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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梁城

    萧暥坐在马车里挑起车帘,阳光在乌云后时隐时现,街上到处血迹斑驳,一场兵祸后,杀戮无数,再锋利的刀也要卷刃了,萧暥算是知道他这次发病的原因了。

    按照书中的记载,接下来他还会谋害秦羽,弑杀桓帝,然后立十几岁的魏瑄即位,就是日后的黑暗系暴君武帝,他自己摄政,大权独揽。

    三年后,他杀大名士谢映之,举世哗然。

    五年后,他谋害江州牧魏西陵。

    魏西陵不仅是皇室宗亲,还是帝国的战神,是东南防御蛮夷入侵的屏障,这叫什么?残害忠良,要遗臭万年的!

    不仅如此,萧暥仗着好皮相,居然还和武帝的妃子有染!

    一桩桩一件件捋下来,萧暥简直服了,这人是太彪悍太无所畏惧什么都敢做啊……

    他还没来得及历数完原主的累累罪行,宫门已经到了。

    萧暥抬头看了一眼绵延巍峨的宫阙,台阶两边站着荷戟执锐的金吾卫,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抚胸虚喘了口气,大病初愈只觉得身如风中之烛,冷不防脚下一空,好在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他,才没有让他的膝盖和坚硬的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宫里有我们的人,你放心。”秦羽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

    不愧是大哥啊,够靠谱,原主是脑壳被驴踢了,放着这样结实的靠山不要,自毁长城!

    *** ***

    金銮殿上坐着一个孤独的男人,面白窄额,眉毛疏松,双目无神,一副羸弱无主之相,这个人就是桓帝了。

    两年前,就在这里,十九岁的桓帝隆重地迎娶了他的皇后。

    十天前,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郑皇后跪在冰冷的地上,“陛下,救救臣妾!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桓帝无语凝噎地望着殿梁,哽咽道,“萧卿,皇后久居深宫,从未过问外朝事务……”

    “果真?”萧暥眼稍一挑,清夭逼人。

    桓帝浑身剧震,不敢说下去了,

    萧暥一偏首:“带走。”

    帝后两人紧扣的手被军士生生掰开。

    “陛下——”

    皇后凄凉的叫声被夜风渐渐吹散。

    萧暥冰刀一般的目光刮过年轻帝王苦涩的脸。转身离开。

    这一出多情天子无情将军的戏幕,在萧暥死后很多年仍旧被排成话本戏文在民间流传。

    此刻萧暥面对着这张苦主的脸,就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为什么原主犯下的罪行,要他来面对啊。

    桓帝凄苦的目光简直像在鞭挞控诉他。

    好在萧暥这张脸长期以来不是面无表情的高冷,就是不可捉摸的冷笑,实在不大会摆出动摇的神情,就算他内心已溃不成军,神色依旧岿然不动。

    桓帝注视了他片刻,颓然垂下眼道,“此次事变,朕有不查之误,想不到郑图竟翻起那么大的风浪。好在萧卿当机立断,阻止了京城一场浩劫。朕上次不知原委,被奸人蒙蔽,误会爱卿了,朕甚为惭愧……”

    萧暥一愣,这是什么神转折?

    这皇帝不但没有涕泪俱下地控诉他的罪行,倒开始自我检讨了?

    就听桓帝道:“朕已经下诏告知天下郑图之罪,此次萧卿护驾有功,逐加封为……”

    嗯?还要加官进爵?这皇帝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啊?

    萧暥一脸懵逼看向秦羽。

    秦羽立即恭谨道,“此事萧暥处理不当,过于操切,使得京城流血,陛下受惊,陛下不处罚他已经是隆恩,加封万万不可。”

    萧暥也不傻,赶紧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桓帝眼中浮起一片阴云,沉默地走下鸾座。

    “萧卿如此谦厚,倒是让朕惭愧。好吧,赏就不赏了。”

    萧暥刚想松口气,忽然腕骨一凉,一只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脉门,他猝不及防,心下一空。

    桓帝抚着他的手柔声道:“听说爱卿病了,朕心甚忧,身体好些了吗?”

    桓帝的手指就像蛇信一般在他雪白的手腕上来回舔舐。

    萧暥被摸得头皮都麻了,慢慢抽回手道:“臣已无大碍,多谢陛下挂心。”

    桓帝哑声道:“那就好,国事操劳,爱卿也要善加保养身体啊。”

    桓帝还想再跟他说什么,秦羽上前道:“陛下,郑皇后的身后事,陛下还未示下。”

    桓帝一怔,才想起来似的,头也不回就朝鸾座走去,边吩咐道,“郑姬既然有罪,当断发覆面,葬罔山北侧。”

    萧暥听得心里发凉啊,这皇帝也太狠了吧。罔山那一带是乱葬岗啊。夫妻一场做得可够绝了。

    看来这个皇帝求生欲不是一般的强啊,一方面安抚稳住他们,一方面痛斥郑国舅和皇后的罪行。深刻反省自己的不查,他这是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啊!

    萧暥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他不是看过书,简直要被这皇帝炉火纯青的演技给骗过去了。

    从大殿里出来,萧暥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这京城不宜久留!

    这皇帝绵里藏针演技绝伦,抓着他的手嘘寒问暖,还暗中探他的脉象,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最不擅长应付的就是这种角色了!

    五好青年萧宇表示他生于和平年代,沐浴在阳光下生活无忧,他自认为既没有原主杀伐决断的狠厉,也没有原主智计天纵的手腕,那种一夜间血流成河,诛千人灭九族杀人/妻儿的事,他更是做不出来。

    他只想自保,不想害人。既然如此,他在虎狼环伺的斗争中能有多少生机?

    不要跟他说穿越者知道历史发展,必定能未雨绸缪眼光独到平步青云,萧宇表示不好意思这是爽文套路。

    一来,《庄武史录》的可信度究竟有多少,其中多少演义,多少历史,就算是历史传记,往往记录的也是事件的表象。不过冰山一角。事件背后纷繁复杂的原因和隐情,各种激烈的角力都是史书不会写出来的,就算写了也是作者一家之言,仅作参考罢了。

    二来,他知道自己没那么厉害。他生在和平年代,打游戏还行,权谋斗争经验为零。这和生长在残酷的乱世,外有诸侯厉兵秣马,内有朝堂波诡云谲处境中的原主不能比。而且连原主那么厉害的人,最终都被干掉了,换做他能活多久?

    不跑路难道还指望秦羽来保护他?

    自己的命运还是要自己来掌握。

    既然打定了要走的主意后,萧暥心神反倒安定了下来。回头望了眼巍峨的皇阙,这一走,以后这皇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来了。

    他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

    他问道,“晋王在哪里?”

    秦羽一愣:“晋王?”

    半天才哦了一声,“那孩子啊……”

    也难怪秦羽这个反应,因为书上魏瑄的生母不详,所谓不详,就是地位比宫女还低下,所以武帝在上位前一直没多少存在感。

    “彦昭为何问起他?”秦羽不解。

    因为他要跑路了啊,将来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摸鱼,再来皇宫是不可能了。既然打定主意远走高飞了,那么走之前瞻仰一下书中这位牛逼哄哄的暴君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啊!

    “哦,没什么,就想看看他。”

    秦羽皱起眉,他很了解原主,不相信他会去看望关爱一个孩子,肯定又不怀好意,“彦昭,他只有十三岁。这次的事变跟他没什么关系。”

    言外之意……放开你的魔爪吧。

    “那孩子挺可怜的……”

    “我就是顺便看看他。不会为难他。”

    很快,萧暥就知道秦羽说的挺可怜是什么意思了。

    这是一处荒僻的宫殿,宫墙剥落褪色,地上杂草丛生。

    还没走进宫门,他就听到一道尖细的嗓音,“这时候你搞这个想害死谁!害死我们?还是害死陛下?就你有骨头,就你硬气了?”

    “快快,收起来!”

    乖乖,一个宦官就敢这样教训小皇子?胆儿够肥啊。

    萧暥转了个弯,背着手兜了进去,身后跟着一名副将和几名带甲的武士。

    那老宦官一看到他,瞬间吓得魂飞魄散。

    “萧……萧将军……老奴,老奴……”话都说不利索了。

    萧暥看到老宦官身旁站着一个少年,十三四岁光景,他的面前摔着一张桑木弓,看来他刚才应该在练箭。

    萧暥好奇地打量起这个将来的暗黑系暴君。

    这孩子生得金质玉相,端雅周正,粉雕玉琢般的娃娃脸上,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澄澈地可以映出天光云影万千世界。

    没想到武帝小时候长得那么可爱噢!

    萧暥的手指在背后画了个圈,想到这可是将来的暗黑系武帝啊,才忍住了掐一把小脸蛋的冲动,悻悻收了回去。

    随即他就发现气氛有点怪。要说他这个人名声是不好,也不至于这群人看到他吓得跟见鬼一样吧。

    还有,这几个宦官都在自己面前排成一排做什么?阅兵啊?

    只可惜别说他们是站成一排,就是堆成人墙也不顶事啊,萧暥身材颀长,他目光毫无障碍地掠过众人头顶,终于落到了几丈外的一个箭靶上。

    瞥了一眼,好像……有点眼熟?

    只见那靶子上钉了张纸,纸上画着一个人。

    一般来说,画作箭靶的人像都是面目狰厉的壮汉邪神,可这靶子上的纸人画得姿容秀美,风仪绝佳。

    萧暥目力极好,远远一瞥就知画的是谁了。

    这样真的好吗?

    虽说古人的线条稿一般能画得亲妈都不认识,但这纸上的人他不可能不认得,这就是他啊!

    书上说武帝擅丹青,是个文艺青年,传说他的宠妃紫湄夫人香消玉殒后,武帝思念中画了一副美人图,栩栩如生,画中人竟能与武帝互诉衷肠。

    没想到这位灵魂画手皇帝早年的作品居然是自己的画像啊!

    见他脸色阴晴不定,紧抿的唇线,还微微跳动了一下。他身后的武士们个个手按剑柄面色寒厉。

    老宦官终于崩不住精神压力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萧暥一诧,什么情况?吓昏了?

    见领头的一倒下,后面几个小宦官哗啦一声全趴下了,磕头如捣蒜。

    “萧将军,我等不知啊!将军饶命!”

    只有魏瑄依旧站得笔直跟棵小树苗似的,梗着脖颈,仰头直视着他,漆黑的眼眸中射来隐晦的敌意,挺有几分宁折不弯的傲气。

    小朋友,我知道你恨我,你们全家都恨我,但不用表现得那么明显罢,还好你遇到的是我,如果是原主,你就完了。

    他清了下嗓子,沉痛道,“郑国舅人都死了,你们把他的画像挂在这里当靶子,真的好吗?赶紧撤了。”

    魏瑄睁大眼睛错愕地看向萧暥,万没想到萧暥竟是这个态度。

    他轻飘飘的一句话,给所有人都找了个台阶下。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几个宦官如获大赦,屁颠颠跑去把画像揭下来,感恩戴德地捧过头顶。

    萧暥把画像掂在手里,觉得有点烫手,毕竟是自己的脸,总不能扔了吧……

    他正想收起来,低眉间就见魏瑄困惑地看着自己。

    他没话找话:“殿下在练箭?”

    魏瑄点头。

    萧暥不由瞥了眼那张画像,脸上身上完完整整,一个箭孔也没有,看来全脱靶了。

    心中苦笑:真是……感谢不杀之恩……

    他俯身捡起了弓,拉了拉弦:“来,再试试。”

    魏瑄不知他想干什么,接过来,搭弓,上箭,瞄准。

    嗖嗖嗖,三箭全射偏了。

    萧暥扶额,他上前一步,从身后稳稳抄住了魏瑄的手:“我教你。”

    他随即感到那孩子浑身剧烈地一挣。

    至于抗拒成这样么?萧暥表示他对虐童没兴趣啊。

    萧暥的箭术在书上是有专门提及的,一是凌厉,二是精准。

    他继承了这具壳子,原主的记忆忘得七七八八了,但是弯弓搭箭的手感是差不了的,再加上萧宇以往玩过射箭,还是某箭馆的会员。

    在刚进这个宫院,看到地上这把桑木弓的时候,他就开始手痒了。以往用的都是复合弓,不知这古代的弓使起来是什么感觉。

    魏瑄从来没跟人那么靠近过,尤其还是萧暥这令人生畏的权臣。

    他极为拘谨,想退开,可一退就正好撞在萧暥身上。他慌忙瞥了萧暥一眼。

    这一看,眼睛却被什么灼到了。

    只见墨色云纹宽玉带束着他的腰线优美流畅,有种只手可揽在怀的错觉。

    好细的腰……

    魏瑄眼皮微微一跳,赶紧移开目光。

    与此同时,嗖地一支羽箭笔直地飞出,正中靶心。

    “将军神箭!”一众宦官齐声道。

    果然很准嘛!有点爽!

    “殿下射的,我只是借了他几分力。”萧暥道。

    魏瑄偏过头看向靶心的箭,又楞楞看了看自己的手。

    浮云散去,午后的阳光变得强烈起来,青年将军苍俊的脸容如山巅遥映的冰雪,一身炽烈的紫袍在风中猎猎飞扬,手挽弯弓如满月,神采璨然,不可方物。

    萧暥玩了几把,一时间心情大好,俯身问,“接下来殿下想要射什么?”

    就在这时一只绿头苍蝇嗡嗡在草场当中飞过。

    萧暥目光一锐。嗖的一声,一箭凌空飞出,把那苍蝇钉在了靶上,依旧正中靶心!

    这下众宦官都看傻了眼,半天合不拢嘴。

    都知道萧暥箭术无双,没想到那么厉害!

    魏瑄震愕地看向萧暥。萧暥在他脸上看到了恐惧,震惊,崇拜,五体投地!

    “好好练,你也行的!”萧暥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忽如春风化去冰雪。

    像是看到了什么灼眼的东西,魏瑄目光明显一颤,偏开头去。

    萧暥有点小失落啊,这张脸笑起来那么可怕?

    算了,还是别为难孩子了。

    他把弓交还给魏瑄,“殿下继续练,臣先告退了。”

    说着转身离去。

    “将军。”魏瑄忽然出声道。

    萧暥回头:“殿下有何吩咐?”

    “你……”魏瑄盯着手中的弓,踟躇道:“你可以教我吗?”

    萧暥一怔:什么?

    魏瑄抬起头,一双清亮的大眼睛看着他,“今日见识将军神箭,我想跟你学。”

    萧暥大感意外,这孩子不简单啊,才这么一会儿,就敢向他这个宫里所有人都如避蛇蝎的权臣提出邀请了?

    他觉得有点意思,便道:“殿下若真想学,明天来舍下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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