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卯时三刻的厅堂,灯火摇晃。送离苏继,坐在坐堂左上的朱兴盛听着那边李善长关于近期事务的汇报,偶尔问去几声,得到那边的回应过后,颔首思忖。
如此到得卯时末,那边汇报结束,朱兴盛垂目片晌,随后不再询问,起身走出厅堂。房檐的灯笼黯淡了,外面的风吹着衣摆飞扬、落定,抬起的视线默默迎向高空。
半圆拱的朦胧轮廓早已自天边隐逝,破晓的微茫一点点闪亮、扩大……天空褪色似的擦亮几分,曙光便从通透的云层忽然洒落。后山逐渐涌起流散的雾,寨子鸡犬相闻,一座座泥坯屋飘起青烟。
过得片晌,田耕那端,天光里的人影挥舞锄头,秋生的种子逶迤出层层绿意,巍峨寨墙下,忙碌的身影奔赴各自的职事,稍远的地段,砖窑百余座,吆喝伴着陡然飞涨的火光从那边升起,偶尔的妇女嬉笑着经过河渠时,铁匠的锻打在更远处回荡……
眼前的驴牌寨分明扭转了积贫积弱的悲凉境地,万丈曙光下,全然欣欣向荣的新颜。朱兴盛先前还算平静的目光却在某刻泛起难言的复杂,相当微妙的情绪攫紧他的心头,窒息似的难受。
或许再过去六百多年,这片头顶的天空一如过去恒河沙数的日日夜夜,可人世间终究风尘荏苒,自己到得这方世界竟不知不觉间半载又余二……
他从六百多年后工业体系、文化体系诸如此类相对完整的新时代而来,看得到今后数百年的漫长历史,也自然而然便有了未卜先知的哀伤。
自从送离苏继,这种哀伤便犹自萦绕着。其实于苏继而言,问及日后作如何打算,或多或少缘于家族可否兴盛的迷惘,但于自己而言,却是一记当头的警钟。
有些豁然而至的意味,他日后要做什么……此前觉着将驴牌寨打造成应对不可逆的大势之下,坚不可摧的堡垒,庇佑亲近之人,在大明曙光泼洒之前,护得一些人的安稳,如此大抵便足够了。
不见得有怎般的野望,多少只是出于前世知足常乐的心态。其间或许会有一些关于转变后世某段耻辱历史的想法不由自主地滋生,起先隐隐的,落在某个夜晚的一场梦里,微风卷过,便也消散了。
到得庐州路一行结束,见到寿春县的生动光影,于是几日前的淮河楼船上,些许荒诞不经的梦,关于工业革命、社会变革之类的想法便多了起来、清晰起来。
几千年的儒学伦理思想不乏糟粕,但精华足够深刻,俱是难以磨灭的汉家传承,于是迎着渐渐转暖的天光,心头的复杂便也愈加浓烈。
当下的华夏依旧处于世界之巅,可数百年后又是如何的光景,王朝的倾覆,神州的崩塌,旧时代的悲歌在蹒跚学步里谢幕,更多的先驱上下求索,前仆后继地寻求顺应时代的道路与理念。
而处于历史节点的自己,其实可以为此做出一些改变的,即便难以推进到更加文明、先进的社会,但总归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多少亦能勾去后世悲壮战火的一笔……
站在后世人的肩膀上逆转当下的沧桑天地,数百年后的华夏依旧傲然屹立于世界,神州亘古壮阔……这些浮出水面的野望到底是在某一刻难以遏制地汹涌起来。
倘若要将更多的想法一一落在实处,在此之前,席卷四海八荒的权力终究再难以忽视。至正十一年八月,仲秋。濠州定远南部,驴牌寨三进宅院的屋檐下,灿灿天光洒落,朱兴盛复杂而迷惘的眼神一点点朝着坚定转变。
望着厅前陡然几分渊渟岳峙意味的身影,厅堂里的李善长忽的记起数月前关于内圣外王的辩论,目光不由得怔了怔,随后便在笼罩朱兴盛的莹光里,瞧见一道隐隐的圣王轮廓。
……
天色大亮的时候,驴牌寨浸在后山涌起的浓烈大雾当中。俞海通将自个的名姓登入驴牌寨的户籍册,拿到独属于驴牌寨的牙牌,寨子便又添却一人。
如今入册的人数早已过得千人,朱兴盛离开驴牌寨的半月以来,阿姆对外的募选相当顺利,各方面的能手层出,更有两人自称郭守敬的后人,格物数理的造诣非凡。于是总务处管理下的少卫司、情报司、度支司、工匠部全然人才济济的光景。
得益于数月前组织架构的优化,上千人便在火热而有序的朝暮里,飞速将驴牌寨朝着某个稍微显露恢弘一角的层面推进。
“寨主,此去池河既有汝颖水贼的三厢钱财,亦有水师完备建制的手稿,倘使如此,依旧难以打造出披靡天下水路的铁军,我等之归期自是身死之日!”
寨门前,俞海通只带了个头低矮的咚咚,咚咚擅水性,早年奔波四方,熟知各路州县风尚习气。这时肃穆地立下军令状,俩人拜别朱兴盛,乘快马赶去池河镇与张翼会合。
朱兴盛望向尘土飞扬的官道,笑着送别俩人远去的身影。
折回寨子时,目光沉吟。当下有着苏继几代经商的财力支撑,更多的事情便可以着手去做了,譬如正规建制的武备军,如今的水路有着俞海通,关于其人,史书不乏只言片字的赞誉,能力自然无需担忧。
不过陆路却稍显逊色,寨子虽是有着少卫司,但它其实更趋近于治安的机构,眼下的驴牌寨急需一支足以对外镇压的铁血军旅……以及鸟铳的研究、火药的改良、锻钢的工业、蒸汽机的筹备……忽然在明确了日后打算的当下,事情变得愈发繁杂与沉重。
门楼上,三道鬼祟的身影探头探脑地望过去。
“朱小哥怎的一夜间莫名变了个人似的。”天光迤逦着三人的阴影,爬上瓮城城头的阿尔希德目光疑惑。
“哼,若非昨夜你暴露了身形,定能从之后的谈话里辨明重二这番转变!”姜丽气忿忿地抱怨。
“阿爹昨夜究竟作甚言谈,重二为何瞧着消沉许多?”苏姒倚在城头,看了姜丽一眼,随后扑闪着眸光,望向渐渐转远的朱兴盛的背影。
如此过得半月……驴牌寨工事的修筑如火如荼,远离宝公河数十里地之外的定远县,却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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