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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

    听庄在这么说话,云嘉又完全怪他了,拖着调子说:“不是,我不是怪你啊……算了,怪徐舒怡吧!看热闹不嫌事大,本来现在我们应该在舅妈家玩桌游的。”

    路过后厨,两人往安静的地方走去。周围侃侃而谈的几乎都是他们不认识的大人,也有几个小孩子,有幼童,有同龄人。但也没有云嘉眼熟的。

    她无聊地叹着气,见院子里的落地秋千还空着,聊胜于无地坐上去。

    脚尖贴着地,轻轻晃着。

    庄在对桌游的概念仅停在三国杀。

    他初中寄宿在学校老师家,八九个男生被塞进一个大开间隔成的房子里,共用一个只能放下吃饭桌子的客厅。一群半大的小伙子像气味冲天的腌菜一样生活在一个密闭罐头里。那些室友经常周末聚在一起玩三国杀,老师突击查房时,他们会把一堆卡牌藏到他的被子里,因站在一旁为被子被弄脏而皱眉的庄在,是唯一一个免检的学生。

    但看徐舒怡今天抱来黎家的桌游盒子,好像跟三国杀完全不相关。

    他下意识地以为那是他世界之外高深莫测的东西,又因对她所在世界的好奇,连轻声问及,都暗藏一种默默留心。

    “那个桌游是什么,很复杂吗?”

    好像这会儿她说,要先造两个大炮,然后设计一个起飞装置……他都会认真听完,默默记住,然后找时间去上网查书,大炮如何制造,起飞装置的设计原理是什么……

    他认真过头的样子透着一股诙谐的严肃,云嘉噗嗤一声,笑得弯下腰:“什么复杂啊,就是改良版大富翁啊,很弱智的,上手就会。”

    “……哦。”

    他顿了顿,轻抿了一下唇,“没玩过。”

    脚后跟着地,云嘉晃着两只脚丫,理解地说:“男生好像是不太喜欢这个,司杭就不喜欢,他就觉得好弱智。”

    “你怎么没约司杭?”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问了废话。

    但云嘉回答了。

    “他回清港了。他也不是很喜欢在隆川待着,他的很多朋友也都在清港。”

    庄在了然。

    他是为了云嘉转来隆川读书的,所有人都知道。

    那你在清港有朋友吗?会经常回清港吗?

    话到嘴边的问题,庄在并没有问出来。

    站在窗边的人,才有机会往外看,而他深知,他们之间隔着的是一面壁垒森严的石墙,试图去砸墙窥视的人,会一律被打成贪欲毕露的冒犯者。

    或许是安静到无话的尴尬,让她顺便聊了聊自己。

    “我就不喜欢回清港,我喜欢舅妈家,我更喜欢隆川这边的人。”

    她说完朝着他笑了一下,这一瞬笑容,像啪的按亮灯泡,闪得人头晕,让庄在差点忘了,他其实跟隆川一点关系没有。

    他来自一个她第一次听见时露出茫然不知何处表情的小地方——曲州。

    但其实曲州对他来说就已经很大很大了,真正让他有归属感的地名是符厘县埠塘镇,像埠塘那样的镇子,符厘县下面有零零散散的十几个,而符厘县只是曲州的一角。

    曲州很大。

    隆川更大。

    清港是世界之外的世界。

    云嘉视线一斜,唰的耷拉下嘴角,收起笑容,语气快而轻地更改自己刚刚的话:“不!是只喜欢隆川这边的一部分人。”

    陈亦桐走向了他们,带着厨房做的餐前小蛋糕,她端着盘子,裙摆优雅移动,将蛋糕分给院子里的人。

    一顿中饭,大人们吃到酒酣耳热才堪堪散场,饭桌上明明一边抽烟一边喝酒已经讲了许多推心置腹的话,依依惜别送到门口,又冒出一肚子话要继续倾吐。

    云嘉也不觉得多烦,只觉得这些人有意思,她家里从来不这样送客。

    客厅卫生要收拾,一会儿陈亦桐约好的同学朋友都要来,陈母让她把客人送的礼物挪到楼上,顺便带云嘉去楼上参观参观。

    陈母对着女儿使眼色。

    陈亦桐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扭头对云嘉说:“一起上楼吧,我忘了哪个是你和姑姑一起挑的礼物了。”

    “最小的那个就是。”

    云嘉懒得动,指一下,里头是一条梵克雅宝的项链。

    陈亦桐还是执意请她上楼看看,云嘉便喊上庄在一起。

    楼上的会客厅很空,墙上已经挂了装饰画,一些音乐家的自画像和做旧曲谱被封进四四方方的画框里,叠BUFF一样的艺术感。

    而庄在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墙上的细节,他对音乐也不了解,只觉得这里的布局和黎家楼上的会客厅很像,就是……缺一台钢琴。

    ——那台云嘉搁置了很久,说让他没事可以弹着玩的斯坦威。

    陈亦桐试图像个小主人一样介绍:“……还有一部分还没陈设好。”

    云嘉并不感兴趣,也不问还要陈设什么,只说:“哦。”

    陈亦桐拜托庄在下去一趟,亲戚送了她一套很大的乐高,有点重,她好像忘记拿上来了。

    等庄在走后,她一边拆着礼物包装盒,一边跟云嘉搭话:“听说你跟徐舒怡他们在排练话剧呀,你们还要自己负责制作背景,难度挺大的,你怎么会想到去参加话剧表演啊?”

    她刻意展现的友好,让云嘉有点诧异,但也平平作答了。

    “想去就去喽。”

    陈亦桐再开口:“可是,你不是会弹——”她欲言又止到自己也说不出来话,看见陈母上楼,倏然弹起身子,匆匆跟云嘉说,“我先出去一下。”

    庄在一直没回来,等得无聊,云嘉也走出房间。本来想去找庄在,却不想,在储藏室外,听见陈家母女的对话。

    “……我没办法开口!你要我怎么说啊?说你现在不是不喜欢弹钢琴了吗,那把你的斯坦威给我?我怎么开口!”

    陈母的声音透着不理解:“就这么说怎么了?反正她又用不上,她家又不稀罕这台琴。”

    “反正我说不出口!我是她面前的乞丐吗!”

    “你这孩子,你说的什么话,不是你自己说你想要姑姑家的那台琴吗?”

    陈亦桐怒声道:“可姑姑之前答应了!是她说给我的!”

    “是说给你,不也说了要云嘉同意吗?云嘉答应了,你姑姑就帮你跟云嘉她妈妈说,是云嘉同意的,把琴送给你了,这不都说好的,你跟云嘉现在又是同学,你去问问云嘉怎么不能问了?”

    “我不能!我凭什么去求她!她以为她是什么高贵的公主吗?她妈妈十几岁就不读书跑去清港的舞厅跳舞了,谁知道有没有当过妓女,只是现在大家都夸的好听罢了!”

    陈母声音急厉地呵止:“从哪儿听来的鬼话!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我让你对云嘉客客气气的,你有没有听进去!你以为没有你姑姑当亲女儿一样疼着云嘉,我们能这么快换房子?你沾谁的光给我拎拎清楚,整天你姑姑你姑姑!没有云嘉,你姑姑什么都不是!你以为她现在当上富太太了,家里佣人都要请两三个,怎么还天天自己下厨房?保姆做的饭云嘉在哪儿吃不到?她是要云嘉记着她的好!说你聪明,你真的笨死!你一天到晚跟云嘉争什么争!你要跟她当好朋友!你看你舅舅家收养的男孩儿,人家多上道!云嘉到哪儿他到哪儿!你学学吧你!”

    陈母储藏室出来,刚走两步就看到站在楼梯口那儿的云嘉,一时不知道云嘉是刚从楼下上来,还是准备下楼去。

    陈母对云嘉笑着说:“找亦桐呢吧,她马上出来了,阿姨还有事,先下去了。”往下一看,客厅已经来了人,是陈亦桐的朋友,她哎呦一声说:“都来了啊。云嘉啊,你们好好玩啊。”

    云嘉握了握拳,心想自己是要找陈亦桐。

    陈母脚步轻快地下楼去,陈亦桐后脚就出来了,看到云嘉,她目光先是闪避了一下。

    “你怎么在这儿?”

    云嘉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自顾开口:“你真的蛮适合弹钢琴的——”

    陈亦桐目光一顿,以为是姑姑已经跟云嘉提了钢琴的事,面上不自禁露出一丝笑意。

    而那笑容,好似在腊八天气就着急开放的照水春花,刚一冒头,就被冻僵在脸上。

    “——因为你这张烂嘴,要是去唱歌,就实在太熏人。”

    陈亦桐被气得瞬间脸色涨红:“你!你在说什么啊你!你有没有素质啊?”

    她怒火冲冲朝云嘉走来。

    云嘉盯着她越来越近的身影说:“你不是知道么——”

    人俨然要走到跟前,云嘉之前攥着的手伸开,手指又浅浅回捏,她不知道这人刚刚说那些关于她妈妈的难听话时,是不是这副表情……最后一口难消的恶气还是顶上来。

    陈亦桐在她面前站定,一副要理论的样子,而云嘉胳膊直接抡出去。

    那一巴掌,猝不及防,打得陈亦桐愕然不已,脸歪向一边。

    “——我不是什么高贵的公主。”

    “现在你应该更懂了吧。”

    云嘉朝会客厅一指,“那个地方,想放我的钢琴是吧?做梦去吧,别说你开口求我了,就是你们全家在我面前把头磕烂,我也不给你!”

    那天,楼梯上那些来陈家做客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是云嘉先动手的,两个女孩子一下扭打在一起,陈亦桐的朋友试图上去拉架,却将场面搞得更加混乱。

    庄在来的时候,就看见这样的场景。

    他先是担心地喊了一声云嘉,接着快步冲上前,拨开围观的人,来到摇摇欲坠的云嘉身边,猛的一下把陈亦桐推开。

    他的力气太大了,陈亦桐跟她的朋友都朝后面的柜子倒去,那位朋友没大事,陈亦桐却撞得不轻,最后摔在地上。

    大人们闻声从楼下赶来,陈亦桐倒地不起,哭得满脸是泪,她握着自己的右手,说好痛。

    庄在手臂护着惊魂未定的云嘉,问她:“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她下意识依靠着身后少年的胸膛,缩着脖子和肩膀,微微发颤,像一只刚刚独自蹚过暴风雨的幼鸟。

    云嘉摇了摇头,她没有受伤。

    但是刚才她差点以为自己要摔下楼梯了。

    如果庄在不来。

    庄在看着另一边被层层围住询问“怎么样”“哪里痛”的陈亦桐,陈亦桐连连抽泣着呼痛,看样子有点严重。他收回视线,望着云嘉还没在慌乱中回神的眼睛:“你受伤了。”

    “嗯?”云嘉鼻腔里发出不明就里的一声。

    他没有解释,而是看向楼梯口,陈文青和黎辉此时上来了,他们本来也下意识朝人多的地方奔去,要问陈亦桐的伤势。

    庄在出声将他们喊住:“黎叔叔,陈阿姨,云嘉不舒服。”

    陈文青一走近,便看到云嘉脖子上被抓出的一道红痕,已经微微肿了起来,她不得了地问着:“嘉嘉啊,还有哪儿啊?还有哪儿不舒服啊,有没有哪里痛啊,快跟舅妈说。”

    云嘉其实感觉不到哪里痛,包括脖子那道小伤。身体仿佛被一种紧急启动的麻木机制占领,她呆呆站着,任由陈文青像扫描仪一样将自己上下打量。

    她慢慢地回想刚刚陈家母女的对话,说舅妈对她的那些好,其实她很清楚,自己本就不是什么听话乖顺的小孩,是云松霖独女的身份给了她太多光环,别人的溢美宠眷,和她本人其实没多大关系。

    明明一直都清楚的。

    可在这一刻,没由来的酸涩委屈不打招呼地漫上心头,她仰头看着庄在,一下湿红了眼,声音轻轻哽住,淌下眼泪说:“我不舒服。”

    心脏像被细而透明的鱼线勒紧。

    他体会到一种全然陌生的痛感,明明脱离于他的四肢百骸,却又贯穿于他的五脏六腑。

    “我知道。”

    庄在用拇指小小翼翼揩去她眼下的泪珠,垂下手,又将那点潮湿抿进自己的指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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