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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早清,晨光从缝隙射入山林。锁妖林中。
为偌大山门,位列长老的‘崔蝉’,如今两鬓苍苍花白,明明正值寿命壮年,却一副濒临老态的模样。
此刻,
他正背负着手,教导着‘锁妖林’一脉的入室弟子,习练名门级数的‘云鸾斩妖剑’。
不过,就算他脊梁佝偻,看上去和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肩不能跳,若不惊风。
但,
所有经由他手指导的弟子,无一不对他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
自从当年那一次‘锁妖林之祸’后。
随着崔蝉继承逝去师尊的锁妖林长老之位。
从那以后,在他的手底下,这座镇压、汲取妖魔血气、妖力,从而化作弟子资粮的双刃剑宝地,便再没有走脱一只妖魔。
如今风风雨雨几十年。
崔蝉恪尽职守,兢兢业业,无论是云鸾的真传,入室,亦或者贩夫挑柴的普通弟子。
没有一个听到了他的名字,能不肃然起敬的。
可以说,
除却修为臻至第四步,抵达了真人之关的阮秀秀外。
崔蝉,就是核心的二号人物。
就连当年的前代剑主宋渊,都不能及。
“剑主归来,欲要见我?”
正搭着一入室弟子的臂,扶正他的腰胯,指点其修行的崔蝉,侧着头看向山门前通禀的弟子,有些疑惑:
“她不是去追赶大雪妖君宋梵镜了么,我当时与老剑主还一力劝阻来着,毕竟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寻到一副尸骨,又能如何。”
“说不定,还平白无故,会惹得宋梵镜如回马枪般,再度杀来。”
“不过,幸而她完好无损的回来了,见她一面也好,正巧州府也有讯息,传遍宝瓶府城。”
说到这里,似是松了一大口气的崔蝉,拍了拍眼前弟子的肩,示意他自己先练着,随后笑着,便迈步向‘剑主殿’走去:
“大昭有国公级人物出手了。”
“凉国公‘蓝景玉’,就算是在那个群星璀璨的当年,也算得上是一号人物。”
“眼下有他亲自开拨,率军驰援,又有诸多真人掠阵,只要泾河龙王、万妖盟主那个级数的存在,不拼上全部家底,从龟缩一隅的西北荒原,倾巢而出,是奈何不了他的。”
“想来收复失地,不日便可提上章程,就算是宋梵镜,也不敢冒如此奇险,继续强攻云鸾山才是。”
“而且最近山下捎来传闻,黑山几十年前,葬在那里,曾名震一方过的武夫们,都复苏了过来。”
“若是宋柴薪也在此列”
“那么,宋梵镜哪里还能有心思,顾及云鸾山呐。”
崔蝉自言自语的前行,在他身畔前来通禀的弟子,此刻却是冷汗都滑落下来了。
他几度欲言又止。
但想起了阮剑主的禁令
终归,还是没有多言。
剑主殿。
阮秀秀屏退了所有人。
气氛沉凝的可怕。
她落座于主位,身后有两扇屏风遮挡着,看似空无一人。
这个时候。
“哒哒哒”
一阵脚步声响起。
踩在琉璃玉板上,崔蝉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面无表情的阮秀秀,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
一侧的入室弟子,此时已战战兢兢,向着上首气度非凡,弯下了腰:
“剑主大人,崔长老已经带到,我先告退了!”
说罢,眼神偷瞄了两眼左右屏风,就跟好像知晓什么一样,逃也似的,匆匆离去。
这一下,任是崔蝉,也察觉出了几分端倪与不对,于是眉头微皱,摸了摸手腕的佛珠,转动了几下:
“师妹,你今日这是.有什么要紧之事,要与我说?”
面如霜冷,身居高位的阮秀秀,仔细打量了这位共事几十年的师兄,罕见的沉默了片刻。
几十年前,她是观剑林真传,崔蝉是锁妖林首席,两人都是三大长老耗尽心神,栽培出来的弟子,彼此之间,也是颇为熟络。
在阮秀秀对季夏情窦初开,暗自懊恼,回山烦闷的时候。
她还曾嘲笑过崔蝉肖想‘宋梵镜’,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崔蝉也不客气的回怼,通过神貌变化,戳破了她外面有人,心系宋柴薪之事。
惹得当时自己的师傅观剑长老如临大敌。
再三追问之下问出了端倪,吹胡子瞪眼,便要下山去往谢府,揪出谢樵玄那老匹夫,和他好好算一算账,现在想来,还觉得颇为好笑、有意思,可事情.
怎么就演变成了今天这样呢?
如果换做这天底下任何一個人,和她说‘崔蝉’才是那一晚,释放了锁妖林妖魔的主谋,她都不会信。
但偏偏,
是季夏开的口。
刚巧。
那一晚,锁妖林有两个人,他也在。
所以阮秀秀
动摇了。
“师兄。”阮秀秀静静坐着,突然轻声道。
“.”崔蝉捻着佛珠的手,转动得更快了,等待着眼前黄衣剑主的下文。
“还记得,自从当年师长们力竭而死后,你便去伏魔寺求了这所谓的‘辟邪佛珠’,听闻有清净心神的功效。”
“你说,自那一夜过后,你日日辗转反侧,夙夜难寐,就连神念都要被压塌了,可放眼如今,练武都练到元丹了,怎么这转了几十年佛珠的习惯,还在呢。”
大殿寂静的气氛。
阮秀秀罕见的叙旧。
再加上.
压在了心头上,足足几十年的陈年旧事。
叫崔蝉的手‘唰’的一下停了。
不经意间,指骨稍稍用力了下。
随即————
只听见‘咔嚓’一声!
突然间,崔蝉腕上的檀木佛珠,其中一颗,被他捏出了道道裂纹。
随即一颗颗破碎,就仿佛起了连锁反应一样,一阵‘噼里啪哒’作响,十几颗佛珠‘咕噜噜’的,滚了一地,清脆的砸在了殿内的琉璃玉板上。
叫崔蝉发出一声苦笑,弯腰作势,就欲去捡:
“真的是,人老了,连手劲都捏不住了,这捏了几十年的佛珠,怎么今天就不小心给捏碎了呢,唉.”
他边低下头,去捡地上的佛珠,边用眼角的余光,看了一眼阮秀秀主座两侧的屏风:
“这佛珠带习惯了,若不然,这么多年我还是无法释怀当年之事,总是会梦到师傅、还有师叔他们老人家。”
“说不定改个日子,还要去伏魔寺再求一串。”
“对了师妹,你今日这两扇屏风,怎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呢”
崔蝉眯了眯眼,神念缓缓运转,逐渐从屏风后瞅见了端倪.
然而就在他开口的一瞬间,阮秀秀忽然道:
“是无法释怀,”
“还是心中有鬼作祟?”
唰!
崔蝉手臂一僵。
而这时候,
那屏风后,有一身披玄衣的青年,背负着手,语气平静,从中走出。
“你是.”
崔蝉看向这年轻人,虽不认识这张脸,但却莫名觉得他的气息,有些熟悉。
“崔师兄,不认识我了吗?”
季夏微微一笑,以元丹法力改形换貌,随着面容模糊、变化,终于叫崔蝉缓缓色变了,过了半晌,才喃喃低语了一声:
“原来,黑山的那个传闻是真的啊。”
“你果然回来了。”
季夏摇了摇头,脸色忽然端正起来:
“不,别把我与那些‘涅槃尸’混淆一处,崔师兄。”
“几十年了。”
“当年之事,你当真以为,伱做的天衣无缝吗?”
崔蝉呼吸有些粗重了:
“宋师弟,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一身浅灰色圆领袍服,没有穿云鸾的一袭白衣,几十年了,好像过去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纪。
此刻,掌间缓缓捏住,那十几颗佛珠,仿佛又多了好几道裂纹。
“师兄,你当年.是否倾慕过‘宋师姐’?”凝视崔蝉这一副身形枯槁的模样,季夏突然笑了。
叫崔蝉一度沉默不语。
“按理来讲,她当年释放群魔作乱,为祸整座云鸾山,你不该对她义愤填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么?”
“可崔师兄,为何你从始至终,都从来没有向她表露过恨意呢?”
“明明三位长老,死在了云鸾山!”
季夏一步一步,如同梦魇一样,在崔蝉的双眸里,向他走来,身形越放越大。
明明
他才是那个元丹修到了第三关,有了‘天人境’,可以召出天人领域,压制全场的存在,可怎得却被季夏三言两语,给说得心脏揪紧,宛若窒息了呢?
抓住胸口,崔蝉额头逐渐浮现了细汗,他明明能够斩钉截铁,矢口否认,或是叱咄宋梵镜。
但.
偏偏他做不到。
为何做不到?
因为,
当他听到那‘长老葬于云鸾’之言时。
崔蝉面色苍白,仿若直击心灵一样,整个人都瞬间恍惚了,就好像此生最大的秘密,就这么血淋淋的.被人揭了开来。
此时,不知不觉间。
季夏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与他只有一步之遥,同时,语气逐渐漠然,道:
“崔师兄。”
“你当年在‘黑山城’,见了什么人,我知道。”
“而在‘锁妖林’那一夜里,不巧,我本人,也刚好在场。”
“你这么做,对得起‘观剑长老’、‘俗务长老’,还有”
“你自己的师尊,锁妖长老么。”
咔嚓!
如同天雷霹雳,砸在了崔蝉头顶一样,这一刹那,听到季夏的言语,崔蝉后退了好几步,措不及防:
“我!”
话未落下。
便又听见季夏平静开口:
“对了,师兄。”
“你可知晓,今日云鸾山,还有谁来了么?”
崔蝉不由自主的望向了季夏。
而此时————
气温陡然,冰寒十度。
叫他先是瞳孔微缩,看向了眼神暗含失望,似乎印证了某种事情一样的阮秀秀。
又不由脖颈转动,望向了‘剑主殿’外。
只见!
云鸾坪上,目之所及!
突有五指掌握冰剑,宫裙雪发,一双赤足,踏于气浪之上的女子杀出,而后!
将地宫之中静养的前代剑主‘宋渊’,硬生生的,惊了出来!
叫崔蝉双眸紧缩,不由自主,看向了主座的阮秀秀:
“剑主,你怎么能将她带入山中,你就不怕她含恨之下,将整座云鸾山都给一一荡平吗!!”
“就算前些日子,她未伤一名弟子,但光凭她要斩杀宋剑主,抹云鸾传承之事,就已是天塌,你又怎能眼睁睁的拿祖宗基业,当作儿戏?!”
听着崔蝉言辞激烈。
阮秀秀,终是叹息了一声,眼神复杂:
“崔师兄,你难道没发现,宋梵镜.是在你与我于殿中对峙半晌,露出端倪,才杀去山巅的么?”
崔蝉瞳孔猛震,不由看向屏风,只见其中又走出了两名女子,一个是裴绿叶,另一个是有苏月,这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顿时颤颤指着屏风,道:
“难道方才.?”
阮秀秀闭上了眼:
“不错。”
“她就在这,静静听着。”
“崔师兄啊。”
“你虽然什么都没说,但你的举动,已经证明了一切。”
说到这里,她面色颓然:
“如果说,当年的一切从始至终,都与宋梵镜无关。”
“我,云鸾山,又有什么资格指责她呢,她甚至在大雪山主降临的时候.救了我们。”
“所以.”
“我默许了,她杀去云鸾坪,去直面宋渊,亲手.弑父。”
“崔师兄,当年之事,你既心中有愧,那么.你认么?”
哗啦啦。
佛珠散了一地。
崔蝉跪倒,双手捧面,透过指缝,看向满地七零八落的佛珠,眼神怔然。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很多。
直到两行浊泪,从指缝溢出,他才哆嗦着痛哭:
“我当年没得选,没得选啊”
“我也不想的,我也没想到,此事会叫三位师长陨落,会叫少宫主从此命途坎坷,若不是当年宋渊慢了一步,慢了一步,何至于,何至于!”
砰!
崔蝉重重的以拳击地,看向阮秀秀,又看向季夏。
随即背对二人,看向殿外宋梵镜与宋渊的搏杀,身子瘫软,好像是卸去了一座大山一样,缓缓开口:
“当年.”
他将自己受到白秋意,以‘父母家人’胁迫的陈年秘事,一一道出,认下了罪状
与此同时————
云鸾坪上。
“你怎么会入得云鸾山??”宋渊披头散发,看着眼前眼神越发冰冷的雪发女子,头皮发麻。
巨大的动静,惹得漫山遍野的云鸾弟子,举目望天。
当他们看到这一幕时,全都惊悚了:
“是那大雪妖君?她怎么会在山中!?”
“剑主大人呢?怎么只有宋渊老祖在一人抗衡?!”
此时,风云汇聚。
宋渊穷极毕生所学,与宋梵镜隔空博弈,厮杀!
却骇然的发现
不知不觉间。
这个好女儿,竟已经走在了他的前面,而且走得极远极远!
不仅有着所谓的‘王级’体质,同时
她的修为,还在无限逼近着第二关‘巨头’!
近乎打得他毫无招架!
要是继续下去,
恐有生死之危!
于是,他急急的望向了剑主殿:
“阮秀秀!你在干什么!你放了宋梵镜入山我们如何能与之相抗,你是想要叫本座殒命于此,叫我云鸾山传承,尽断当代吗!??”
他狂吼着,身上衣衫不断被剑气刮过,血痕遍布,狼狈无比。
就在宋渊千盼、万盼.
终于!
将阮秀秀,从剑主殿中盼出来时!
却听到了一句,叫他简直‘如坠冰窖’的言语:
“云鸾传承有我阮秀秀在,当代,以后,都断不了。”
“但”
“云鸾的‘剑’脏了。”
“而且,脏了几十年”
想起崔蝉的忏悔,想起三大长老,自己的师傅,竟不是因为‘宋梵镜’这个罪魁祸首,而是因为崔蝉,因为宋渊姗姗来迟,才导致他们为庇弟子,力竭而死之时
阮秀秀痛得心脏都揪紧了。
所以,
她此刻看向宋渊的眼神,已经带着彻骨的冰寒。
这么多年,
她只以为宋渊不择手段,是个人渣,但对整个云鸾山,还算称职。
可!
直到这一刻,
她才发现
自己,真的是大错特错!
“剑主.剑主这话是何意思?”
“我云鸾的剑脏了?”
阮秀秀的袖手旁观。
让所有的云鸾弟子,都蒙了。
而这个时候,
崔蝉从‘剑主殿’中走出。
他看向满山动荡,看向狼狈的宋渊,随后一步一蹒跚,默默的走到了后山陵园,跪在了三大长老的墓碑面前。
就在所有弟子都不解,甚至对于阮秀秀的默不作声,而感到惊怒之时.
呼!
崔蝉跪于杂草与泥土之中,提起了全部的气力,忽得一声长啸,以‘元丹’天人之力,叫自己的啸声,响彻这早清云海!
“我!”
“崔蝉!”
“六十年前,在云鸾山上,因受神血教妖人以家人胁迫,遂释放锁妖林群魔,致使前代‘三大法脉’长老战死,云鸾弟子十去七八!”
“这么多年.”
“这一口黑锅,一直被宋渊剑主,以私心作祟,叩在了宋梵镜的头上,但其实”
“她,本就无罪。”
“千般罪孽,皆在我身,诸弟子”
砰!
先是磕头叩首三座青苔遍布的坟冢。
而后,崔蝉转身,又叩山门!
“如今,我师长、父母、同辈同族,皆已逝去,举目再无一亲,但这个秘密,却叫我隐瞒多年,心中倍感煎熬”
“我不敢,不敢去戳破,但我又愧对少宫主,好在今日”
“终于,能将这一切说开了。”
“崔蝉,今日负罪自戕,还望.”
“日后剑主、宋仙子,能冰释前嫌,将我云鸾之剑,彻底‘洗净’!”
“崔蝉,领死!”
言罢,崔蝉于泥泞中,望向执剑的宋梵镜,深吸一口气,‘呃’了一声,口鼻溢血,当即————
引爆元丹,‘砰’的一声炸开心脉,叫神念自我消弭,自戕而死!
顿时间,
引得云鸾上下呆愣!
也叫宋渊短暂的愣了下。
而后
被宋梵镜一剑挑下云端,在肩颈处戳出了个血洞,彻底疯了:
“崔蝉,你在乱说些什么,你.!”
话才刚落,
崔蝉的‘元丹’气息,已经在后山陵园暴毙消弭。
宋梵镜冷冷的看着宋渊,唇角轻勾:
“父亲,”
“原来,你也有今天呢。”
她刚想动手。
但.
从‘剑主殿’中,缓缓走出来的青年,却制止住了宋梵镜的动作。
季夏看着挣扎的宋渊,笑了笑:
“‘弑父’的罪名,怎么能让你背负呢。”
“梵镜梵镜,一生无垢,身如琉璃。”
“我说过,我要叫你堂堂正正。”
“今日过后,起码”
“曾经的冤屈,已然不复存在了。”
“至于这一剑,”
“便叫我来,”
“替你斩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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