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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尘修为丧失后,肉身与天地失去联系,时而彻夜难眠,时而久睡不醒。用秦千凝的话说就是,作息不规律。
因为浮银峰久久没有外人来,昨夜沧尘又开始胡思乱想,心绪不宁,一夜浅眠,翌日醒来时,已接近午后。
一想到自己多了一个甩不掉的包袱,沧尘就叹气,得想办法把她送下山去。
走出门前,他还在烦闷今日那个女孩会又什么法子说服他这个废人,走出门,傻眼了。
自己平日常坐的石椅上垫着草垫,石桌上放着茶壶,热气氤氲,秦千凝捧着个茶杯,翘着二郎腿,一边赏景一边品尝,嘴里还哼着戏曲。
见沧尘走出来,她热情招呼:“醒了啊,喝茶吗?”
沧尘竟生出一种做客般的拘束。
正欲摆手,又想起,诶,哪来的花茶?
似乎是读懂了他脸上的疑惑,秦千凝道:“今天我起得早,在附近散了会儿步,见到有鸟啄花蜜,想来这花能吃,花蜜也甜,便摘了些。”
沧尘居住在这里,走到秦千凝面前,她推过一杯花蜜茶:“坐,坐。”
像一个找小职员谈话的亲民领导。
沧尘又是一哽。
她吸着新鲜的空气,和沧尘有一搭没一搭唠嗑:“我还看到了果树,不知道能不能吃,就没摘。”她感叹道,“修仙界真神奇,雪山上有花有果子,一点儿也不符合植物生长规律。”
沧尘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只是回答道:“有些是有毒的,还是不要乱碰。”
常言道,伸手难打笑脸人,她一上来就摆出这种很熟的姿态,沧尘很难冷脸。
他从怀里掏出一瓶丹药放在桌上:“这是郢衡为我炼制的辟谷丹,服下一粒可一年不进食。”
他此举是一个试探,若是这个小童却有图谋,看到这种上品丹药,神情一定会有所变化。
沧尘观察着她的表情,试图读出点什么。
结果,他读出了……害怕?
上一次吃丹药的心理阴影还没过去,秦千凝假笑着摆摆手:“我还不饿,多谢多谢。”
客气得像拒绝同事分享小零食的社畜。
沧尘只好把瓶子收回怀里。
秦千凝转过身,继续优哉游哉地品茶赏景,过一会儿问一句:“山上的竹子可以砍吗,这个凳子缺个靠背。”
沧尘心里警铃大作:这语气怎么听上去是要长住的?
他连忙喝了一口水压压惊。
清甜温暖的茶水顺着喉腔滑下,饱含花蜜的花香在口中散开。
沧尘的心居然在这一瞬间也感觉到了熨帖的暖意。
他一个苦修多年的人敏锐地感觉到了不详的感觉,喝着小茶,听着小曲儿(秦千凝哼的),坐着小垫儿,眼前早就看腻了的景色都顺眼了起来,若不是他道心稳固,恐怕都要抬起腿学秦千凝做那等懒散姿态了!
沧尘猛地站起来,引得秦千凝瞪大眼睛看他。
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这个反应,只好把视线落到石椅上的草垫上。
秦千凝见状解释道:“我上午编的,垫了俩。”
沧尘欲言又止:“编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坐着软啊。或许他们修道之人身体有什么特别之处,比如屁股特别硬,不需要软垫这种东西?
秦千凝认为说屁股痛有些不雅,于是她回答道:“因为有湿气啦,坐着对身体不好。”
沧尘:?
他听过灵气魔气妖气,还是头一回听到湿气。
这是哪个派系的理论。
他沉默地点头,准备找个借口离开:“我还有衣裳需要洗,先走了。”
谁知秦千凝瞥了一眼天色,张口就是劝:“三点几咧,饮茶先啦!”
沧尘:……无法反驳。
他默默坐了回来,开始沉思。
这小孩到底是个什么性格,为什么当初要来到浮银峰,总不可能是因为这里风景宜人无人打扰吧?
或许一味的拒绝不是好办法,他应该找时间和秦千凝开诚布公地谈谈。
……然后他就一直没有找到时间。
秦千凝才见到沧尘的时候,觉得他是那种故事里常见的孤僻脾气坏的隐居大佬,现在她发现对方好像是一个社恐的死宅,心地还有点柔软的那种。
秦千凝不饿不吃辟谷丹,沧尘担心她死了,干脆在洗衣裳的路上给她摘了一筐果子还有几根像萝卜的可以生吃的植物。
嘴上说着十分冷漠的话,但最近已经习惯了每天喝秦千凝一起坐着喝会儿茶。
前几日秦千凝早起打广播体操的时候,他在旁边看着,实在没忍住,指点道:“你这是哪里学的基本功法,太粗糙了。”
说罢,他觉得这是个好时机,把秦千凝唤到跟前来:“我还是那句话,我这个废人,做不了你的师父。但我这里有一些基本心法,你拿去练习,有助于你引气入体。”
秦千凝接过书,打开,沉默。
沧尘又开始敏感了,语气有点破防:“这心法是我修为被废前一直在用的心法,自此一本,别无其他,任何心法只要用心练习,都能——”
秦千凝赶忙让他打住:“不,我只是不认字。”
沧尘也沉默了。
给一本书,可以说是不当老师,可若是手把手教心法,那就是正儿八经收徒了,岂不是和自己当时说的话背道而驰。
他本来有些恼怒,但一想到秦千凝连字也不会认,以后修习道路必然多一重阻碍,这股恼怒又化作了同情。
他道:“无碍。我虽不收你,但既然你上了浮银峰,我俩便是有缘。内门考校过后,内门将开放内门弟子学堂,从头学起,为新入门的弟子梳理修习过往的不对之处,你到时候可以作为浮银峰的弟子参与。”
这个决定他想了好几天,做得很艰难。
若是寻常弟子,必然是欣喜若狂的,可他对面的人是秦千凝。
她大惊:“我必须去吗?”
死宅沧尘以己度人,以为她不愿参与学堂,喜欢自己修行:“自然。第一,我不能带你,你无处可学。第二,学堂设有考校,即使你不去学堂,也必须参与学堂的考校,更别提年底的考校,还有每年弟子必须参与的任务、宗门贡献……”
他细细地数着,眼前的人越听越颓,说到最后,她像漏了气一般,整个人都耷拉着小了一圈。
掰手指数考试和历练的沧尘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及时闭上了嘴。
她抹了抹脸,叹道:“我明白了,终究是躲不过的。”
沧尘不懂她为何如此受打击,安慰道:“考校虽然严苛,但不通过也不会受太大的惩罚,其实归根究底也是为了激励大家用心修炼。”
秦千凝肩膀更垮了。
这秋风扫落叶的凋零气氛让沧尘有点冷,他默默地回到茅草屋添了件衣裳。
再转身出屋时,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余晖淡淡,山景苍茫。
秦千凝颓废地坐在石椅上,四周似结了一层凄冷幽暗的霜。
落寞的背影举起茶杯,对着夕阳一吹,一仰,一喝,摇头叹气。
除了颓废,还添了一股迟暮之年的老气。
那种暮气沉沉之感太过浓重,沧尘竟无法迈步走过去。
他站在门口,忽然就悟了。
原来我当年修为尽失、颓唐不振的时候,在别人眼里竟是这般模样。
难怪师弟如此痛心。
不过……
他又看了一眼秦千凝的背影,默默想着,我当时没这么老气吧?
彼时自己也才三十多岁,不至于不至于。
……
山中时日快,没过多久,就迎来了内门考校。
而沧尘的师弟,郢衡,也终于游历回来了。
这些年他在外面游历,增长见识以破心境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替师兄寻找恢复修为的机缘。虽然修仙界如此大,从未听说过经脉寸断后还能恢复的,但郢衡也不愿意轻易放弃。
他一向我行我素,回到万壑宗,不管掌门和各个长老的相邀,自顾自地先回了浮银峰。
郢衡心中有些忐忑,因为每次和沧尘的谈话二人都会不欢而散。
御剑浮在半空,他看着手里的丹药,思索着要不直接放在师兄桌案上,不与他见面。
他的大徒弟见状,开口道:“这丹药能修复大多疑难伤症,对于师伯来说,聊胜于无,试了总比不试好。”
郢衡回过神,无奈地轻笑了一下:“你不懂你师伯这个人,自从他筋脉被毁——”
说到这儿,及时住了嘴。
自己的师兄是个废人,眼前这个大徒弟,也是个废人。
温恪是自己游历时捡到的。“捡”这个字完全没用错,因为当时温恪是一个气息奄奄的血人。
郢衡朝他走过去,血人只是瞧了他一眼,并未开口求救。
这下他便来了兴趣:“你不求我?”
血人不作答。
“我出城时听说温家出了个千年难遇的麒麟子,十五岁结丹,庆典三日三夜还在进行。只是他体弱多病,十五岁之前从未露过面……”郢衡扫了他满脸血污的脸,兴味十足地笑了,“你金丹被谁掏的?”
血人轻咳了一声,似乎想出声,但终究是没有力气。
郢衡在师兄出事前,一直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师兄出事后才不得已顶起一片天,行事虽有收敛,但仍旧是个任性恣情的人。
他眼珠一转,用除尘决除去血人面上的血污。
长得不赖,放在身边也养眼。
“我缺个徒弟,你呢,要不要个师父?”
于是浮银峰又多了一个废人。只不过温恪废得没那么彻底,还能从头修炼,但再怎么修炼,也回不到从前了。
……
郢衡说话嘴比脑子快,提到“废”这个字眼,总归应该小心点的。
他斜眼朝徒弟看去。
温恪依旧温温柔柔地笑着,跟个没脾气的玉人似的:“师父,在我面前说话不必如此拘束。”先是宽慰了郢衡一句,又换位思考道,“虽然师伯不愿面对那些事,但您总归是出于好心,他一定会明白的。”
郢衡一想,也是,管他的,吵就吵,气就气,反正这丹药是要塞给师兄的。
一拂袖,朝半山腰飞去。
这一次他离开了快两年多,两年对于修仙之人很短暂,但对于凡人来说却是较长的时光了。
不知道师兄现在如何了,这浮银峰是否早已长满了荒木枯草。
他落到地面,收剑,一抬头,就和一个小孩大眼对小眼对上了。
“……抱歉,走错了峰头,叨扰了。”虽然放荡不羁,但还是有基本礼貌的。
躺在躺椅上摇晃的秦千凝也很客气:“没事儿没事儿,瞧你是赶路的?要不坐下歇会儿?”躺椅是前些时日沧尘闲着没事给做的,反正他那茅草屋里有工具,秦千凝还磨了一套棋子出来,每天忽悠沧尘和她下棋。
“不必不必。”郢衡一看她还是个凡人,更加确信自己走错峰头了,也不知是哪家的长老的孩子。
他摆袖,正准备御剑离开,温恪却在身后扯了扯他。
郢衡不解地回头,就见温恪一脸复杂地盯着远处。
是什么景象能让始终笑脸盈盈的徒弟露出这个表情?
郢衡随着他的视线看去,表情顿时裂开了——他那颓唐的师兄什么时候被夺舍了?
刮了胡子,束好了头发,手里拎着一块儿毯子,没注意到僵硬在一旁的二人,十分顺手地就给秦千凝搭上了。
不是哪家长老的孩子,是自家的孩子。
郢衡崩溃:“师兄,你什么时候有了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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