位份和权柄,便能完好无损,岂不是一件极好的事。
如果贾琮将来娶了外头的女子,人家和她又有什么情分,自然干脆利落收回西府管家权,她王熙凤哪里凉快去哪里……
……
平儿微笑道:“他俩倒是真合适,模样家世都很登对,再没更好的了。”
王熙凤似笑非笑,打趣说道:“我还不知你这丫头心里怎么想,不过你这如玉算盘也没错,林妹妹从小在家里长大,知根知底的。”
平儿被说破心思,一张俏脸涨的红扑扑的……
王熙凤又说道:“事情最终能成这样,自然是最好的,不过据我看来,只是也是不容易的。
三弟这人过于冒尖,他身上的变故也是特别多,上次因大老爷突然过世,他和甄家三姑娘的赐婚虽被撤回。
但是外头都说,那甄三姑娘很得太上皇看中,特地给她赐了非皇族子弟守制皇陵的殊荣。
三弟年前还特地往皇陵给甄姑娘送了年礼,可见他心里多少也有人家姑娘。
再说,当初撤回赐婚事出有因,这两人可被皇家开过金口,不会这么不了了之。
如今那位甄家三姑娘,还在城东皇陵直愣愣杵着呢,谁也说不准,这事以后会不会旧事重提。
这还是三弟在外头的事情,在自己家里他还有另外一桩呢。
没有赐婚这档子事的时候,老太太一心想将侄孙女史大妹妹许给三弟,好让贾史两家可以联姻,保龄侯夫人都快把荣庆堂门槛踩破了。
如今三弟又承袭双爵,将来必定要分支两脉。
即便三弟将来还要走赐婚的路子,他手头可还留了一个空档,只怕老太太的心里,还惦记着史大妹妹的事呢……
王熙凤如数家珍的一番话,听得平儿有些傻眼
心中想着甄三姑娘、林姑娘、史大姑娘,到底哪个当太太会更好些。
她没想一会儿,便觉得脑子有些发晕,心中不禁有些古怪,三爷也是真能招惹……
……
王熙凤笑道:“这事我想一想就头晕,以后让他自己头疼就是。
他也是个桃花命,从小开始,但凡家里的姊妹,身边那些丫鬟,他是个个都宝贝,个个都还爱往他跟前凑。
依我看老太太和太太再怎么算计,想那些拉郎配的好事,也是没什么用处,你看三弟这几年可有吃过亏,老太太还能管得了他。
将来他看上哪个,就会是哪个,他必定有手段弄到手,老太太和太太根本没辙。”
平儿微笑道:“那倒是的,三爷有能为,这种事多半要自己拿主意。”
王熙凤听从平儿话中,透着难掩的倾慕自豪,心中有些苦笑,琮老三是真会对付女人,也不知他给平儿什么好处,这是又给他整懵了一个……
王熙凤继续说道:“三弟的事情,牌面太多,我们也没本事操心,如今也就是奇怪一件事。”
平儿好奇问道:“奶奶奇怪什么事情?”
王熙凤说道:“你也知道这几年时间,太太一心鼓捣金玉良缘的事,把宝钗妹妹看得天上有地上无,一心想要来做儿媳妇。
这样热络火烫的事情,怎么说变就变了,如今竟破天荒打起林妹妹的主意,把宝钗完全撇在一边。”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也不怎么在意,随口说道:“多半是发生了什么事,让二太太改变了主意呗。”
王熙凤目光一亮,说道:“你这话说得正在理上,而且这件事情必定不小,竟让太太嫌弃了薛妹妹,不然太太不会撇下薛家不管。
只是这样大一件事情,我在府上居然听不到半点风声,也是活见了鬼。”
平儿笑道:“这事和奶奶又不相关,二房的事情,随他去便是,奶奶哪里用费精神。”
王熙凤听了平儿的话,并不放在心上,一双凤眼闪烁不定,里面都是探究的神情……
……
伯爵府,贾琮院。
走廊外五儿手上拿着托盘,里面放了两碗桂花莲子羹,踏着游廊屋檐投下的阴影,晚风微微拂动粉白绣花裙倨,显得十分轻盈俏丽。
书房里的烛火还是通亮,贾琮正翻阅林如海送的会试时文札记,英莲坐在书案另一头练字,间或抬头看看正在用功的贾琮。
五儿进了书房,说道:“三爷也歇一歇,刚出来的莲子羹,用过再看书。”
贾琮问道:“饭后我就没看到芷芍,都在忙什么呢?”
五儿微笑道:“三爷读书读得傻了,现在才想起没看到人,芷芍今日身子不爽利,已回自己屋歇着,今晚我替她值夜。”
贾琮微微一愣,问道:“她哪里不舒服了,如今春寒还未去,不会是着凉了吧,我去看看。”
五儿见贾琮起身,俏脸微微一红,连忙说道:“三爷不用担心,女儿家的毛病,我去关照过了,歇息一夜就会好的。”
贾琮一下明白过来,端过托盘上的桂花莲子羹,几口便喝完,又拿过手头的书卷。
笑道:“今天新得了两册书,对春闱下场颇有好处,还要再看上一个时辰,你先回房歇着,不用等着我。”
五儿笑着应了,又收拾过托盘碗碟,便进了贾琮的房间。
对着屋里的梳妆镜子,解了衣褂罗裙,卸了钗簪首饰,拆了云萝发髻,只剩下一身雪绸右衽小衣。
屋内昏黄跳跃的烛光,照着五儿苗条玲珑的娇躯,异常娇媚诱人。
她又去贾琮床榻上,将折叠的福禄云纹锦被铺展收拾,将木棉红缎软枕拍得蓬松,等他回来可以便利安寝。
如今天气已转暖,五儿倒是不用替他暖被,等到收拾完毕,便回了侧榻躺下休憩。
窗外夜色黑蓝如墨,还有月亮余光映在窗棂上,像是涂上一层亮银,幽幽放着光芒,四下万籁俱寂。
只是这天不知为何,一会想起平儿前几日说的话,又想到自己妈妈这些日子唠叨,五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
伯爵府,黛玉院。
黛玉正坐在灯下,已经看了许久的闲书,微微打了哈欠,起来走动了几步,正准备安寝。
突然看到紫鹃从门外进来,脸色还有些潮红,好奇问道:“你这么晚又去那里了,这个时辰才回来。”
紫鹃提起桌上的茶壶,斟了一杯茶喝了,这才说道:“得亏我今日出去了,不然还得不了这消息,一路小跑这回来,渴了半死。”
黛玉笑道:“好毛躁的丫头,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你小跑走路,黑天瞎日的,也不怕踩了裙子跌了跤。”
紫鹃说道:“姑娘莫说玩笑话,听了我的消息,只怕你也要小跑着来。
我晚饭后有些不自在,我停住了食,想到前两日让鸳鸯给画花样,想来她必定已弄好,便想着过去那里,顺便走动散步。
等我去了荣庆堂后院,还没进鸳鸯房间,就听她正在和琥珀闲聊,我多了心思,就没推门进去。
她们正说着今日二太太到荣庆堂,和老太太说道宝玉的亲事,言下之意,是想把姑娘说给宝二爷,我就赶紧回来给姑娘报信呢。”
黛玉一听这话,俏脸有些苍白,秀眉微颦,想到今日在荣庆堂,自己二舅母那古怪的眼神,原来是这个来由,心中难以抑制的厌恶。
紫鹃见黛玉脸色难看,说道:“姑娘也莫担心,她们只是刚说起这事,还没有怎么样,眼下还不用慌张。
再说,真的出了事情,不是还有……三爷在呢,他这么有手段的人物,还能护不住姑娘。”
黛玉听了紫鹃的话,俏脸微微一红,虽然自己的心事,并不瞒着心腹丫鬟,但即便私室提到,终归有些腼腆赧然。
黛玉到书案前,随手拿起父亲写来的书信,那上面的内容她已看了多次,耳熟能详。
父亲大老远给三哥哥送来会试心得札记,是想三哥哥春闱下场,多添一份把握笃定,可知父亲对三哥哥何等器重。
俗话说知女莫若父,当初三哥哥经过扬州,自己提前书信寄到家中,帮三哥哥安排衣食住行。
有些话女儿家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用这种曲折法子,父亲是个精明人,必定已看出了我的心意,不然怎么会这样对待三哥哥。
黛玉想清楚这些,心中便多了一层笃定,原先微微苍白的脸色,也有些缓和过来。
对着紫鹃说道:“此事仔细想来,也不用太慌张,不说如今三哥哥是家主,家里的事情他都能说话。
还有最要紧的一桩,我如今有父亲在堂,我的事情自有父亲大人做主,这才是天经地义。
父亲在前,外祖母和二舅母即便说什么话,其实都算不得什么。
只是,荣庆堂的事情一向瞒不住人的,你不过是凑巧去了一趟,就能听到这消息,估计用不了多久,总会有风声传开。
别人倒是都无妨,我就怕宝玉听到消息,又会找了由头来呱噪,想起来就是麻烦。
紫鹃,明天你给我传出风声,就说我身子不爽利,不好常去西府走动。
但等我想到好法子,能去了这麻烦,我再去西府不迟。”
紫鹃说道:“老太太最宠宝二爷,姑娘还能怎么样,一味躲着也不是长远的法子。”
又笑着说道:“这事要不要告诉三爷,他听了这事岂不慌张,三爷手段法子最多,总有办法给姑娘解难。”
黛玉俏脸通红,说道:“我才不告诉三哥哥,羞死人了,反正这事也是没影,我赖在东府不出门,别人也拿我没辙。
老太太即便过来看望,我也是不怕,二舅母要是过来就更不用怕。”
紫鹃奇道:“姑娘这话是怎么说的,二太太过来怎么就更不用怕。”
黛玉一笑,说道:“你不明白,三哥哥得了荣国爵位,二舅母心中最不乐意,这些日子她和三哥哥一直僵着呢。
三哥哥是个厉害的,表面上顾着二老爷的面子,内里半点亏都不会吃。
二舅母只要进了东府,她说话便矮了三分,到时候自有人帮我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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