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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钩王姜镇业坐在车驾中,面色沉穆,不怒自威。霜北城内外道路颠簸,车马摇晃得厉害,他的肩背却依旧挺直、不晃不摇,眼中神光明灭,似在思考着些什么。
当初被梁辅国算计下台的时候,他其实并没有太大波动,因为皇帝还是牧北帝。
只要牧北帝还在一天,他这个“定钩救驾”的大功臣就不可能失去圣眷。待梁辅国将朝堂上清理一圈,也就是狡兔死、走狗烹,只需将这唯一的威胁除掉,自己还不是随便复出?
一是因为他深得牧北帝的信任,二是因为他确实是皇室之中少有的具备些许能力之人。牧北帝想在军中安插一根自己信任的定海神针,人选只能是姜镇业。
真正让姜镇业遭受重创的,是牧北帝死了。
在牧北帝这里,他当年一记“定钩”价值连城,可换一世荣宠。可是换一个皇帝,他这定钩可就一文不值了。
尤其新朝之中,怀仁帝尚未真正掌权,执掌大权的是宋知礼。而军中经历一番短暂的混乱之后,如今齐昆仑、唐嵬和凌三思成为军方的三大巨头。
原本那凌三思只是牧北帝培养起来的新秀神将,选他暂时接替龙渊三卫,就是不担心他能顶掉姜镇业的位置,让姜镇业随时可以回来。
谁曾想,凌三思如今不仅坐稳了,还愈发受到器重。齐昆仑和唐嵬双双出征以后,他居然成了龙渊城内武安堂的一把手,指挥神都城防、后方运筹帷幄,大有军方未来之星的味道。
姜镇业心里憋屈,他干的都是我的活啊!
如果当初没有梁辅国搞那一出,自己现在的位置不是妥妥的实权皇叔、领军大将,武安堂内坐二望一的大佬?
凌三思偷走了我的人生!
但是朝堂这个东西,你退下来容易,想再回去可就难了。只要消失几天,就会被人所遗忘,尤其那宋知礼的行止十分奇怪,自从大权独揽之后,他就开始进一步削弱皇室的影响力,一改以往帝王忠犬的形象。
正在姜镇业心中急得团团转,每天早起小便颜色都分外发黄的时候,终于有人记起了他。
接到诏书的那一刻,姜镇业心中还好一阵激动,心想朝廷风雨飘摇之际,自己终于被记起来了,是派自己领军出征、还是坐镇神都?
都可以。
只要有兵权,就有立功的机会,就能重招旧部、再创……
等等,让我当使臣?
乍一看到这委任的时候,姜镇业愣了好一会儿。就像一条休息了很久的猎犬,终于被主人又带进了山里,结果被告知你的任务是给山上的伐木工人炒两个菜。
不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身为一名众星捧月的王爷,他经历过唯一的谈判可能就是每晚和夫人商量能不能分房睡,让他去代表胤国和九鞅谈判,这事总感觉透着几分诡异。
他经历了一番探寻,才终于搞清楚了原因。
因为前线局势虽然捷报频频,鞅人也并非山穷水尽,此时提出议和难免有些诡异。朝廷派谁来都担心有折损,随便派个小喽啰又怕授人以柄,这才将他这个王爷派出来了。
位高、名声大、死了没人心疼,这便是姜镇业被选做这个使臣的原因。
知道真相以后,姜镇业仰首望天半晌,以此让眼泪不掉下来。
……
但很快他便收拾好了心情,决定接下这个任务,并且将其好好完成。牧北帝的时代过去了,现在是怀仁帝的朝堂,自己要让新帝看到绝对的忠心,无论是做什么,都义无反顾!
就像是曾经为牧北帝当狗一样。
谈判的事情不用他操心,自有相国门派出的参谋团,他只需要作为一个吉祥物就好。只要平安回去,总不能再将自己闲置,朝堂上怎么也得给自己安排一个位置。
怀着这样东山再起的雄心,姜镇业坚定了这一次的目标,那就是不论经历什么都要坚持住,回到神都就是胜利。
“王爷。”刚进入霜北城门,便有卫兵来报,“梁仙官摆了宴席,给使团诸位接风洗尘。”
“去。”姜镇业颔首。
他也是到了天峡关才知道,这次使团由梁岳来保护。对于这个梁辅国的绯闻儿子,他抱着忌惮的态度,当初自己下台这小子就没少出力,后来听说他又做下了诸多事迹。
前阵子明明听说他只剩几个月寿命来着,谁知不仅现在好好的没死,还传说他一剑将北落师门杀了。
姜镇业说不怕是假的。
这小子一年多以前还是御都卫的一个从卫,自己在三十三重天上低头都看不见他,谁知道一转眼,现在自己的安危都要由他保护。
不过使团谈判毕竟是国家大事,他总不至于在这里害自己性命吧?
再转念一想,就算是不提王爷与使臣的身份,自己好歹也是一名宗师境强者。他只要不正面硬杀,自己也不至于那么容易就死了。
若有诸般手段,自己接着便是!
怀着这般决意,姜镇业很快来到了目的地,掀开车帘一看,梁岳选的接风地居然是一间很小的馆子。
其它车驾没停,继续向前离开了,只有姜镇业这一辆车以及他的亲兵侍卫留了下来。
梁岳带着微笑站在门前,身后跟着四名毫不收敛气息的大妖王,望之气势骇人。
姜镇业心中咯噔一下,他不会在这大街上就要动手吧?
念头未过,就听梁岳道:“这里是霜北城内很有名的一家小饭馆,王爷吃惯了山珍海味,该尝尝这特色小菜。只是馆子里座位有限,使团人数太多,就让他们去将军府吃些寻常宴席,这里只为王爷一人准备。”
光看他表情和说的话,好像还挺正常。
可姜镇业还是有几分戒备,迈步下车之后,吩咐亲兵道:“在这里等我。”
之后才看向梁岳,“既然梁仙官盛情准备,那本王就来尝尝这家馆子。”
只要不是直接动手,那姜镇业就不怕,无非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于是他随梁岳迈步进入饭馆,后厨烟火缭绕,看样子是为迎接他在忙活。
听说梁岳要把王爷迎到自家店里来,顾萍儿其实是有几分紧张的,毕竟她已经有阵子没接待过除了鄢神兵以外的客人了,更别说这么高规格。但是梁岳只让她放轻松,把自己最擅长的拿手好菜都做出来就好。
馆子里摆着一张圆桌,此时已经有几盘乌漆嘛黑的菜肴。
呵。
姜镇业内心冷笑一声,原来不过是一些幼稚把戏。
在饮食上为难自己,又能起到什么效果?只要这饭菜没毒,自己都能咽得下去。
当年行军被困山中,啃树皮、挖草根甚至吃马粪都不是没经历过,还以为这能给一个戎马半生的大将造成什么心灵创伤吗?
这样想着,众人已然落座,梁岳一伸手,“王爷请先动吧。”
姜镇业嘴角一挑,迎着他的目光,挑衅似的夹起一块不可名状,塞入口中。
嗯?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味蕾被爆破了。不,这不止是舌头的问题,是从灵魂深处开始散发出的抵触与战栗。
“呕——”他没忍住一回头,将那块不可名状又吐了出来。
“王爷不喜欢这道菜?”梁岳问道。
姜镇业擦了擦嘴,不肯示弱道:“舟车劳顿、肠胃不适而已。”
话虽这样说,他的筷子还是诚实,夹向了另一块不可名状的肉,放入口中没嚼两下,又一回头。
“呕——”
他心里默默地给树皮、草根和马粪挨个道歉。
“王爷,身体很不适?”梁岳关切问道。
“没事,这道菜是牛肉做的吧?”姜镇业终于忍不住表示拒绝道:“我不吃牛肉。”
……
就在胤国使团进入霜北城的差不多时候,九鞅使团也从北门入城。
这一次九鞅的使团代表是火蛇部大长老,邬蒙山。
九鞅的车驾由两头妖兽拉着,车厢很是庞大,内里坐着七个部族派出的代表,由邬蒙山为首。而后面的一辆普通马车里,坐着水祭司萧绝。
战争虽然打了没有多久,但是九鞅内部的势力分裂也已经展现在了世界面前。
苍龙部与幻神峰捆绑在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同进退,而失去了领地的木狼部残党,也几乎没有什么自主的余地。势力和资源被各部瓜分,剩余的部族首领都只能依附于苍龙部而存在。
他们可以算作是一派。
而其余七部虽然平时也是各有矛盾,可是在幻神峰与苍龙部的威压之下,他们便会抱团取暖,争取自己的独立地位,可以算作是一派,只不过他们比较松散。
战争的前夕,七部联军吃了些亏,苍龙部高歌猛进。七部之中立刻出现了私下联系苍龙部的,而且绝对不止一两个,联盟险些破裂。
好在很快苍龙部也吃了亏,大家才都继续冷静观望,直到苍龙部主力在天峡关险些被全歼,后方古墟城也被唐嵬一股脑端掉了。
苍龙部反倒是成了最大输家,七部联盟什么都没做,反而避免了进一步损失。
所以他们才想要推进议和,站在他们的角度,压根就不太想打。既然你幻神峰和苍龙部坚持能打赢,那你们就去努力试试,一旦失败了,我立刻投降,也没什么大损失。
而苍龙部已经搭了这么多进去,是最不能接受颗粒无收的。
现如今他们的立场完全对立,苍龙部和木狼部就完全不参与此次议和。
“打探到姜镇业的位置了吗?”邬蒙山坐在车驾中,闭目瞑神,出声问道。
“他被迎到一处小馆子吃饭去了。”车帘外立刻有人答道。
“待会儿你们先去胤国安排好的使臣楼,我暗地里去见一见姜镇业。”邬蒙山闭着眼继续说道,“苍龙部这一次虽然没来,但是我担心他们不会甘心接受失败。”
“怕他们搞鬼吗?”其余部族的一位代表皱眉道,“可是苍龙部的妖骑差不多打光了,雨师公主正在四处征兵,还能有什么手段?”
“就算他们没有手段,也要提防幻神峰。”又有人道。
苍龙部就算强大,也是他们熟悉的,而幻神峰在九鞅人眼中始终神秘而尊崇,他们对此都充满敬畏。
“不错。”邬蒙山道:“水祭司虽然跟随使团前来,可还不清楚他的目的,不能盲目放松。我先去找姜镇业,将我们的情况说明,避免发生变化,我们也受到影响。”
他们的宗旨只有一个,就是别让幻神峰和苍龙部可能存在的阴谋,影响了他们的投降大计。
所以邬蒙山才想先去找姜镇业说清楚。
胤国为九鞅使团专门安排了一栋小楼用来居住,在车驾进入使团楼范围时,一团黑风闪过,邬蒙山暗自离队,去往属下调查到的那一处,姜镇业所在的饭馆。
馆子不大的门面前,站了一队王府亲兵,眼看有一个身着火蟒袍服、带着灰皮帽子的老头儿要靠近,立刻就有亲兵举起刀枪阻拦,“止步!”
“你们去通禀,火蛇部长老邬蒙山,求见胤国定钩王。”老人平静地自报家门,“当年我与定钩王还在战场上碰过面呢。”
馆子只有这么大,压根儿不用通禀,姜镇业已然觉察到老者到来。
他此时正被梁岳架在这,说是专门给他一个人接风洗尘,菜一个个上,他一直不吃好像不给面子。可是仅仅吃了两三口,他好像已经看见牧北帝在朝他招手了。
许是怀念先帝,已然眼泛泪光。
正不知道该用什么借口离开,见到邬蒙山找上来,他立刻起身道:“听闻邬老是这一次九鞅的首席使臣,怎的提前找了过来,可是有要紧事?我这就来……”
“定钩王不必多礼。”邬蒙山走进来,却是一伸手,让姜镇业坐回去,“老夫此来,不打搅定钩王饮宴,只是有几句话想说,说完就走,不多停留。”
“这里逼仄阴暗,不适合接待贵客。”定钩王再度起身,“咱们还是换个正式的地方好好说。”
“千万别。”邬蒙山又将姜镇业按了回去,“老夫不愿打扰,只是有些担心两国关系,这才特地提前来见定钩王,若是搅扰王爷,那实在是过意不去。”
“你……”姜镇业见对方坚持不让自己离开,干脆一横眼,“那邬长老就坐下来一起吃吧!”
此时姜镇业的心理大概是……既然你不让我走,那就大家都别好过。
“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邬蒙山倒是没想那么多,径直坐下,想和姜镇业聊事情。
桌上的菜肴他也瞥了一眼,但也也没多想,胤国的达官贵人吃惯了山珍海味,吃点奇怪的东西解解腻也是正常的。
而人家既然邀请他落座,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吃,好像不给面子,于是也拿起了筷子,夹起了一块不可名状。
他心里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九鞅部族常年跟老天爷求活,天灾年份动不动便有饥荒,什么没吃过?
邬蒙山小时候饿极了,什么老鼠、蝙蝠、蝗虫……全都生吞活剥地下肚。
如今再难吃的东西也不会让他有半点涟漪。
老头儿这一坐下,鄢神兵便又去后厨通知道:“萍儿,九鞅那边的首席使臣也来了,你再多弄两个菜。”
“啊?”顾萍儿一听,愈发紧张道:“这……这咋还让我做上国宴了?”
“没关系。”鄢神兵握住她的手,鼓励道:“我们都相信你就是最棒的厨师,不用多想,做自己就好。”
旋即,厅中便传来两国重臣交谈的声音。
“老夫年少时家中窘迫,饥荒中独自进山觅食,那时才是真正苦楚,呵,跟那时候比起来,眼下的一切……呕——”
“邬长老不愧是我尊敬的前辈,当初我还是战场新人时,邬长老就已经成名多年,如今……呕——”
“忆昔当年……呕——”
“邬长老这一次来找我,我没猜错的话,是因为……呕——”
“定钩王所言……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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