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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话落下,屋内院外宛若同时失声,雅雀俱静,温禾安唇上下碰了碰,却没吐出字音来,肉眼可见的惊讶。

    那种感觉该如何形容呢,像沉水的人往湖底落,只待最后一口水顺着鼻腔与喉咙呛进肺腑,一切尘埃落定,却突然被双手拽上去,告诉她你可能还有救。

    她撑在桌面上的手用了点力,水嫩的指头溢出青红色泽。

    脑中飞快转动。

    “你来,不是为了杀我?”须臾,温禾安听见自己这样问,声音颇轻,似是不解。

    陆屿然睨了她一眼,看穿了她因那个提议霎那间涌上的动容与跃跃欲试,靠回原位,不紧不慢反问:“你如今的状态,谁不能杀你?”

    “……”

    自以为的落井下石变作雪中送炭,温禾安方才的恼怒如触角般倏地收回去,偃旗息鼓,她想了想,先将手里的银针悄悄撤去,大而明澈的杏眼冰雪初融,露出笑意,大大方方,干干净净。

    似乎方才的紧绷,敌意和对峙全不存在。

    怎么看都是骗别人,而不是被骗的那个。

    抱胸环伺的商淮啧啧称叹。

    陆屿然不为所动。他和温禾安那段联姻,满地鸡毛,别的消息没得到,对女人倒是了解不少。

    她似有千张面孔,精致的妆容一上,钗环满鬓,红唇娇艳,往高台一坐,鹄峙鸾停,贵女风姿无双,愣是能压得手底下一众能人异士,龙虎猛将别无二话,当夜,又能满散着发,睁着溜圆的眼,素面朝天地因为一些资源归属和他争论。

    甚至打斗。

    温禾安转身,将咕噜噜鸣了半天的水壶提着放至一边,迟疑一会,为表自己的态度,又取出个干净的竹筒杯,将沸水倒进去,推向陆屿然那边,分外自然地说:“原本想买点茶叶,但太贵了,我身上钱不多,就没买成。”

    话说得那叫一个从容自若,从富贵权势之巅跌落泥泞土里,还能有如此心态,未见半分自轻自怜,商淮都有点佩服她了。

    不仅如此,温禾安还将屋里唯一一张宽竹椅拽着递给陆屿然了。

    “巫山不做赔本买卖,帝嗣这回大发善心救人,有什么条件,坐下慢慢说?”

    商淮环视一圈,没找到第二把椅子,他长腿下的影子水一样流动,瞬息挪移般闪到温禾安身边,饶有兴致地道:“我听陆屿然说二少主从前很是聪慧,不如你猜猜?”

    得知自己处境不复危险,温禾安变得格外好说话,她这会都有心情仔细观察这突然蹦出来的话多少年,甚至在听到“从前聪慧” 这样的字眼时,唇边的笑意依旧不变。

    她瞥向一看都压根懒得和少年搭腔的陆屿然,问:“他能听?”

    “不能。”陆屿然掀掀眼,言简意赅。

    那少年一听,本还笑盈盈的脸色倏然变了,他意识到什么,猛然变脸,像某种受到刺激的猫科动物,影子在脚下弓出满弦的弧度,獠牙森森:“陆屿然,你卸磨杀驴?!”

    温禾安顿了顿,和两人拉开了点距离。

    “吵不吵?”

    陆屿然五指搭在竹椅椅背上,竹子是老竹子,有年份了,泛出一种油黄色,衬得男子指骨修长,匀称。话音落下,却见这几段骨节同时发力,皮肉下青筋与脉络浮现,某一瞬间,几近能感受到它们跳动的弧度。

    “出去。”

    强势到不容置喙的力量遏制住了少年。

    颇有大动干戈迹象的商淮气势被戳了个洞,他的影子凝固了,身体也滞住了,腿倒是能动,只不过明显听的是别人的号令,此时一拐一拐的,以一种被风干干尸的僵硬姿势走出了这件狭小房间。

    顺便还给合上了门。

    声音咬牙切齿:“陆屿然!你有求于我叫我上归墟时,可不是这个态度,我好心好意,你——”

    下一刻,连声音也彻底消匿了。

    温禾安缓慢眨眼,完全充当木头人,不多看,不多问,也不催他,全然是副安然看戏,洗耳恭听的模样,当然,还异常的能屈能伸。

    竹椅经过陆屿然那么一折腾,已经骨架支离,勉强维持个形状,反正是坐不了人。

    现在的状况是,陆屿然靠在窗边,温禾安抵着墙,一个脸被烛火照出半张,一个则完全浸润在黑暗里。

    陆屿然开门见山问她:“塘沽计划,你知道多少?”

    温禾安脸上笑容淡却一分。

    怎么说呢,早在陆屿然开口说出要不要跟他回去那句话时,她就将自己当成了一件商品细细审视过了。如今她修为尽封,失去家族庇护,仇家漫天,且个个不好惹,可以说是个毫无价值的拖油瓶。

    这个时候说要带她走,别说陆屿然和她是完全不对付的“假道侣”,就算是真的,她都不信。

    如果自己身上还藏有些别的什么,能叫陆屿然看得上,且叫他慎重得连心腹也赶出去的,就只剩这一件了。

    不意外,在情理之中。

    可就是有种还没出虎穴,就得知自己要跨龙潭的复杂滋味。

    大概,这就是命不好吧。

    温禾安沉默好一会,在心中斟酌言语,不知该怎样说起这件事才合适。陆屿然左边手肘靠在窗框边,不催促,只是偶尔扫一眼窗外,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动作。

    越沉寂,屋里无形的压迫感便越重,最后几近凝成刀影,寒芒凛冽,切肤刺骨。

    好半晌,温禾安轻轻吐出一口气,又伸手揉了揉眉心,看向他,声音凝重:“你如果是要问这个,我劝你别抱太大期待。”

    听罢,陆屿然眉头皱得更紧,居高临下瞥她,乌发雪裘,唇色近于寡白。

    甫一对视,温禾安先愣了下,只见他两枚乌黑眼瞳中有血色散出,溢往眼白,乍一看,颜色浓得像朱砂,触目惊心纠缠出好几条,叫人不敢直视。

    ——这是灵力耗损太过严重的征兆。

    她内心凛然正色。

    她虽对自己这桩比杂草都杂的姻缘只是头疼,不曾有分毫动心,可陆屿然的实力她知道。

    世人称他为帝嗣,固然有巫山极力造势,神殿为他绽出异彩的缘故,但他自身实力,才是真正能征服人心的重中之重。

    谁人不知,巫山陆屿然十二岁便破开六境,大放异彩后闭关踏进生长期,百岁之后出关,出关第一战,径直横扫了整个九州百战榜。

    逼得那届名门世家的核心苗子全部收手,其中就包括东州王庭那位素有佳誉的无双公子,以及同样收到家族传音罢手回程的温流光与温禾安。

    如今九州纷乱,东州,王庭与天都三分天下,各自为王,试问,谁对帝位没有觊觎之心?他们门下的顶尖传人,可以输给哪怕名不经传的一个小散修,也不能在明面上有任何一点不如陆屿然。

    她其实和陆屿然交过手,半真半假,只是双方碍于道侣身份,各自保留底牌,有所收敛。

    这并不妨碍她的认知。

    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究竟出了什么事,能让不可一世的巫山后裔透支成这样,巫山还不得发疯?

    温禾安朝前走了两步,将窗关上,又走回桌边,弯着腰将摇曳的火烛熄灭了,整间小屋陷入纯粹的黑暗中。

    她觉得自己有一点好,就是不管什么时候,好奇心都不重,不该问的,绝对不问。

    她在脑海中兀自将这事琢磨了两遍,觉出点不同来。

    就今时今日的形势而言,她身陷归墟,无法脱身,时间一长,唯有死路一条。陆屿然不同,他自身有实力,手下有人,有权,就算将天砸个窟窿出来,还有巫山在背后撑腰,既然都已经知道有塘沽计划这回事了,彻查清楚,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说得直白一点,他不是非得救她。

    温禾安认命地低叹一声,说:“虽然知道得不多,但帝嗣放心,只要能出归墟,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想了想,她觉得可能还有所遗漏,接道:“若还有什么为难之事,需要用到我的地方,可以一并说出。”

    反正,他此时提出来的要求,她只得全盘接收。

    这人一声声“帝嗣”客客气气,俨然一副早忘了三年前是如何和自己针尖对麦芒斗智斗勇的模样。

    陆屿然此时状态不好,懒得拆穿,他垂眼平复眼内的异样,声线清冷,言简意赅:“想出归墟,两个条件。”

    “有关塘沽计划的消息,不论多少,不论真假,我要你毫无保留,和盘托出。另外,彻查塘沽计划期间,你跟我们一起行动。”

    这是正常的要求,毕竟陆屿然亲自来一趟归墟,若是被她随意敷衍打发,或是借刀杀人,好一通时间花下去,不仅没弄清塘沽计划的真相,说不准还要陷入更深的麻烦中。

    那比温禾安盲目信任男人更愚蠢。

    温禾安颔首,表示理解,无声等他说第二条。

    陆屿然却好半晌没有说话,像是忘了后面的半茬,直到眼睛里的血丝尽数收敛,恢复原样,他才缓慢抬眼,半倚的身体站直,朝房门的位置走去,俨然已经是要离开的姿态。

    少了个条件。

    温禾安也没傻到上赶着去提醒,她抬头,视线随着他的动作默默转个圈。

    陆屿然在与她擦身时停下动作,他生得高,温禾安得仰着张脸看他,此时垂眼一扫,能将她全部细微的表情收于眼底。

    她裹着身肿大的棉袄子御寒,看不出身量的变化,但脸显而易见比印象中小了一圈,眼神倒是没变,一直很有灵气。

    离得太近,他身上甘洌的青竹香冲淡了屋里的药味。

    “还有。”陆屿然说这话时,声音有些低,像是刻意的,每一个字都往她耳朵里钻:“劝你和江召断干净。”

    “我的队伍里,容不下一个会因男女之情影响自己判断的人。”

    这就是第二个条件?

    提及江召,温禾安下意识就想皱眉,愣是忍住了,她点点头,示意自己都知道。

    陆屿然抬脚跨出门槛,她匆匆诶了一声,引得他驻足侧身,再次看过来。

    温禾安小跑几步过来,因为左臂有伤,动作并不连贯,在这种情势下提出要求,她难得有些底气不足,说出来的话也变得慢吞吞:“我可以跟你彻查塘沽计划,但我有自己的仇敌和自己的事,你——”

    陆屿然扫了她一圈,于卷云狂风中丢下一句:“想做什么,凭你本事。我没闲心阻拦你,更不会帮你。”

    听起来相当无情。

    但已经是温禾安此时此刻能想到的最通情达理的话了。

    她抽抽气转了转自己不灵活的左臂,弯弯眼睛,朝陆屿然露出一个大概是两人自相识以来最为真诚友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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