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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昭十五年,二月初二。正月过去,年节的喜庆气氛渐渐淡去,东西两府也逐渐消停下来。
其实过了正月十五,贾琮便已闭门谢客,专心在东府读书。
他这样做当然是春闱在即,需要大量时间潜心揣摩书经时文。
还有一桩就是以读书应试为借口,推掉年节末尾,各种稀奇古怪的走动拜会。
如今神京官勋圈子,都知贾家出了承袭双爵的少年家主,家声重振,前途不可限量。
除原来和贾家交往的勋贵老亲,其他各种找了七拐八拐牵强关系的人物,借着年节的由头,纷纷上门递帖拜谒。
企图和贾琮连上关系,以备将来各种关头,可以借来势力体面,占些官场顺遂便宜。
还有一类人做得稍许文雅体面,或转使他人邀请饮宴,或文书下帖请赴文会,或为贾琮旧作剖析注释,各种套路不一而足。
其中,贾政门生傅试刚调任祈年府通判,正有些踌躇满志,意图在仕途上再有奋发。
他听得贾家年前的事迹,哪有不来奉承的,但他和贾琮实在扯不上关系,便借着年节拜贺,贾政乔迁等理由上门走动。
他和贾政闲谈之间,说了一大堆贾政慧眼识珠,教引有方,终使贾家发此凤雏之声,总之话题都往贾琮身上拐弯。
又将贾琮如何卓绝不凡说了一通,言辞中对贾政愈发崇敬,对贾琮甚是倾慕。
贾政被傅试一番话语,捧到空中有些晕乎乎,一时没想好怎么下来,只好差人去请贾琮过来相见说话。
以往贾政叫贾琮到梦坡斋书屋闲谈,也是常有的事情,叔侄两人说些官场旧事,也算有些乐趣。
所以贾琮听到口讯,以为贾政又起了谈兴,自己也正读书乏累,正好出来走动片刻。
等他到了东路院,见了傅试倒还好说,却没想到傅试还带了自己妹妹傅秋芳,才让贾琮觉得有些不对。
别人不知道这里底细,贾琮却是心知肚明,傅试此人才略平庸,但官禄之心炙热,每每算计如何攀附爬升。
他和贾政年纪相差不大,却甘心拜为门生,不外乎就是依附权贵。
这傅秋芳是傅试的亲妹子,据说才貌双全,聪明过人,官勋女眷之中薄有名声,外头都称琼闺秀玉。
傅试仗着妹子出色,生心要和豪门贵族结亲,以为自家官途爬升,不肯将妹妹轻易许人。
因此耽误到今天,傅秋芳已双十年华,尚未有婆家。
贾琮才坐着攀谈几句,傅试便叫来随行的傅家嬷嬷,引贾琮和傅秋芳相见结识,说两家为世交之好,彼此同辈姐弟不需避讳。
这下连贾政这等迟钝,也听出其中意思,脸色也带出些尴尬神情。
贾琮是他心中最得意的侄子,贾琮的亲事多半还是落在宫中赐婚,那里是寻常人家能掺和的。
这傅试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即便贾琮要纳妾,也是娶青春美色,哪会找个比他大许多的老姑娘。
贾琮见傅家嬷嬷都出来了,总不能当场下人脸面,传了出去贾家未免太没待客之礼,左右去看看自己也不吃亏。
等他去了后院,那傅秋芳正由探春陪着说话,探春看到贾琮出现,脸色红晕,嘴角微微牵动,明显有强忍的笑意。
那傅秋芳倒是文雅大方,生得也很秀美周正。
但贾琮见了探春古怪表情,在自己妹子面前有些没脸,多少有些尴尬,只是客套了几句,就当走了过场,便找由头果断退走。
回来后不久,这件雅事不知怎么在两府传开,先被黛玉嘲笑一番,史湘云更是不怕事大,经常嘻嘻哈哈拿这事作为谈资。
弄得贾琮在姊妹中有些狼狈,左思右想,实在不想再遇到这种无聊事,便就此高挂免战牌,即日起闭门谢客,潜心读书应试。
……
只是如此一来,没让那些有心攀附者冷却,反而因贾琮闭门读书亟待春闱,让人想到此中蕴藏的不俗。
都知道贾琮身为雍州解元,只要下场春闱,必得进士之位,甚至在二元登科之后,是否还有三元及第的际遇?
其中如傅试这类通晓官场升迁的精明人,更能看出其中隐含的利害之处。
于是神京官勋圈子渐渐传出话头,贾家的少年家主,春闱之后必定要唱名琼林。
加之其一向简在帝心,止步五品文官路途,必定要就此打开,贾家东西两府武勋之资,即将再添文勋荣耀。
贾家少年家主的前程威势,会再一次冠盖同伦……。
……
这样的传言,如果落在另外一人身上,多半会让文官群体嗤之以鼻。
因大周立国未到百年,以文制武虽不如前宋根深蒂固,但武勋和文官具备天然对峙特质,彼此存在隐形经纬鸿沟。
历朝历代,但凡社稷承平日久,以文制武必定是大势所趋。
自太祖立国,倒是出过善于兵事,且有名将之姿的文官,但极少有勋贵世家出身的士林文勋高官。
因但凡武勋之家,子弟自小受家风熏陶,不是纨绔子弟,便是尚武粗犷,极少有本事在举业上发迹,自然也难入文官翘楚之列。
即便武勋之家,想要改移家风,以文易武,也会受到文官集团,或明或暗的压制抵触。
当年先荣国公贾代善,为保贾家富贵传承,以防承平之年,世代武勋积淀势大而遭皇家忌惮。
再者嫡子贾赦、贾政都是平庸之才,实在难以传承贾家武勋之风。
遂起家声易武从文之策,长子贾赦承袭世爵,次子贾政却让他立意从举业出身。
但是十五年前,神京发生吴王之乱,永安帝在退位之前,收到贾代善临终遗奏,不仅首肯两子分承爵府的奏请。
而且还顺手恩赏贾政工部主事官职,贾代善去世后,再加恩贾政升从五品工部员外郎。
……
永安帝此举与其说是对贾家的恩典,不如说是就此断了贾政举业发迹的路途,也断了贾家易武从文的念想。
贾政在工部蹉跎十五年,历经五次吏部大考,他虽才略平庸,却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从无过错。
国朝虽有非进士出身,常规不得晋升五品以上文实职的规则。
但一个出身豪门的勋贵嫡子,年资累计十余年,却连正五品都无法晋升,其中如何没有外因所制。
究其原因,不外乎是君不恩,臣欲弃。
嘉昭帝在四王八公冷眼旁观中登基,如何会提拔一个才略平庸的老勋嫡子。
朝廷文官集团,更不会允许一个毫无文华底蕴,打了武勋烙印的人物升迁坐大。
如此上下缘故交集之下,贾政才会就此坐蜡,沦为工部有名的吉祥物,雷打不动十几年。
但是,贾琮和贾政相比,虽出身同家同门,但却轻易挣脱桎梏,犹如新开天地。
且不说他身为当世文宗弟子,二度科场登科,书法词章名动天下,武勋出身对他在士林奠定坚实地位,已毫无肘制。
最要紧的一桩,他在乡试时那篇《士人明德不振》的宏文策论,振聋发聩的四言真法,更让他在文官士林中树立崇高位份。
当初翰林院事葛宏正,读了这篇煌煌宏文,心思激荡之下,曾当庭上奏,要举荐贾琮入翰林院任七品典籍。
如果不是嘉昭帝心有顾虑,予以抑制,贾琮就能以举人之身入翰林院,首开历代之先河。
朝野内外的有心人,对贾琮当年旧事记忆犹新,自然清楚这样一个人物,只要下场春闱,卷起的大势和变数,必然暗流翻卷,不可忽视。
贾琮个人的前程走向,贾家两府的贵勋地位,乃至四王八公等旧勋随势躁动……。
还有,天下士林对于文武之道的重新解构倾向,都会被因此改写……。
从来朝堂民间之事,常会因某些卓异独特之事,鼓起波澜,层层传递,生出难以预测之局面。
正当贾琮闭门谢客,专心揣摩书经时文,却不知外头因他下场春闱,已经隐隐鼓荡或明或暗的涟漪。
刚开始这些涟漪只是在野坊间,朝堂上似乎还没生出因此波动。
……
等到二月初二,朝廷结束年节休沐,每日早朝照常举行。
关于嘉昭十五年春闱诸般事宜,开始成为早朝上频繁出现的话题。
礼部按照往年春闱惯例,准备各项前置事宜,嘉昭十五年春闱主考官遴选,成为朝野关注焦点。
各部官员纷纷举荐春闱主考官人选,其中礼部大宗伯郭佑昌、太常寺少卿郑俨都在举荐名单之中。
他们二人都是当代大儒,当年的科场骄子,都曾数次担任不同层级科举主考官,不管是学识和资历,都是实至名归。
但是经过几番廷议,不少官员对举荐提出异议,嘉昭帝经过权衡考量,郭佑昌和郑俨在第一轮遴选中便被否决。
会试是科举伦才最高级别的应试,文官如有幸被遴选为会试主考官,乃是一生仕途荣耀的高峰。
所以,历届会试主考官遴选,形同看不见血光的拼杀争斗。
朝廷各方势力,对会试主考官之位花落谁家,必定要进行一场隐晦激烈的博弈。
最终的目的或出于私心利益,或出于名望荣誉,或出于势力划分,甚至是操控录取考生的阴私伎俩……。
所以,主考之位争夺激烈的情形下,举荐人选最终落选,也是非常普通之事。
不管是郭佑昌,还是郑俨,都是天下闻名的文官翘楚,他们都有过担任会试主官的履历,都已达成文官士林巅峰荣耀。
所以,他们能中选会试主考官,不过是锦上添花,即便落选似乎也无关紧要。
……
但是那些关注贾家两府动向的明眼人,却从这两人落选会试主考,看出了不寻常的意味。
那就是郭佑昌和郑俨有一个共同点,前者是嘉昭十二年雍州院试主考官,后者是嘉昭十三年雍州恩科乡试主考官。
并且,两人分别点了贾琮为院试案首和乡试解元,缔造了贾琮二元登科的荣耀,他们两人都是贾琮的举业座师。
在科场上座师和门生,是非常牢固的师生关系,一荣俱荣,一损皆损,还是未来官场上坚实的簇拥和屏障。
贾琮作为本次春闱的热门人物,他的两位座师中有一人担任会试主考官,都会让人生出些疑虑。
虽然会试考场上都是糊名誊录,但是作为贾琮座师的郭佑昌和郑俨,必定十分熟悉他的文风气脉。
他们各自凭着深厚的举业造诣,依文辨人,并不是完全没可能的事情。
一旦出现这样的情况,贾琮下场嘉昭十五年春闱,就不仅仅是博得进士之身,极有可能名列一甲,甚至就此夺魁天下……。
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是朝野内外诸方势力不愿意看到的。
这与个人恩怨喜好无关,而是朝廷势力筹谋博弈的常规思维。
让一个官爵贵重的勋贵子弟,在春闱之中名列前茅,还不如让一个寒门子弟夺魁天下。
因为后者更容易被各方势力所掌控……。
这样的官场套路,朝廷上的文官深谙其理,高高在上的嘉昭帝也心知肚明。
所以,不管是郭佑昌,还是郑俨,都注定做不了嘉昭十五年春闱主考官。
……
宁荣街,伯爵府。
外头虽泛起春闱大比的风波暗涌,但贾家东西两府渐渐淡去年节的喧闹,依旧归于波澜不惊的平静。
自从史湘云重新入居东府,姊妹中间一下热闹了许多。
湘云性子烂漫活泼,一向对贾琮十分崇拜,以往在贾家小住,最喜欢找贾琮扯闲篇,从贾琮那里听些江南塞北的新鲜事。
可这次入东府,她却很少去打扰贾琮,日常只和姊妹们走动玩耍。
因她知道眼下贾琮正是读书应考的关键时候,虽以贾琮雍州解元的身份,下场就能取得进士之身。
但是把书读的精到些,考个状元榜眼,那怕考个探花回来,岂不是更加荣耀体面。
因此她和黛玉、迎春、宝钗、邢岫烟等都有默契,寻常都不去贾琮院子里打扰。
贾琮每日午休或日落会逛到迎春院里,见到姊妹们相互作伴,其乐融融。
不免想到探春独自搬去东路院,出来走动有些不便,必定独自窝着无趣,便和迎春提了几句。
迎春知道自己兄弟心疼三妹妹,便让管家专门安排机灵小厮和车马,隔日便去东路院,接探春来西府给贾母请安,顺便到东府走动。
……
宝钗最近日子过得也轻松了些,也常来东府走动。
因薛姨妈用薛蟠的亲事,搪塞王夫人撮合宝玉和宝钗的念想,使其停下了筹谋宝玉亲事的脚步。
这让宝钗心中的惶恐不安得到舒缓,有世家礼法为屏障,至少在哥哥成亲之前,自己姨妈不会再来鼓捣金玉良缘。
其实薛姨妈拖延宝钗的亲事,连她自己都不清楚,这样做的目的和意义。
难道还真能将女儿许配给贾琮,只怕必定是事与愿违,贾琮官爵贵重有目共睹,薛家的家世难以匹配。
但是如自己兄长之言,目光长远,不计嫡正,薛姨妈又万般不甘心,左右不过是空耗时间,但宝钗已到及笄之年,也是耗不了几年。
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宝钗最近来东府的次数,比以往多了起来。
她每次来迎春院子的时间,多在午后或日落时分,每天这两个时间,贾琮都会放下书卷,到迎春院里找姊妹们说话闲聊。
探春自得了迎春的安排,隔日便来往东府,她得了贾琮的提示,对夏家姑娘多了留意,偶尔和宝钗问起那日两家相看的亲事。
宝钗自那日对夏家姑娘起了疑虑,内心深处不太希望这桩亲事成就。
不仅是担心哥哥媒聘夏家生出纰漏,以免以后家宅有虞,也因为哥哥亲事早定,自己的麻烦只怕就要来了……。
对于探春的好奇,宝钗也是直言相告。
……
自那日夏家母女应邀拜访,已经过去半月之久。
原本她们离去之时,夏姑娘虽脸上看不出声色,但夏家太太神情和煦,明显对这桩亲事很是满意。
薛姨妈心中喜悦,心中笃定儿子的亲事已成,再说夏姑娘的相貌举止是一等的,薛姨妈对这准儿媳很是满意。
等到夏家母女告辞离去,薛姨妈甚至开始算计筹备儿子的亲事。
薛蟠那日见了夏姑娘之后,对方那美艳娇娆的模样,一下便入了心,只要想起就觉心痒难耐。
从此念念难忘,只想早日抱得美人归,数次催促薛姨妈早些上门提亲,颇有些急不可耐……。
只是时间过去八九天,到了薛姨妈和夏家太太再邀之期,夏家人却没有上门,也没任何媒妁口信传来。
薛姨妈心中开始七上八下,但是双方相看亲事,总要你情我愿,薛姨妈也不好去催促夏家,以免丢了薛家的脸面。
薛蟠又是时常催促母亲,更惹得薛姨妈心中烦躁,着实将这不靠谱的儿子骂了几次。
此时,薛姨妈和宝钗都心中明白,这门亲事只怕要有波折,夏家那边必定出了什么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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